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的办公室在教学楼顶层，推开斑驳的木门，一股粉笔灰、旧书籍和茶叶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积着灰尘的玻璃窗，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两位老师在批改作业，显得安静而肃穆。
“报告。”陆泽宇站在门口，声音平稳。
“进来。”数学老师——姓陈，一位戴眼镜、鬓角已有些花白的中年男人——从一堆教案里抬起头，指了指旁边的空椅子，“坐。”
陆泽宇依言坐下，腰背自然挺直，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坦然地看着陈老师。没有寻常学生被单独叫来办公室的局促不安，那眼神里的沉静，让陈老师又不禁多看了一眼。
陈老师拿起他那张121分的试卷，铺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手指点着最后那道几何证明题。
“这里，”陈老师的指尖落在添加辅助线的位置，“这个思路很巧妙，高中教材里很少见。还有这个代数变形，也很简洁。能跟我说说，是怎么想到的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纯粹的探究，而非质疑。
陆泽宇心神微凛。四十年的阅历让他瞬间明白，自已下意识用到的某些方法，超出了这个时代高中生的普遍认知。他略一沉吟，选择了半真半假的回答：
“暑假在省图书馆看书，偶然翻到一本旧的数学期刊，上面有一篇类似的题目解析，印象比较深。这次考试看到有点类似，就试着用了用。”他语速不快，显得诚恳，“可能……有点取巧了。”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省城图书馆确实有丰富的藏书，一个“开窍”后沉迷学习的学生跑去那里博览群书，是完全可能的行为。
陈老师眼中的疑虑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欣赏和一丝惋惜：“能自学到这种程度，很好，说明你确实下了苦功，也动了脑筋。不是死读书。”
他身l向后靠了靠，语气缓和下来：“陆泽宇啊，高三就像马拉松，最后冲刺阶段，能像你这样突然发力追上来的，不多见。保持住这个势头，一本线很有希望。甚至……冲击一下重点也不是没可能。”
这是来自一位经验丰富的教师的肯定和期许。
“谢谢老师，我会努力。”陆泽宇点头，态度谦逊。
陈老师似乎还想说什么，目光扫过桌上那份写着“临川机械厂内部通讯”的文件，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只是叹了口气：“嗯，有困难……学习上的，随时可以来问我。回去吧，好好消化错题。”
“好的，老师再见。”
陆泽宇起身，微微鞠躬，退出了办公室。
带上门的那一刻，他清晰地听到里面另一位老师笑着对陈老师说：“老陈，可以啊，又点拨醒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呐！”
陈老师的声音带着笑，却又有些复杂：“是个苗子，就看这口气能不能一直喘到高考了……可惜了，要是早点……”
后面的话，被隔绝在了门内。
陆泽宇站在走廊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明白陈老师那未尽的惋惜是什么。也明白桌上那份关于“机械厂”的文件意味着什么——下岗潮的阴影，已经开始悄然笼罩无数个像他这样的家庭。
他必须更快一些。
放学后，他照例没有立刻回家。和周伟强在校门口分开，他拐向了与家相反的方向——清江河畔。
河畔是许多学生放学回家常走的路，堤岸上杨柳依依，晚风带着河水特有的湿润气息拂面而来，能稍稍驱散夏日的燥热。
他没有刻意寻找，只是放缓了脚步，目光在稀疏的人流中掠过。
很快，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苏晓蔓和王琳并肩走着，王琳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逗得苏晓蔓掩嘴轻笑，夕阳的金光为她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陆泽宇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个贪婪的眺望者。能这样看着她的背影，感受她此刻的轻松，对他而言，已是前世不敢奢望的恩赐。
走了一段，王琳在一个岔路口挥手与苏晓蔓告别，蹦跳着走向了另一条路。只剩下苏晓蔓一人，沿着河堤继续往前走。
她的脚步似乎慢了下来，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单薄。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将她手中拿着的一张试卷吹得哗啦作响，她下意识地攥紧，但另一张轻飘飘的活页纸却从试卷中滑落，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朝河面飘去。
“啊！”她低呼一声，急忙转身想去追。
但那纸片轻盈，被风托着，眼看就要落入浑浊的河水中。
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一直留意着她的陆泽宇，几乎在那纸片脱手的瞬间就冲了过去。他的动作迅捷而协调，几步追上，在纸片即将触水的刹那，俯身一抄，精准地将它捞了回来。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苏晓蔓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陆泽宇，看着他直起身，将那张险些遗失的活页纸递还到她面前。
少年的额角因为奔跑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略微急促，眼神却明亮而干净。
“你的。”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疾跑而带着一丝微喘，但语气平静自然。
苏晓蔓回过神，脸颊迅速泛起一层薄红，不知是急的还是别的什么。她飞快地接过那张纸，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的轻轻触碰了一下，如通被微弱的电流掠过，她立刻将手缩回，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谢……谢谢。”
“不客气。”陆泽宇答道，目光落在她因低头而露出的那段白皙脆弱的脖颈上，心头微软。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借机攀谈，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继续沿着河堤向前走去。
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次恰巧的举手之劳。
苏晓蔓握着那张失而复得的纸页，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不紧不慢地渐行渐远，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忽然想起昨天下午王琳莫名的关切，想起今天早上他那份引起轰动的数学试卷，又想起刚才他那迅捷无比的身影和平静的眼神……
少女的心思细腻而敏感，一些微不足道的碎片，似乎正在悄无声息地拼凑出一个模糊而陌生的轮廓。
风再次吹过，河面泛起粼粼金光。
她轻轻握紧了手中的纸页，低下头，继续走向家的方向，只是脚步，似乎更慢了一些。
而走在前方的陆泽宇，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夕阳温暖，河水波光粼粼。
一切，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