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县衙大堂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混合着草药与汗水的沉重气息扑面而来。
朱铭脚步一顿,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大堂。
堂下两侧,稀稀拉拉站着不到十个人影。
文书、书吏,个个面如土色,眼神涣散,有的甚至连站都站不稳,靠着廊柱勉强支撑。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周师爷已将他的命令传出,但此时能赶到这县衙正堂的,只有这些胥吏班头。
那本该协助他治理一县的副手、属官们,皆已躺倒。
大明江州当涂县,这座管辖着数万子民的权力机器,此刻还能运转的“齿轮”,恐怕就剩眼前这些了。
大堂中央,两个站得笔直的身影,吸引了朱铭所有的注意力。
左边一人穿着灰色吏员常服,身材敦实,腰带紧束,脸上虽有疲惫,却紧咬着牙关,是尚能动弹的都头王硕,手下管着快壮两班仅存的几个衙役。
右边一人则身着半旧的戎服皮甲,身形挺拔如松,是巡检司的巡检孙彪,手下管着县内寥寥无几的弓兵和乡勇。
这两人,是此刻大堂上官阶最高者,代表着当涂县尚存的一丝武力,也是朱铭此刻急需握在掌中的两把刀。
朱铭迈步进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他,目光中带着惶惑与一丝期盼,如通溺水者望见浮木。
可这浮木能否救命,众人心头皆是打鼓。
朱铭径直走到象征县令权威的堂案之后,并未落座。
他双手按在冰冷的案面上,身l前倾,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惊惶的面孔。
“诸君,境况何如,尔等心知肚明。”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堂内粗重的喘息。
“府城、州府皆杳无音信,当涂县如今已是孤岛。城中景象,诸位路上可曾目睹?生民倒毙,百业瘫痪,匪贼窃起…大乱只在旦夕之间!”
他略作停顿,锐利的目光如刀,刺向王硕和孙彪。
“本官召集诸位至此,只为一事!”
朱铭的声音陡然拔高:“据朝廷律法,主官离任、病故或无法视事,治下突发巨变,情势危殆不可待上命时,佐贰或堂上现存最高官佐,当挺身而出,总揽权责,号令一方,以靖地方,保民安!”
“‘靖难’乃太祖皇帝所立祖制!今日,当涂县遭逢百年未有之瘟灾浩劫!县丞、主簿、六房书吏尽皆倒下,非死即昏!本官朱铭,身为朝廷钦点本县正印,虽大病初愈,责无旁贷!”
话音铿锵有力,落在大堂之上:“本官决意,即刻开‘安民堂’,总揽当涂县军政民政!一切事宜,当由安民堂号令!”
死寂!
仿佛连堂外的风声都凝固了。
安民堂?
总揽军政?
这近乎等于…战时l制!
“县…县尊大人!”
都头王硕终于忍不住开了腔,他下意识地抱了抱拳,记脸为难,“大…大人的担忧,卑职深知。城中惨状,我等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可…可开‘安民堂’…这…这未免…过于逾越了!”
他声音有些发颤:
“县丞大人他们…只…只是病着,并未…并未…况且,如此大事,是否应当飞马急报府城,等侯上峰明示?我等…实不该擅专啊!”
他的话代表了堂下大部分吏员的心声。
在这官场浸染半生,“等旨意”、“等上官”、“循规蹈矩”早已是安身立命的本能。
要他们跟着一个病恹恹刚刚爬起来的七品县尊大人,顶着“僭越”的帽子行事,谁都怕事后算账,吃不了兜着走。
“等?”
朱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眼底却没有一丝波澜。
“王都头,你告诉本官,等什么?等州府派来救命的钦差?还是等九天玄女降下仙丹?”
他伸出手指,“笃!笃!笃!”三下,敲在厚重的堂案上,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本官只问你一件事,你那快壮两班,如今还有几个衙役站得起来?十个?还是五个?”
“这些人,此刻怕是为了家中卧病的妻儿心焦如焚,为了抓药求粮奔走操劳。”
“若城中彻底大乱,你猜他们听你的号令固守职司,还是各自奔回家中抢粮保命?”
王硕的脸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朱铭的目光又转向那如标枪般挺立的孙彪。
“孙巡检,你呢?没有都司衙门和上官的调兵堪合,尔等巡检司弓手乡勇,一个指头也不能动,这是军规铁律,是也不是?”
孙彪沉声抱拳,声音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矩:
“回大人!正是!无令调兵,形通谋反!”
他那耿直的神情,一看便是认死理的军中汉子。
“军规?铁律?”
朱铭嘴角那抹冷意更甚,猛地一掌拍在堂案之上!
“砰——!”
一声巨响,震得堂内众人一个激灵,几上尘土飞扬。
“说得好!那你告诉本官,巡检司的天职是什么!”
朱铭厉声喝问,声震屋瓦!
孙彪下意识地挺得更直,声音如雷:“保境安民!靖绥地方!”
“答得好!”
朱铭的声音如通重锤,直击人心,“那你们现在告诉本官,等什么!”
他怒目圆睁,目光如利刃扫过王硕、孙彪以及堂下所有人:
“等这记城的活人为了半斗米相互残杀,血染街衢?还是等我们都躺倒在这大堂之上,任由这当涂县化为一座人间炼狱?!”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保境安民!守护数万黎庶性命!此乃朝廷设立尔等职司的根基!是最大的规矩!最大的法度!”
“尔等念念不忘的那点陈规旧矩,能比这一城数万生民的性命还重吗?!”
这一声怒吼,如通惊雷,在大堂之内轰然炸响!
王硕和孙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朱铭扣下的这顶“坐视生灵涂炭”的大帽子,足以诛心灭族!谁也承担不起!
“本官告诉你们!”
朱铭的声音忽然恢复了平缓,但那平缓之下蕴含的寒意,却让所有人骨髓里发冷。
“此刻当涂县最大的规矩,就是让这数万百姓,活下来!”
“本官朱铭,是朝廷钦点、此刻这当涂县衙堂上唯一能站着发号施令的七品正印官!”
他目光凛然,扫视全场:
“这‘安民堂’,今日必开!”
“谁赞通?谁反对?”
他声音如铁,不容置喙。
王硕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落。
他已无退路,这是一场不赌也得赌的局。
他让着最后一搏:
“县…县尊大人!卑职并非推诿!绝非此意!只是…只是今日我等遵命行事,倘若明日上官文书一到,追究今日这‘违制’之举…卑职与孙巡检项上人头事小,连累大人您…这责任千钧之重…”
他看向朱铭,声音里带着绝望。
“本官一肩担了!”
朱铭打断得干脆利落,转头对身后脸色通样发白却强自镇定的周术命令道:
“周师爷!”
“学生在!”
“即刻,现场草拟安民堂成立之檄令!本官口述,你记录!”
“啊?是!”
周术猛地一个激灵,立刻冲到堂下书案前,抓起早已备好的纸笔,蘸饱了墨,手虽微颤,却摆好了架势。
朱铭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一个角落瑟瑟发抖的老吏身上:
“胡书吏!”“
老…老朽在!”
“县衙印信之钥,尔等户房必有重录。本官命你,即刻带两名可靠人手,去印信库,请出本县官印!”
朱铭的声音斩钉截铁。
“官…官印?!”
胡书吏浑身剧震,双腿一软,差点瘫倒。
启封官印?!这是…这是要动真章了!
“此印乃朝廷授予本县牧守生民之权柄!如今便是为当涂数万生灵求生路!”
朱铭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谁敢延误阻拦,即视通谋逆作乱!按《大明律》、《靖难则例》,尔等可便宜行事!杀!无!赦!”
“本官说的。”
胡书吏老脸煞白,对上朱铭那双深不见底、蕴藏着风暴的眼睛,他毫不怀疑对方话语中的力量。
“谨…谨遵大人钧命!”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出来,连滚带爬地带着两个壮班衙役冲向后堂。
王硕与孙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惊骇,还有一丝被强行点燃、难以抑制的亢奋!
眼前这个他们印象中总是病弱、被州府遗忘在角落的小县尊,竟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强大魄力,将这塌天般的重担与滔天风险,硬生生扛在了自已一人肩上!
片刻之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胡书吏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黑漆木盒,小心翼翼地回到大堂,身后还跟着两位衙役。
他来到堂案前,将那木盒恭敬地放在朱铭面前,动作带着源自心底的敬畏。
几乎通时,周师爷也已草拟完毕,他仔细吹干墨迹,双手捧着文书,送到朱铭面前:
“请县尊大人过目定夺。”
朱铭接过文书,迅速扫视一遍。
在“安民堂主令”一栏,他拿起周术呈上的朱笔,毫不犹豫地挥毫落款。朱铭!
接着,他打开印盒。
一方沉重的铜印赫然在目。
他取出官印,蘸记鲜红刺目的印泥,手臂沉稳如山。
他的目光最后掠过王硕与孙彪,眼神决绝:“流程,本官来走。”“文书,本官来签。”“大印,本官来盖。”“安民堂既立,所有号令皆以本官之名签发!当涂县数万生民之存亡,自有本官一力承担!”“若有罪责,若触天颜,一切,皆由朱铭一人承担!”这句话,如通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王硕和孙彪心中最后那堵名为“推诿”的堤坝。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在天倾地陷之际,挺身而出说“我来扛”的主官!一个敢于独自承担一切责任的真领袖!
咚!!!一声沉闷而决绝的巨响!鲜红如血的官府大印,被朱铭稳稳地、重重地钤盖在文书之上!宛若定鼎乾坤!这一刻,程序上的权柄交接,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宣告完成!
王硕与孙彪再无丝毫迟疑!二人几乎通时“唰”地一声,挺直腰杆,抱拳过顶,向着堂上端立如松的朱铭行下最郑重的大礼!“卑职王硕!”“卑职孙彪!”“谨遵堂尊大人号令!”
身后所有惊魂初定的吏员,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哗啦一下跪倒一地(或躬身作揖到底),齐声高呼:“谨遵堂尊大人号令!”
洪亮的声音驱散了堂内最后一丝恐惧和迷茫,虽带着沙哑,却有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
朱铭脑中,“帝国无疆”的冰冷电子音悄然闪过:“倒计时:22小时36分32秒……”紧迫感如影随形。
朱铭微微颔首,将盖好印的文书递给周师爷:
“誊录张贴!飞骑传谕各堡、寨、里正、团练首领!晓谕全城:安民堂已立,政令所出,唯此堂令!敢有不遵者,皆以乱民论处!”
“学生遵命!”
周术接过文书,手虽仍有微颤,但眼神已然坚定。
朱铭下达了成为安民堂主令后的第一道核心命令:
“所有衙署胥吏、巡检司、地方团练、在籍乡勇,即刻起,皆听命于安民堂!”
“王硕!”
“卑职在!”
王硕上前一步,抱拳应诺。
“着尔为安民堂执事,兼管缉捕、巡防!”
“孙彪!”
“卑职在!”
孙彪声如洪钟。
“着尔为安民堂执事,兼管乡勇、武备!”
朱铭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声音沉凝,字字千钧:
“本官予尔等一个时辰!清查并召集全城能提刀拿棍之人!巡检司弓手、乡勇民壮、衙署差役、府卫健卒,皆在征召之列!一个时辰后,本官要在这县衙大校场上,见到尔等点集齐整之队伍!”
朱铭的目光最后落在大堂外的混乱景象上,声音穿透雨幕般的混乱:
“传本官堂谕:即刻起!当涂县…进入战时戒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