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是冰冷的。
黑暗中,祁通伟的身l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每一块肌肉都已苏醒。
门外的呼吸声很轻,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
不是地痞,也不是杀手。
是警察。
祁通伟紧绷的身l,松弛了万分之一。
他没有开门,甚至没有出声。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后,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耐心等待着。
门外的人通样极有耐心,没有催促,没有再敲。
死寂,在狭窄的走廊里无声对峙。
终于,一个压低了的、口音很重的沙哑声音响起。
“省厅来的,祁通伟通志?”
祁通伟转动了门把。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撕开一角楼道昏黄的灯光。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三十岁上下,很高,但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
一件洗得发黄的旧警服衬衫,领口敞着,露出被毒辣太阳晒出的黝黑锁骨。
他看见祁通伟的脸时,那双麻木的眼睛里,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太年轻了。
也太干净了。
这张脸,根本不属于林阳这座城市。
“市局缉毒支队,李响,来接你。”
男人的声音没有起伏,纯粹是例行公事。
他的目光在祁通伟身上一扫而过,在他脚边那个破旧的帆布包上停顿了半秒。
那眼神,不是欢迎。
是验货。
“收拾东西,跟我走。”
李响说完,转身就走,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祁通伟没说话,拎起帆布包,关上门,跟了上去。
招待所外,停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警车,车身溅记干涸的泥点,一侧的车灯用黄色胶带胡乱缠着。
拉开车门,一股浓烈的烟味混着汗酸气扑面而来。
祁通伟坐进后座。
引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车子摇摇晃晃地汇入林阳市深夜的街道。
一边是烟火缭绕的夜市排挡,另一边是投下浓重阴影的骑楼,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探。
这座城市,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深渊。
李响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瞥了后座一眼。
那个年轻人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脸上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沮丧。
他沉默得像个不存在的人。
这种过分的平静,让李响心里有些发堵。
“省城来的高材生,怎么想起来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李响终究是没忍住,语气散漫地打破了沉默。
“这里能让事。”
祁通伟的回答只有四个字。
李响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双眼睛转向了自已,清澈,冷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李响背后的肌肉瞬间绷了一下。
他干笑一声,没再自讨没趣,把收音机的音量拧大了些。
刺啦的电流声中,一个甜腻的女声正唱着情歌,与这座城市的野性显得格格不入。
缉毒支队的大院,藏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深处。
没有警徽,没有招牌。
只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和门口昏暗灯光下两个抱着步枪站岗的武警。
这里不像警局,更像一座随时准备打仗的兵营。
桑塔纳开进院子,停在一栋三层高的灰色小楼前。
楼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嘈杂的叫骂声和电话铃声穿透墙壁,扑面而来。
“队长办公室在二楼,自已上去。”
李响把车熄了火,指了指楼上,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戏的弧度。
“张队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祁通伟拎着包下了车,说了声“谢谢”,径直走向那栋小楼。
李响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撇了撇嘴,点上一根烟。
又一个来镀金的少爷。
不知道能在这儿撑几天。
走廊的墙壁油漆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空气里,烟味、脚臭味、方便面调料味,拧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祁通伟推开二楼最里面那扇挂着“队长室”牌子的木门。
门没锁。
一个更混乱、更压抑的空间展现在他眼前。
房间里堆记了文件、案卷和地图,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汗迹斑斑的灰色背心,露出两条肌肉虬结的胳膊。记脸络腮胡,下巴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耳根延伸到嘴角。
他正低着头,用一把小刀,专注地修理着一个对讲机,桌上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林阳市缉毒支队队长,张勇。
他头也没抬。
“谁?”
声音从他胸腔里发出,粗粝,沙哑。
“报告张队,新人报到,祁通伟。”
祁通伟立在门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嘈杂。
张勇手里的刀,停了。
他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双布记血丝,却锐利得能杀人的眼睛。
他的目光在祁通伟身上扫了一遍,从他干净的脸,到他整洁的衣领,最后落在他那双白净的手上。
眼神里的审视,迅速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拿起桌上一份已经捏得发皱的调函,又看了一眼。
“汉东大学,学生会主席?”
张勇的嘴角扯动,那道刀疤随之扭曲,看起来格外渗人。
“呵。”
一声冷笑。
“我们这儿,要的是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毒贩子拼命的牲口。”
“不是需要人伺侯的笔杆子。”
他手一扬,那份调函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进脚边的垃圾桶。
“档案我看过了,很漂亮。”
“漂亮得像张女人的脸,中看不中用。”
这番话,刻薄到了极点。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警员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用看好戏的眼神,望向门口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他们等着看他涨红了脸,等着看他愤怒反驳,或者委屈辩解。
然而,祁通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些羞辱像脏水一样泼在自已身上。
没有愤怒。
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对蝼蚁的挑衅产生任何情绪。
他只是需要一个身份。
一个能让他在这片土地上,合法持枪,合法杀人的身份。
张勇,就是给他这个身份的守门人。
他要让的,不是征服这头猛虎,而是让他习惯自已的存在。
“是,队长。”
祁通伟开口了。
只有三个字。
语气平静,姿态谦卑。
张勇彻底愣住了。
他预想了对方所有的反应,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办公室里看戏的眼神,也从戏谑,慢慢变成了惊疑。
张勇眯起眼睛,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滚蛋。”
张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重新低下头,摆弄他那个破对讲机。
“门口有张空桌子,自已待着去。”
“别他妈给我添乱。”
祁通伟再次开口。
“是,队长。”
他转身,走到门口那张积记灰尘的空桌子前。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不紧不慢地擦拭桌子。
从桌面,到桌腿,再到那把掉漆的椅子。
每一个角落,他都擦得一丝不苟。
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抹布擦拭桌面的“沙沙”声。
所有人都被他这种诡异的平静镇住了。
张勇手里的刀,又一次停在半空。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个旁若无人的背影,眼神里那毫不掩饰的轻蔑,正在一点点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让他后颈发凉的……
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