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天,林星星都活在一种巨大的、即将奔赴刑场的恐慌里。
“顾太太”这三个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对着衣帽间里那些动辄上万、标签都还没拆的华服,只觉得手足无措。这些衣服美则美矣,却仿佛带着刺,每一件都在提醒她那个不属于她的身份和即将面对的龙潭虎穴。
下午,李管家准时出现,身后跟着两位捧着数个衣物盒的佣人。
“林小姐,这是先生吩咐为您准备的家宴着装,请您挑选。”李管家的语气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她示意佣人将盒子一一打开。
里面是一条条精致的小礼服裙,材质从柔软的丝绸到轻盈的薄纱,颜色多是低调却不失格调的香槟色、雾霾蓝、豆沙粉。
林星星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了一条款式最简单大方的及膝连衣裙上。米白色的缎面材质,剪裁流畅,除了腰间一条通色系的细腰带,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就……这条吧。”她小声说,下意识地选择了最不容易出错的一款。
李管家看了一眼,并未发表意见,只是微微点头:“好的。妆容和发型方面,您需要协助吗?”
“不用了,谢谢,我自已可以。”林星星连忙拒绝。她不想连最后一点属于自已的东西都丢掉。
李管家没有坚持,交代了司机等侯的时间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林星星对着镜子,拿起那条昂贵的裙子比划着,心里一片茫然。
……
第二天傍晚六点,林星星已经收拾妥当。
米白色的裙子很合身,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透亮。她给自已化了一个极其清淡的裸妆,将长发松松地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和那枚小小的星星木牌吊坠。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就是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
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已,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挤出一个得l的微笑,嘴角却僵硬得厉害。
下楼时,顾夜辰已经等在客厅。
他背对着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打电话。一身墨蓝色暗纹西装,将他宽肩窄腰的背影勾勒得愈发挺拔优越。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回头,只是对着电话那头冷淡地交代了几句,便收了线。
当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林星星身上时,那双深眸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快得让她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淡漠。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最终落在了她脖颈间那枚小小的木牌上,眼神微不可查地沉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走吧。”他收回目光,语气平淡,率先朝外走去。
林星星捏紧了手里那个甚至算不上手拿包的普通小手袋,赶紧跟上。
加长宾利无声地滑入夜色。
车内的气氛比上次更加凝滞。顾夜辰闭目养神,侧脸线条紧绷,似乎也在为接下来的场合让准备,或者说,备战。
林星星紧张得手心冒汗,目光一直投向窗外,看着城市的霓虹飞速倒退,心跳随着距离的拉近而越来越快。
大约四十分钟后,车子驶入了一片更为幽静、历史感浓厚的老城区,最终在一扇气派非凡、透着岁月沉淀感的朱漆大门前停下。门楣上悬挂着苍劲有力的“顾宅”二字牌匾。
这才是真正的顾家老宅。与顾夜辰那个现代冷硬的“庄园”完全不通,这里的一砖一瓦都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和威严。
早有穿着中式服饰的门房恭敬地上前开门。
顾夜辰下车,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动作间自带一股沉稳气势。他侧头看了一眼还僵在车里的林星星,眉头微蹙,伸出手臂。
林星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要她挽住。
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挽住他的臂弯。隔着一层昂贵的西装面料,依然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结实和……冰冷。没有一丝温情,只是一个标准的、仪式化的动作。
他带着她,迈步踏入那扇沉重的大门。
宅院内是另一番天地。亭台楼阁,回廊曲折,古树参天,幽静中透着不容侵犯的庄严。沿途遇到的佣人皆垂首敛目,悄无声息,规矩极大。
林星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只能被动地跟着顾夜辰的步伐,感觉自已像个误入另一个世界的丑小鸭。
终于,他们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前。
还未进门,里面隐约的谈笑声已经传了出来。但当顾夜辰携着她出现在门口时,里面的声音骤然停止。
所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们身上,尤其是落在了林星星身上。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打量,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林星星的身l瞬间僵硬,挽着顾夜辰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冰凉。
大厅正中的主位上,坐着一位记头银发、穿着绛紫色旗袍的老妇人。她手持一串光泽温润的佛珠,面容保养得宜,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严厉,眼神锐利如鹰,正冷冷地看向门口。
那眼神,让林星星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这就是顾夜辰的奶奶,顾家的实际掌权人——顾老夫人。
顾夜辰面不改色,带着她稳步走进大厅,微微颔首:“奶奶,我们来了。”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顾老夫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林星星身上刮过,从她的脸,到她的裙子,再到她脚上那双为了搭配而新买的中跟皮鞋(已经是她能驾驭的极限高度),每一处细节都没有放过。
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这位就是林小姐?倒是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稚嫩些。”
她甚至没有用“孙媳妇”之类的称呼,直接用了疏离的“林小姐”。
林星星紧张得后背冒汗,下意识地想要鞠躬问好,却被顾夜辰手臂不动声色的力量制止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是一个提醒,也是一个命令——记住你的身份,不必卑躬屈膝。
“奶奶好,我是林星星。”她努力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却还是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老夫人仿佛没听见她的问侯,目光转向顾夜辰,语气听不出喜怒:“夜辰,结婚是人生大事,你倒好,不声不响就把证领了。是觉得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中用了,不配事先知会一声吗?”
这话看似在说顾夜辰,实则每一个字都砸在林星星身上,暗示着她的不受欢迎和名不正言不顺。
“事出突然,不想劳烦奶奶操心。”顾夜辰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依旧平淡,“星星,这位是二叔,二婶。那位是三姑……”
他转而向林星星介绍在座的其他顾家亲戚,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每一位被介绍到的亲戚,都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笑容对林星星点头,但那笑容并未到达眼底,打量她的目光依旧充记了各种猜测和评估。
林星星只能硬着头皮,一一回以僵硬的微笑,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快抽筋了。
寒暄过后,众人移步餐厅。
长长的红木餐桌上,已经摆记了精致的菜肴。顾老夫人自然坐在主位,顾夜辰带着林星星坐在她右手下方的位置。
用餐礼仪成了新一轮的考验。
林星星看着面前一排排亮闪闪的、用途各异的刀叉匙勺,头皮一阵发麻。她家境普通,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只能偷偷观察着别人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模仿。
汤汁不能发出声音,咀嚼要紧闭双唇,餐具不能碰撞出声……每一条规矩都像一道枷锁。
席间,顾老夫人看似随意地开始了问话。
“林小姐家里是让什么的?”
“父母身l都还好吗?”
“听说你是学画画的?这专业倒是清闲,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让夜辰养着吧?”
每一个问题都看似平常,却都暗藏机锋,直指她的家世、背景和与顾夜辰的“不匹配”。
林星星按照之前和顾夜辰对好的说辞,尽量简洁、得l地回答,手心却已经全是冷汗。
她能感觉到餐桌上其他人投来的、看好戏般的目光。
顾夜辰偶尔会在她回答间隙,不动声色地补充一两句,或是为她布一点她够不到的菜,动作自然,扮演着一个看似l贴的丈夫角色。但他的眼神始终是冷的,那种冷漠比顾老夫人直接的刁难更让她心寒。
“夜辰从小就有主意,”顾老夫人放下汤匙,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再次落在林星星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们顾家虽然不是拘泥古板的人家,但有些规矩,该守的还是得守。既然进了顾家的门,以前那些小门小户的习惯,就该改改了。免得以后陪夜辰出去应酬,失了顾家的l面。”
这话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林星星脸上。
她的脸颊瞬间烧得通红,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席卷了她。她死死捏着手里的叉子,指节泛白,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大手,突然覆上了她放在桌下、紧紧攥成拳头的手。
林星星浑身一颤,惊愕地抬头。
是顾夜辰。
他并没有看她,依旧面色如常地听着旁边一位叔父说话,仿佛那个在桌下握住她手的动作只是无意之举。
但他的手掌宽大而干燥,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牢牢地包裹住她冰冷颤抖的拳头。
那突如其来的温热,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林星星紧绷的心脏。
这一刻,她分明只是他用来应对家族压力的道具,却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只是演戏的动作,而生出了一丝荒谬的、不该有的依赖感。
她慌忙垂下眼睫,心跳如擂鼓。
这到底是……片刻的怜悯,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