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
张羽的脚步停在矾楼街角。
风很冷,像刀子,刮过他的脸颊。他那件深蓝色圆领袍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腰间黑色腰带紧束的轮廓。腰带里藏着三样东西:半片青铜令牌,一小袋银针,还有一块刚买的炊饼。
炊饼还带着余温。
但他的手更冷。
瓦舍如市
汴京的瓦舍,是日升之后最火的地方。
栅门刚开,穿青衫的书生、戴幞头的小吏、挑担子的货郎已挤成一团。门首的榜牌上用朱笔写着今日杂剧
——《西厢记》,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红娘,惹得几个穿绿裙的妇人捂着嘴笑。
“二十文一位!”
把门的壮汉嗓门比戏台上的花脸还亮,腰间挂着块
“瓦子巡察”
的木牌,是开封府衙役的外快差事。张羽摸出两枚铜钱递过去,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厚茧
——
那是常年握水火棍磨出来的。
院里已摆开数十张条凳,前排几个老汉正用粗瓷碗喝着酪浆,碗沿还沾着蜜饯的碎屑。宋朝的瓦舍从不缺这些,甜浆、馓子、糖煎饼,货郎的托盘穿梭在人群里,叮当作响的铜铃声盖过了远处的吆喝。
他选了个靠柱的位置。柱子上刻着些歪诗,“今宵醉卧瓦舍里,明朝不知身是客”,墨迹已被无数人摩挲得发亮。这是江湖人的习惯,总爱把心事刻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戏里戏外
锣鼓响时,记院的喧哗突然静了。
台上的张生刚唱到
“月色融融夜”,台下立刻有人叫好。穿锦袍的富家子弟扔出一串铜钱,落在台上叮当作响,这是宋朝看客的规矩,叫好就得有彩头。扮红娘的旦角旋身接住,用手帕包了屈膝谢赏,水袖翻卷间露出腕上银钏,晃得人眼晕。
张羽的目光却没在戏台上。
西南角的雅座始终空着半截。
三张黑漆方桌,铺着暗纹锦缎,与周围的粗布板凳格格不入。桌后坐着四个人,都穿玄色圆领袍,袍角绣着暗银花纹
——
那是只有官宦家眷才敢用的缠枝纹。更怪的是他们脸上的面具,黑檀木雕刻的脸谱,眼窝处挖得极深,像四个无底的洞。
“那是啥来头?”
邻座的货郎凑过来,压低声音,“昨日也在,点了最好的茶,却一口没动。”
张羽没接话。他看见其中一个面具人指尖在桌上轻叩,节奏很特别
——
三短两长,像极了枢密院密探传递暗号的手法。
曲终人未散
杂剧演到
“长亭送别”
时,台下一片唏嘘。
穿绿裙的妇人掏出手帕抹着眼角,连喝奶浆的老汉都叹了口气。宋朝人爱看杂剧,爱到能为戏里的悲欢哭哭笑笑,却很少有人注意,真正的戏,往往藏在落幕之后。
张羽假装揉眼睛,余光瞥见雅座的面具人动了。
最左首那个突然起身,玄色袍角扫过凳面,带起一阵风。风里有淡淡的龙脑香
——
那是只有内廷宦官才用的熏香。
脚步声很轻,像猫踩在棉絮上。
张羽的手已按在腰间。腰带里的银针隔着布料硌着掌心,冰凉刺骨。他数着对方的步数,一步,两步,三步……
停在他身后三尺处。
没有刀光,没有杀气。
只有一张纸条,从面具下递过来。
字藏锋芒
纸条是桑皮纸让的,粗糙得像砂纸。
上面只有一行字,墨色极淡,像是用烧焦的柳枝写的:“蔡京谋逆,暗影有叛。”
张羽的指尖猛地收紧。
蔡京。当朝太师,权倾朝野。上个月刚以
“复新法”
为名,罢黜了三个御史,开封府的案牍堆得比城墙还高,却没人敢碰他一根毫毛。
暗影阁。江湖中最神秘的杀组织,据说阁中杀手能在禁军眼皮底下取人首级。可这纸条却说,他们内部有了叛徒?
“好戏该散了。”
面具人突然开口,声音像磨过的铁器。
张羽抬头时,对方已转身。玄色袍角扫过门槛的刹那,他看见那人靴底的纹路
——
那是三司衙门特制的防滑纹,寻常百姓绝不会有。
散场的人潮涌过来,把他挤在柱子上。穿红裙的歌女抱着琵琶走过,鬓边的珠花晃得人睁不开眼。远处传来更夫敲着梆子报时的声音,“巳时三刻
——”,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张羽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靴筒。
那里,还藏着半片青铜令牌。
令牌上刻着
“皇城司”
三个字,是昨夜从一具尸l上摸来的。那尸l穿着禁军的铠甲,咽喉处却有个极细的针孔
——
和暗影阁的手法一模一样。
风又起了。
这次带着瓦舍后院的脂粉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