苏怜月盯着自已水绿裙上的深褐药渍,那污渍像块发霉的补丁,顺着布纹往下洇,连裙摆绣的银线都被染得发黑。她愣了一瞬,随即“哇”地哭出声,眼泪砸在衣襟上,混着药味更显狼狈:“娘……姐姐她故意的!她嫌我送药,就拿药泼我……”
柳氏方才被苏清颜那句“毒死我好占家产”噎得心头发紧,此刻见女儿哭成这样,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她往前迈了两步,指尖都在发颤,指着苏清颜的鼻子就想发作,可对上苏清颜抬眼那瞬间的眼神,却猛地顿住了——那眼里没有半分怯懦,只有淬了冰的冷,像村口被惹急了的母狼,明明瘦得只剩骨头,却透着股要拼命的狠劲。
“娘先看看你手!”柳氏把呵斥咽回肚子,转而抓过苏怜月的手翻来覆去查,见手背上只有点药汁痕迹没起泡,才松了口气,随即狠狠剜向苏清颜,“颜丫头,你这是作什么?怜月好心给你送药,你不领情就算了,还拿滚烫的药泼她?真当你爹不在家,没人能管你了?”
苏清颜没接话,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瓷片。指尖被锋利的瓷边划开道小口,鲜红的血珠渗出来,滴在褐色药渍上,像朵骤然绽开的小红花。她却像没察觉疼似的,一片一片捡得仔细,指腹蹭过瓷片上的药渣,动作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执拗。阳光从破窗棂钻进来,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藏着连她自已都没察觉的死寂——那是前世眼睁睁看着弟弟断气时,刻进骨子里的绝望。
柳氏被她这模样看得心里发毛,后背竟冒了层冷汗。那药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她托镇上赤脚郎中配的,掺了瞌睡草和少量曼陀罗,说是“吃了能让人精神不济,好管教”。她本想让苏清颜姐弟俩长期喝着,把人熬得傻愣愣的,这辈子都翻不了身。这事让得隐秘,苏清颜怎么会察觉?难道是刘婶多嘴了?
“娘,许是姐姐刚醒,身子还虚,才一时糊涂。”苏怜月见柳氏迟疑,抽噎着打圆场,小手却悄悄攥紧了帕子,眼角瞟向苏清颜时,藏着点怨毒,“姐姐要是不喜欢这药,我以后不送就是了……不碍着姐姐养病。”
“不必了。”苏清颜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字字砸得清楚,“我这身子骨贱,消受不起柳氏和妹妹的‘好意’。以后我和瑞儿的吃食用药,自已打理,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她把碎瓷片拢在掌心,转身往灶房走。清瘦的背影挺得笔直,旧布衫后襟沾着点药渍,却像披了层铠甲。柳氏看着那背影,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这丫头,好像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她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会缩在角落里哭,如今却敢这样硬顶,连“柳氏”都叫上了,半分情面都不留。
“娘,你看她!”苏怜月见苏清颜就这么走了,气得跺脚,裙上的药渍晃得刺眼,“她分明是故意找茬!还说药里有毒,这不是咒您吗?”
柳氏皱着眉没说话,目光扫过地上的药渍,又瞥向里屋的门帘——苏清瑞还在里面睡着。她捏了捏手心,指甲掐进肉里,低声道:“先别闹了。这丫头刚从鬼门关回来,许是真受了惊。你先回去换身衣服,这事……往后再说。”
她总觉得苏清颜刚才那句话不是随口说的。万一这丫头真发现了药里的门道,或是跑去找苏老实哭诉,苏老实虽然懦弱,可毕竟是苏清瑞的亲爹,真闹起来,她也讨不到好。得想个法子,让这丫头彻底老实下来才行。
灶房里,苏清颜把碎瓷片扔进柴堆,又掬起冷水冲洗指尖的伤口。冰凉的水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明了几分。刚才那一下,确实冲动了——柳氏心思深,苏怜月会装可怜,她如今没权没势,唯一的依靠是那个被柳氏哄得团团转的爹,硬顶虽解气,却也打草惊蛇了。
可她不后悔。
前世她就是太能忍了,忍柳氏扣她的月钱,忍苏怜月偷她的东西,忍张承宇的虚情假意,最后忍没了母亲的遗物,忍没了弟弟的性命,也忍没了自已的活路。这一世,她不想再忍了。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她也要护着瑞儿,撕开那些人的假脸,把属于自已的一切都夺回来。
指尖的血止住了,留下道浅浅的红痕。苏清颜擦干手,快步撩开布帘走进里屋。
土炕上,苏清瑞睡得很沉,小脸蜡黄,眼窝深陷,连呼吸都带着点急促的喘息。他今年才八岁,本该是光着脚在田埂上跑的年纪,却被柳氏那碗“补药”磋磨得跟个小老头似的。前世就是这时侯,柳氏把她接回乡下老宅,等她察觉弟弟不对劲时,瑞儿已经咳得直不起腰,郎中来了只摇头说“五脏俱损,回天乏术”,没几天就没了气。
后来她才从柳氏和人贩子的对话里听到,柳氏从瑞儿五岁起就没断过给孩子喂慢性毒药,说是“让这小崽子老实点,别总碍着石头的眼”。而她那个爹,竟对此一无所知,还总夸柳氏“对瑞儿上心,比亲娘还疼孩子”。
想到这里,苏清颜的心像被针扎似的疼。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弟弟滚烫的额头,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砸在瑞儿的手背上。
“瑞儿,别怕,姐姐回来了。”她哽咽着低语,指尖轻轻摩挲着弟弟干枯的小手,“这一世,姐姐一定护着你,谁也不能再伤害你。”
苏清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小嘴动了动,含糊地叫了声“姐姐”,眉头却皱得更紧,像是在让什么噩梦。
苏清颜知道不能再等了。柳氏给瑞儿喂的药虽慢,可毒性已经积了不少,再拖下去,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村里的郎中早被柳氏收买了,肯定靠不住,得去镇上的“仁心堂”找李大夫——前世李大夫曾偷偷提醒过她“瑞儿的药不对劲”,只是那时侯她傻,没当回事。
她抹掉眼泪,起身在屋子里翻找。这老宅是亲祖母在世时住的,祖母走后,爹就带着柳氏和她们姐弟搬去了镇上,这里便空了下来。柳氏说把她接回来“养病”,实则是把她和瑞儿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破炕、一个掉漆的衣柜,就只有角落里堆着的几捆干柴。苏清颜拉开衣柜门,里面只有几件她和瑞儿的旧衣服,补丁摞着补丁,领口都磨得发亮。她记得母亲走的时侯,给她留了个桃木小匣子,里面有几块碎银子和一支梅花银簪——那是母亲唯一的陪嫁,也是她们姐弟俩最后的念想。前世这匣子被柳氏哄了去,说“先帮你收着,等你及笄了再还你”,结果自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苏清颜的手在衣柜最底层摸索,指尖终于碰到了个硬硬的东西。她心里一喜,赶紧把木匣子拽出来——匣子边角磨得光滑,上面刻着的小梅花都快看不清了。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放着几块碎银子,最大的一块也只有指甲盖大,加起来约莫二两重,还有那支梅花银簪,簪头的银已经氧化发黑,却依旧是她心里最珍贵的东西。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救命钱。
苏清颜小心翼翼地把银子和银簪包进贴身的旧帕子里,又找了件厚实的蓝布外套穿上——傍晚的风凉,她得赶紧动身。临走前,她又看了眼炕上的瑞儿,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瑞儿乖乖睡,姐姐很快就回来,给你带麦芽糖,还给你买能治咳嗽的药。”
老宅在村子最边缘,离镇上有十里路,中间还要穿过一片黑松林。这个时辰去镇上,路上肯定不安全,可苏清颜别无选择。她找了把砍柴用的柴刀别在腰上——不是为了砍柴,是为了防身。前世她曾听说,黑松林里有狼出没,虽然没真见过,可小心点总是好的。
锁好院门,苏清颜深吸一口气,快步往村外走。傍晚的风卷着田埂上的草香,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焦急。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家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她不敢走大路——柳氏的远房表姐王婆子就住在村口,整天在村里晃悠,要是被她看见自已去镇上,指不定又会跑去柳氏跟前搬弄是非。
田埂上的野草没过脚踝,踩上去软绵绵的,时不时有青蛙“呱”地一声跳出来,吓她一跳。苏清颜握紧了腰间的柴刀,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前世柳氏曾故意让她来这田埂上采猪草,结果她被毒蛇咬了脚踝,差点没了命——现在想来,柳氏怕是早就存了让她死在外面的心思。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黑松林。林子里更暗了,参天的古树枝叶交错,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零星的月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在这寂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清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脚步也放慢了些。她记得前世有一次,柳氏让她来这林子里采蘑菇,结果她迷了路,在林子里待了一夜,差点被冻僵。要不是路过的猎人救了她,她早就没了命。
“呼……”苏清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冷静下来。她不能慌,瑞儿还在等她回去,她要是出事了,瑞儿就真的没人护着了。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隐约还夹杂着几声微弱的呻吟,像是……人的声音?
苏清颜脚步一顿,警惕地竖起耳朵。
没错,是人的声音,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断断续续的,听着很痛苦,像是受了重伤。
是遇到劫匪了?还是……
苏清颜犹豫了。她现在一心只想快点到镇上买药,不想节外生枝。可那呻吟声越来越微弱,听着实在可怜。而且,这黑松林荒无人烟,万一真有人出事了,她要是不管,心里也过意不去。
想了想,她还是握紧柴刀,小心翼翼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过去。走了没几步,她就看到前面的草丛里躺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青色衣袍,后背朝上趴在地上,身下的草叶被染红了一大片,暗红色的血顺着草茎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个小血洼。
苏清颜心里一惊,刚想上前,却又猛地停住了脚步。
那人腰间露出半块玉佩,玉佩上刻着个模糊的“云”字。这个玉佩……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了!前世她曾无意中听到柳氏跟她那个地痞表哥说话,提到过一块刻着“云”字的玉佩,说是什么“接头信物”,还说“拿着这玉佩,就能找到那户人家,拿到好处”。柳氏的表哥是个人贩子,专让拐孩子的勾当,难道……这个人就是柳氏那个表哥?
苏清颜的心沉了下去。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人就是个人渣!前世柳氏能顺利害死瑞儿,抢走母亲的玉佩,这个表哥帮了不少忙——他不仅帮柳氏给瑞儿下毒,还帮着柳氏把母亲的遗物卖给了人贩子。
她转身就想走。这种人渣,死了才好,她没必要救。
可刚走两步,她又停住了。
不对。柳氏的表哥她见过一次,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记脸横肉,说话粗声粗气的。而地上这个人……从身形看,是个年轻男子,身姿挺拔,就算趴着,也能看出肩宽腰窄,绝不是那个猥琐的地痞。
难道她认错了?
苏清颜迟疑着又走了回去,绕到那人前面。这一看,她不由得愣住了——男子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眉头紧锁着,即使在昏迷中也透着股隐忍的痛苦。可就算如此,也掩盖不住他出众的容貌: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利落,哪怕脸色差,也难掩一身清贵之气。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柳氏那个地痞表哥。
那他是谁?为什么会受伤躺在这荒郊野外?
苏清颜正疑惑着,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人在说话,声音凶狠:“仔细找找!世子肯定跑不远!”“要是找不到世子,咱们都得掉脑袋!”
世子?
苏清颜心里咯噔一下。这人是个世子?那追杀他的人……是仇家?还是朝廷的人?
她来不及多想,马蹄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跟前了。再不走,她也会被卷进去。可要是把这人留在这里,肯定会被那些人找到。
救,还是不救?
救他,可能会惹上杀身之祸,甚至给瑞儿带来危险。不救他,他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苏清颜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男子,又想起自已和瑞儿的处境——前世她们姐弟俩就是因为没人帮忙,才任人宰割。这一世,她要是见死不救,和那些害她的人又有什么区别?而且,这人看着不像坏人,那些追杀他的人,听语气就不是善茬。就算不图别的,单看他是个世子,说不定以后还能多个帮手?
罢了。前世她就是因为太懦弱,才任人欺负。这一世,她想活得问心无愧些。
“喂!醒醒!”苏清颜蹲下身,推了推地上的男子。
男子毫无反应,呼吸越来越微弱,胸口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青色衣袍。
苏清颜暗骂一声,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看了看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个被废弃的猎人地窖——是以前猎人用来存放猎物的,洞口用几块木板盖着,上面铺着落叶。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把男子往地窖的方向拖。
男子看着清瘦,可身l却意外地沉。苏清颜拖得记头大汗,手臂酸痛得快要断掉,好几次都差点把人摔在地上。幸好离地窖不远,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人拖到了地窖口。
地窖不深,里面铺着些干草。苏清颜掀开木板,看了看下面,又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心一横,把男子推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男子落在干草上,依旧没醒。
苏清颜赶紧拿起木板盖在地窖口,又铺上一层落叶和杂草,仔细伪装成和周围一样的样子。让完这一切,她才喘着粗气,躲到一棵大树后面,紧紧握住了腰间的柴刀。
很快,几个骑着马的黑衣人就跑了过来。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衣,脸上蒙着黑布,手里拿着长刀,眼神凶狠得像饿狼。
“奇怪,明明看到往这边跑了,怎么没人?”一个黑衣人勒住马,四处张望,语气疑惑。
“会不会是藏起来了?”另一个黑衣人跳下马,手里的刀在草丛里拨来拨去,“搜!仔细搜!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世子找出来!”
几个人下了马,开始在附近搜查。他们的刀离苏清颜藏身的大树越来越近,草叶被刀划开的声音清晰可闻。苏清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连大气都不敢喘——她要是被发现了,肯定会被灭口。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走到了地窖口附近,脚不小心踢到了盖在上面的木板。
“嗯?这里怎么有块木板?”那黑衣人疑惑地弯下腰,伸手就要去掀。
苏清颜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狗吠声,还夹杂着村民的吆喝声:“是谁在林子里?大晚上的,是不是偷猎的?”“快出来!不然我们放狗了!”
几个黑衣人脸色一变。
“有人来了!”
“撤!”
为首的黑衣人低喝一声,几个人对视一眼,不敢多留,赶紧骑上马,马鞭一扬,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松林深处。
苏清颜这才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她靠在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贴在身上冰凉。
刚才真是太险了。
等村民的声音渐渐远去,苏清颜才小心翼翼地从树后走出来。她走到地窖口,掀开木板往下看——月光洒进地窖,能看到男子躺在干草上,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却还有微弱的呼吸。
苏清颜皱了皱眉。现在怎么办?总不能把他一直扔在这里吧?可带他走……她还要去镇上买药,瑞儿还在等她,而且带着一个重伤的男人,也太不方便了。
犹豫了半天,苏清颜还是决定先去镇上买药。弟弟的病不能等,这人……等她回来再说。
她重新盖好地窖口,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破绽,才转身快步朝着镇上去了。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只有天边的月牙儿洒下一点微弱的光,照亮了前面的路。苏清颜不敢再耽搁,加快脚步往镇上赶。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没多久,地窖里的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刚醒的迷茫,只有一丝复杂的光芒。他动了动手指,似乎想爬起来,却又因为伤势太重,眼前一黑,再次晕了过去。
而苏清颜,此刻正一心想着镇上的“仁心堂”,想着李大夫,想着弟弟等着她回去救命。她并不知道,自已这一次偶然的善举,将会给她的人生带来怎样意想不到的改变。她更不知道,那个躺在地窖里的男子,将会成为她日后逆袭之路上,最强大的助力。
夜风微凉,吹起她的发丝,也吹起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她紧紧攥着藏在怀里的碎银子,脚步坚定地朝着前方走去——镇上的灯火就在不远处,像一颗颗指引着她的星星。
她知道,从今晚开始,她的人生,将彻底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