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巅，紫阳观藏经阁静立于云雾之间。子时未至，月华已盛，一道清光自西北角破窗斜入，如银线穿尘，正落于阁角残玉简之上。
凌风执灯巡阁，青灰道袍拂过经架，玄氅微动，腰间紫阳古剑未出鞘，却随步轻鸣。他年二十有二，眉目冷峻，眸若寒星，身形如松立雪中，不染尘埃。自幼孤苦，因一柄断剑横陈于雪野，血书“父仇未报”四字，遂立誓入道门，求一剑清明。今为紫阳观末代掌门亲传弟子，守此藏经阁，已是第三载。
阁内万卷道典，皆以黄绸裹封，唯西北角一匣空置，内藏半枚玉简，裂痕如蛛网，纹路晦涩，非金非石，触之微凉。此物原属前朝遗器，观中禁令：不得触碰，不得移位，不得以血祭。
然今夜不通。
月光骤炽，玉简轻震，其上残纹竟泛青光，隐隐有吸力自内而生，似在召他。
凌风驻足，灯焰微晃。他知违令，然那光似与他血脉共鸣，指尖不自觉前伸。道袍掩灯，缓步近前，俯身细察——玉简纹路与《道藏·器源篇》所载“心器”极似，其铭残缺，仅余“观”字下半，似“见”非“见”。
他正欲退，月华忽盛如潮，玉简震颤愈烈，竟自行离匣半寸。凌风伸手欲扶，指尖不慎擦过棱角，一道细血蜿蜒而下，正滴于玉面。
刹那间，青光暴涨，直贯眉心。
识海如裂。
三语凭空浮现，无音却入魂，字字如刀刻骨：
“孤衾不暖。”
“月落乌啼。”
“霜刃照旧人。”
凌风双膝一软，踉跄后退，背抵经架，冷汗瞬湿道袍。耳畔似有低语回旋，眼前幻影闪现——断剑横雪，血衣委地，孤舟泊寒江，舟头立一黑衣人，背对他，手中长刃映霜。
他咬舌尖强守灵台，盘坐于地，默运紫阳心法：“心若止水，剑自归鞘。”气息渐稳，识海稍宁，然三语深烙于心，挥之不去。
欲再探玉简，却见其已碎去半块，余下半片仅存“心镜”二字残纹，其余化为细粉，随风散尽。
他凝视掌中血痕，指尖微颤。此非幻觉。玉简已毁，禁令已破，而那三语……究竟何意？
“孤衾不暖”——是孤寒？是杀机？
“月落乌啼”——夜尽时分，祸起无声？
“霜刃照旧人”——旧人是谁？刃为何出？
他忆起师尊临终之言：“子时玉鸣当慎，玉碎则劫起，心启则命途改。”当时不解，今夜应验。
玉未鸣，却碎。心未修，却启。
他将残片裹入袖中，熄灯掩迹，悄然退出藏经阁。门闭刹那，檐角铜铃无风自响，一声，两声，第三声戛然而止。
子时三刻。
鸦群骤起，自观后林中腾空，黑羽蔽月，啼声凄厉，如哭如诉。凌风立于阶前，仰首望去，夜空黑云翻涌，一道人影踏瓦而来，足不沾尘，疾如鬼魅，掠过观顶，直奔紫阳殿方向。
他按剑不动，目光如刃。
那人影着墨青道袍，身形瘦削，右袖空荡，似曾断臂。凌风未曾看清其面，只觉其行路轨迹诡谲，非踏瓦，非跃脊，竟似滑行于屋脊阴影之间，如傀儡悬丝而动。
他心头一紧。
紫阳殿乃观主静修之所，今已空置三月。何人夜行？为何潜入？
“孤衾不暖……”他低声复述，忽然顿悟，“孤衾者，独眠也；不暖者，寒至也。非言冷热，乃示杀机将临。”
他忆起幼时读《楚辞·九歌》：“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后人注曰：“孤衾不暖，必有血光。”此语原为谶诗，多应于凶案前夕。
“月落乌啼”——张继有诗：“月落乌啼霜记天”，夜半钟声到客船。此际月将落，乌已啼，正是子时三刻，祸在旦夕。
“霜刃照旧人”……他握剑之手骤紧。
旧人？谁是旧人？
他忽觉袖中残片微热，似有余息未绝。然再探时，已成死物。
他登高望远，立于藏经阁顶，见紫阳殿飞檐下果有微光闪动，似有人影翻入后窗。风卷衣袍，他未呼警，未召人，只缓缓抽出紫阳剑。
剑未出鞘，寒气已凝。
他本守阁值夜，不可擅离。然今夜异象环生，玉简血启，心语如谶，黑影掠空，殿中有变——若仍拘于规，恐遗大患。
他纵身下阁，足尖点瓦，身形如松间鹤影，悄无声息掠向紫阳殿。
殿门虚掩，内无灯火，唯地上一道浅痕，似有人拖物而行。他伏身细察，痕至门槛而断，显是被人刻意抹去。
他贴墙而入，左手执灯，右手按剑，缓步穿堂。正殿供奉紫阳真人金身，香炉倾倒，灰烬散乱。他目光一凝——香案下压着半片布帛，染血，似从衣角撕下。
他俯身拾起，指尖触血，尚未细看，忽闻后殿传来一声轻响。
是玉器落地之声。
他屏息趋前，贴门而听。内中寂静，良久，一声低语传出，沙哑如锈铁相磨：
“……心镜已启，七日之内，必见其主。”
凌风呼吸一滞。
此人知“心镜”？
他未及思量，门内脚步轻移，似有人转出。他疾退三步，隐于廊柱之后。门开，一黑衣人缓步而出，面覆青铜面具，手持一盏幽蓝小灯，灯焰如鬼火跳动。其左手指节异常粗大，指缝间隐有丝线缠绕，细如发，色如霜。
黑衣人立于阶前，仰望夜空，忽低声一笑：“月落乌啼，霜天寒彻……好一个杀局。”
凌风伏于暗处，指节扣紧剑柄。剑鞘沾血，滑腻难握。
黑衣人似有所觉，猛然转首，目光直投柱后。
凌风不动。
风起，卷落叶三片，掠过两人之间。
黑衣人缓缓抬手，掌心丝线微颤。
凌风右足轻移半寸，踩碎一片枯叶。
黑衣人倏然抬臂，丝线破空而出，直射柱后。
凌风拔剑。
剑未全出，鞘先脱手，坠地有声。
他左手急捞，未及握住，剑鞘已滑落三级石阶，滚入檐下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