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房成了苏婉清暂时的囚笼,却也是绝望深渊里窥见的一线天光。
比起后院杂屋的阴冷污秽,这里温暖、洁净,充斥着生命的气息。更重要的是,这里有那三盆“素冠荷鼎”,有那微薄却真实存在的……灵气。
钱管事每日都会阴沉着脸来巡视一次,目光如通挑剔的秃鹫,在兰花和暖房其他花草上细细搜寻,试图找出任何一点疏漏,好再次发难。
但他每次都失望而归。
那三盆兰花在苏婉清的照料下,非但没有丝毫衰败的迹象,反而愈发精神抖擞。叶片翠绿欲滴,花瓣晶莹如玉,幽香愈发清远绵长。甚至连暖房里其他那些被忽视的花草,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舒展枝叶,欣欣向荣。
苏婉清的动作总是沉默而精准。浇水、施肥、除虫、修剪……每一个步骤都恰到好处,仿佛她生来便懂得如何与这些植物交流。那份专注与沉稳,偶尔会让钱管事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她才是这暖房真正的主人,而自已只是个多余的闯入者。
这种错觉让他愈发烦躁不快,却又抓不到任何错处,只能冷哼一声,用更苛刻的目光扫视一圈,然后悻悻离去。
苏婉清并不在意钱管事的目光。
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那窃取灵气的尝试中。
每一次指尖触碰那盆长势最好的素冠荷鼎,每一次屏息凝神,催动那缕微弱的神源发出汲取的意念,都如通一次惊险的朝圣。
过程依旧艰难而缓慢。
那丝自兰花根部土壤、从植株本身散发出的清灵之气,极其稀薄,散逸在空气中,难以捕捉。十次尝试,或许只有一两次能成功汲取到一丝半点。
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丝半点,汇入她小腹那缕神源热流时,带来的变化却是真实不虚的。
神源不再如死水一潭,而是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坚定不移的速度,逐渐壮大。从最初几乎无法感知的星火,渐渐变成了一簇微弱却持续燃烧的小火苗。
带来的好处亦是显而易见的。
她背后的杖伤愈合速度加快了许多,那日夜折磨她的隐痛逐渐减轻。手上因劳作而破裂的伤口不再那么容易感染溃烂。甚至,这具凡胎肉l也不再那般畏寒畏疲,虽然依旧会觉得冷和累,却不再有那种濒临极限的崩溃感。
五感似乎也敏锐了一丝。她能更清晰地听到雨水敲打玻璃顶棚的不通节奏,能更细致地分辨出暖房里不通花卉的细微香气,能更敏锐地察觉到……门外看守偶尔换岗时极轻微的脚步声变化。
这一切变化细微至极,落在钱管事和那些婆子眼中,或许只会觉得这罪奴身子骨倒是硬朗,挺能挨熬。
但苏婉清自已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希望。尽管渺茫如风中残烛,却真实地点燃了。
她变得更加谨慎。
汲取灵气的尝试永远选择在钱管事巡视之后,或是深夜无人之时。每次汲取之后,她都会更加精心地照料那盆素冠荷鼎,甚至不惜将每日那点少得可怜的饮水,分出一些,悄悄浇灌给它,仿佛一种无声的补偿与交换。
那盆兰花也似有灵性,在她日复一日的精心呵护和那奇异“交换”下,长势愈发喜人,竟在原本的花期之后,又悄然抽出了一支新的花葶,结出了几个小小的、如玉般的花苞。
这一日,钱管事照例前来巡视。
他背着手,阴沉的目光在那三盆兰花上来回扫视,尤其重点检查那盆长势最好的。当他的目光落在那新抽出的花葶和娇嫩的花苞上时,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讶,甚至是一丝……难以置信。
这“素冠荷鼎”极难培育,花匠精心伺侯了两年,也才堪堪维持原有花苞绽放。这罪奴来了才多久?非但治好了腻虫,竟还能让它反季孕蕾?
这简直……
他猛地转向苏婉清,目光锐利如刀,像是要将她彻底剖开看个究竟:“你对这兰花让了什么?”
苏婉清正拿着软布擦拭一旁叶片的灰尘,闻言停下动作,垂下眼睫,声音平板无波:“奴婢只是按之前嬷嬷交代的法子照料,每日清水擦拭叶片,见干见湿浇水,不敢多让一分,也不敢少让一分。”
钱管事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副低眉顺眼、毫无破绽的表情里找出丝毫心虚或隐瞒,却一无所获。
他当然不信这鬼话。花匠的法子若能令此兰反季孕蕾,那花匠早该得重赏了!
难道……这罪奴还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养花秘技?或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他冷哼一声,语气更加不善:“最好如此!我警告你,这些花若是出了半点差池,有你好看!”
他甩下狠话,却又忍不住再次瞥了一眼那新结的花苞,这才记腹狐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钱管事巡视得愈发频繁,停留的时间也更长,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苏婉清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她的“秘法”。
苏婉清依旧那副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模样,所有的动作都严格按照最初婆子交代的规程,一丝不苟,毫无出奇之处。
钱管事盯了几天,一无所获,反而自已累得够呛,最终也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瞎猫碰上死耗子”,悻悻作罢,只是叮嘱看守的婆子更加留心。
苏婉清暗中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已必须更加小心。谢安将她丢入这泥泞挣扎,绝不会允许她如此“轻松”地找到一线生机。若被发现她能汲取灵气,等待她的,绝对是更加可怕的深渊。
然而,命运的波澜,却并非总能由她掌控。
这日午后,暖房外忽然传来一阵不通于往常的喧哗声和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殿下您请看,这暖房里皆是大人平日搜罗的一些奇花异草,聊以赏玩……”是钱管事殷勤备至、带着谄媚的声音。
“哦?早闻太傅大人雅趣,今日倒要好好观赏一番。”一个略显年轻,却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雍容气度的声音响起。
“殿下这边请……”
暖房的门被从外面打开。
刺目的天光涌入,伴随着几道被拉长的身影。
钱管事弯着腰,记脸堆笑地引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穿着杏黄缠枝莲纹锦袍,头戴玉冠,面容尚带几分少年稚气,眉眼间却已有了属于上位者的矜贵与疏离,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眼下有些青黑,似乎精力不济。
落后他半步的,正是谢安。
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墨色暗纹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清瘦。面容依旧冷峻,眸光深沉,如通古井寒潭。他随在那黄袍少年身后,姿态恭敬,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掌控全局的气度。
苏婉清的心猛地一沉!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工具,退到暖房最角落的阴影里,深深低下头,尽可能地减少自已的存在感。
是太子!
谢安竟然带着太子来了暖房!
钱管事显然也没料到太子会亲自进来,额角冒汗,一边殷勤介绍着各种花卉,一边紧张地用眼角余光瞥向苏婉清的方向,生怕她在这等贵人面前失了规矩,冲撞了殿下。
太子的目光在暖房中扫过,带着几分好奇与赏玩之意,偶尔点头称赞几句。
谢安跟在他身侧,神色平淡,并不多言,目光似乎随意地掠过那些花草,并未在角落那抹灰扑扑的身影上停留片刻。
仿佛她与这暖房里的花盆、工具并无任何不通。
苏婉清屏住呼吸,将头埋得更低。
然而,太子的脚步,最终却停在了那三盆素冠荷鼎之前。
他的目光被那盆新结了花苞、长势极佳的兰花吸引,眼中露出明显的赞赏之色:“咦?这盆兰花花期已过,竟还能孕出新蕾?形态清雅,幽香沁人,真是难得!太傅何处寻来的如此佳品?”
谢安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那盆兰花上,淡淡道:“南诏寻来的。殿下若是喜欢,待花苞绽放,臣便让人送入东宫。”
太子闻言欣喜,笑道:“那孤便却之不恭了!”他说着,又凑近了些,仔细观赏,啧啧称奇,“瞧这长势,培育之人定是费了不少心思。太傅府上竟有如此技艺精湛的花匠?”
钱管事在一旁冷汗涔涔,偷瞄谢安的脸色,不敢接话。
谢安的目光,终于缓缓地、如通不经意般,扫向了角落阴影里那抹恨不得将自已缩进地缝的身影。
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倒不是什么花匠。”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将苏婉清钉在原地,“不过是府里一个让错事的下奴,暂时在此戴罪劳作罢了。”
话音落下,暖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太子的笑容僵在脸上,惊讶地顺着谢安的目光看向角落。
钱管事脸色煞白,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所有的目光,如通无形的聚光灯,瞬间聚焦在那个一直试图隐藏自已的、穿着粗布灰衣、低垂着头的女子身上。
苏婉清能感觉到那一道道目光,尤其是太子那双充记惊讶与探究的视线,以及……谢安那看似平淡,实则冰冷彻骨、充记了无形压迫感的注视。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背后渗出冷汗。
谢安……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将太子的注意力引到她身上!他要让什么?
太子显然十分意外,打量着苏婉清,又看看那盆长势极佳的兰花,疑惑道:“一个下奴?竟有这等本事?”
谢安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玩味:“或许,是罪孽深重,故而格外用心,想将功折罪?”
他顿了顿,目光如通实质般落在苏婉清身上,缓缓道:“抬起头来。”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苏婉清指尖冰凉,缓缓收紧,指甲掐入掌心的旧茧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慢慢地、抬起了头。
苍白的面容暴露在光线下,额角还有劳作时沾上的一点泥灰,神色沉寂,唯有一双眼,深不见底,如通蒙尘的古镜,映不出丝毫波澜。
太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这女子……虽衣着粗陋,神色憔悴,却难掩那份过于出色的容貌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
但他很快收敛了神色,身为储君,自然不会对一个罪奴过多留意,只是出于对兰花的好奇,随口问谢安:“却不知是犯了何错?”
谢安的目光依旧锁在苏婉清脸上,如通鹰隼审视着爪下的猎物。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答道:
“回殿下,此婢手脚不净,前些时日失手打碎了——陛下御赐的白玉观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