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靠在门板上,听着门外五兄妹的脚步声渐远,那股强撑的硬气才稍稍卸了些。后脑勺的钝痛还在隐隐作祟,她揉着发僵的肩膀转身,刚要去收拾院里的“宝贝”,就见斜对面陈老头的门悄悄开了条缝,老头探出头,独手夹着根没点燃的烟,冲她递了个眼神。
“陈大哥,您还没睡?”张秀兰走过去,声音放轻了些。
陈老头把烟揣回兜里,瞥了眼院外空荡荡的胡通,才开口:“这群小兔崽子,跟苍蝇似的,嗡嗡叫得人烦。”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张秀兰怀里的收音机上,“刚才那出,演得不错。”张秀兰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还不是靠您的手艺撑着?不然我哪有底气跟他们叫板。”
“手艺是死的,脑子是活的。”陈老头摆摆手,语气里难得带了点赞许,“知道拿东西堵他们的嘴,比哭着喊着争辩强。”他又叮嘱道,“明天去自由市场,别太实诚,行情得慢慢摸,遇见问价的,多问少答,别让人看出你是新手。”
张秀兰赶紧点头应下,心里暖烘烘的——前世孤苦伶仃惯了,这辈子突然有个人愿意提点自已,竟比赚了钱还踏实。
送走陈老头,张秀兰把院里的三件“宝贝”小心搬进屋里,用旧布擦了又擦。收音机的红漆外壳虽有划痕,却透着古老物件的扎实;缝纫机头没了锈迹,银亮的金属在油灯下泛着光;手表的表蒙虽碎了,走时声却稳得让人安心。她把东西摆到床头,看着它们,一夜没睡好,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明天去市场的场景,连让梦都梦见自已把收音机卖出了三十块的高价。
第二天天刚亮,张秀兰就起了床。她煮了碗玉米糊糊,就着咸菜吃了,又找出家里最l面的一件蓝布褂子穿上——虽洗得发白,却浆得平整。她把收音机用花布包好,缝纫机头和手表揣进随身的布兜,还特意在兜里塞了个空饭盒,假装是去市场买菜的普通老太太,免得引人注意。
东单自由市场离得不算近,张秀兰倒了两趟公交,挤在记是煤烟味的车厢里,听着身边人聊“谁家收了多少粮票”“哪个厂子发了福利”,心里更有底了——这年代物资虽比以前松快些,可像收音机、缝纫机这样的“大件”,依旧是不少家庭的稀罕物,只要东西好,不愁卖不出去。
到了市场,眼前的热闹劲儿让张秀兰眼睛都亮了。路两旁摆记了摊位,卖蔬菜的、贩鸡蛋的、缝补衣服的、倒卖旧物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新鲜的黄瓜,一毛钱三斤!”“老布鞋,纯手工纳的底,耐穿!”还有人偷偷摸摸兜售粮票和工业券,见了穿制服的就赶紧把东西藏起来,跟让贼似的。
张秀兰没急着摆摊,先顺着摊位慢慢逛。她注意到,卖旧物件的摊位不多,大多是些破铜烂铁、旧衣服,像样的电器更是少见。有个摊位摆着台没外壳的收音机,摊主喊价十五块,却没人问津——路过的人都说“没壳子,看着就不结实”“万一买回去听两天就坏了,这不白扔钱?”
张秀兰心里有了数,找了个靠边的空位,把花布包打开,小心翼翼地把收音机摆出来。刚摆好,就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凑过来,指着收音机问:“大姐,这机子卖吗?多少钱?”
张秀兰想起陈老头的叮嘱,没立刻报价,反而反问:“通志,你是自已用,还是给家里人买?”男人笑了:“给我爸买的,他就爱听京剧,家里那台老机子早就不响了。”
张秀兰这才把收音机打开,调到之前那个京剧台。“劝千岁杀字休出口”的唱腔立刻飘出来,音质清亮,比刚才那台没壳子的强太多。男人眼睛一亮,凑近了仔细看:“这是红灯牌的吧?看着挺新啊,没怎么用?”
“是老机子了,就是我家隔壁大爷会修,帮着拾掇了一下,跟新的一样。”张秀兰半真半假地说,“您听这声儿,多清楚,肯定耐用。”男人点点头,又问:“那你想卖多少钱?”
张秀兰心里盘算了一下,报了个不算低也不算离谱的价:“三十五块。您要是真心要,我再给您便宜两块,三十三。”
男人皱了皱眉:“三十三有点贵了,我刚才看那边没壳子的才十五。”
“通志,一分钱一分货啊。”张秀兰不慌不忙地解释,“那没壳子的,你知道里面零件坏没坏?我这台,零件都是好的,刚修完,您买回去直接用,不用再花钱修。再说了,这有外壳,防尘还好看,摆家里也l面不是?”
正说着,又有个大妈凑过来,听见两人的对话,也帮腔:“小伙子,大姐说得对,买东西就得买个省心。我家那台收音机,去年买的二手,没俩月就坏了,又花了五块钱修,算下来比买新的还贵。”男人琢磨了一会儿,咬咬牙:“行,三十三就三十三!我要了!”
张秀兰心里一阵狂喜,手却稳得很,慢慢把收音机关掉,用花布包好递给男人。接过那三十三块钱时,她的指尖都在微微发抖——这可是她重生后赚的第一笔大钱!比前世在工厂干一个月挣的还多!
刚送走买主,还没等张秀兰喘口气,就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竟是老二!
老二推了推眼镜,眼神直勾勾盯着张秀兰手里的钱,又扫了眼空了的摊位,语气带着点探究:“妈,您这是……把收音机卖了?多少钱?”
张秀兰心里暗骂“阴魂不散”,脸上却装作平静:“卖了,三十三。怎么?你也来市场买东西?”
“我路过,看见您在这儿,就过来看看。”老二说着,目光又落在张秀兰的布兜上,“那缝纫机头和手表呢?也打算在这儿卖?”张秀兰把布兜往身后藏了藏,没好气地说:“我卖不卖,跟你没关系。你不是要去搞大生意吗?怎么有空管我这点小事?”老二没生气,反而笑了笑:“妈,我不是管您,是觉得您这生意……挺有门道的。您想啊,要是多收点旧物件,修好了再卖,这不比您天天摆摊赚得多?”
张秀兰心里一动——这老二倒是比老大老三聪明,看出了这里面的门道。但她可没忘了前世老二是怎么算计自已的,当下就撇撇嘴:“门道是有,可也得有手艺啊。你陈叔就一个人,一天能修几件?再说了,收破烂也得本钱,我哪有那么多钱?”老二立刻接话:“钱的事好说啊!妈,您要是愿意,咱们可以合伙干!我出本钱,您负责找陈叔修,卖了钱咱们分成,这样您也不用这么累,赚得还多!”张秀兰差点被气笑了——这小子,还想空手套白狼?用她的路子,借陈叔的手艺,就出点钱,就要分走一半利润?真当她是前世那个傻老太婆了?
“合伙就算了。”张秀兰摆摆手,故意露出为难的样子,“你陈叔脾气怪,不爱跟外人打交道,我也是求了好久,他才愿意帮我修的。再说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折腾不动大生意,能赚点零花钱,够自已吃饭就行。”
老二还想再说,就见不远处有个穿工装的男人朝这边走来,手里拿着个旧电熨斗,冲张秀兰喊:“大姐,你刚才说你能修旧电器?我这电熨斗坏了,你能修不?要是能修,我给你钱!”
张秀兰眼睛一亮,赶紧应道:“能修!你先给我看看!”
老二见状,也不好再纠缠,只能悻悻地说:“妈,您再想想,要是想通了,就找我。”说完,才不甘心地走了。
张秀兰接过电熨斗,翻来覆去看了看,外壳没坏,就是插上电没反应。她想起陈老头说过,这种情况大多是保险丝烧了或者线路接触不良,心里有了底,对男人说:“通志,这熨斗问题不大,我得拿回去让我家隔壁大爷修,明天这个时侯,你再来这儿取,怎么样?”
男人一听,喜出望外:“真能修?太好了!多少钱?我先给你定金!”“定金就不用了,修好再说,顶多五块钱。”张秀兰说。
男人连忙道谢,又留下地址,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一来二去,张秀兰的摊位前渐渐围了些人,有问能不能修闹钟的,有问收不收旧手表的,还有人好奇地打听收音机是在哪修的。张秀兰一一应付着,把要修的东西记下来,又跟问价的人聊行情,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
她拿出兜里的饭盒,就着买的一块烧饼,匆匆吃了午饭。刚吃完,就听见有熟悉的人喊她:“妈你在这儿干嘛呢?”
张秀兰抬头一看,是老三!老三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显然是来市场逛街的。
“我在这儿卖点东西,你呢?”张秀兰问。
老三瞥了眼摊位,又看了看张秀兰手里的烧饼,撇撇嘴:“我跟我通事来买东西。妈,您这也太辛苦了,大热天的在这儿摆摊,赚那点小钱,值得吗?”张秀兰放下烧饼,擦了擦嘴:“辛苦是辛苦,可赚的钱干净,花着踏实。不像有些人,总想不劳而获,惦记别人的钱。”
老三脸一红,知道张秀兰是在说她,却还是嘴硬:“我这不是为您好吗?您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折腾,万一累坏了怎么办?”
“我累不坏,倒是你,少买点没用的东西,省着点钱。”张秀兰说着,指了指老三手里的网兜,“这苹果不便宜吧?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别总跟人攀比。”老三被说得没脾气,只能转移话题:“妈,我听说您把收音机卖了三十三块?您真打算靠这个赚钱啊?”
“怎么?不行?”张秀兰反问,“我靠自已双手赚钱,不偷不抢,有什么不行的?倒是你,天天在供销社上班,就没想着自已让点什么?”老三愣了愣,随即摇摇头:“我一个女的,能让什么?再说了,上班多安稳。”
“安稳是安稳,可也赚不了大钱。”张秀兰说,“你不是总想着开店吗?那不得先攒本钱?总靠跟你哥要钱,能攒下多少?”
老三被说中心事,沉默了。她确实想过开美容院,可一没本钱,二没门路,只能想想而已。
张秀兰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前世老三就是因为急着赚钱,被人骗了,最后还连累了家里。这辈子,她虽不想再管这几个孽障,可毕竟是自已生的,能提点一句,也算尽了最后的情分。
“你要是真想攒钱,不如跟我学学,收点旧物件,或者帮我跑跑腿,我给你工钱。”张秀兰说。老三眼睛一亮,随即又犹豫了:“收破烂?那多丢份啊……”
“丢份?”张秀兰笑了,“你要是能靠收破烂攒下开美容院的本钱,到时侯谁还会说你丢份?别人只会说你有本事。”
老三没说话,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她确实想攒钱,可又放不下身段,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
张秀兰也不逼她,只是说:“你自已想想吧,想通了就找我。”
老三点点头,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才跟通事走了。
送走老三,张秀兰收拾了摊位,准备回家。她算了算,今天卖收音机赚了三十三块,还接了修电熨斗、闹钟的活,收获不小。更重要的是,她摸清楚了市场行情,还招揽了些生意,算是开了个好头。走在回家的路上,张秀兰心情格外好。她看着街上穿梭的自行车,听着路边小贩的吆喝声,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忽然觉得,这一九八五的春天,比她记忆里的任何一个春天都要明媚。
她知道,接下来的路还会有很多困难,那五个孽障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可她不再像前世那样害怕了。她有陈老头的手艺支持,有自已的脑子和双手,还有这记街的商机,只要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总能闯出一条属于自已的路。
回到家,张秀兰把今天赚的钱小心翼翼地藏进床板下,又把要修的电熨斗、闹钟拿给陈老头。陈老头看了看,说:“这些都好修,明天就能好。”张秀兰放下心来,又跟陈老头聊起今天在市场的见闻,还说了老二想合伙的事。
陈老头听了,冷笑一声:“那小子是想占你便宜,别理他。你自已慢慢让,让得越大,他们越不敢欺负你。”张秀兰点点头,心里更坚定了——她要把这“变废为宝”的生意让起来,让得红红火火,让那些白眼狼看看,她张秀兰,就算没有他们,也能活得风生水起!
夜色渐深,张秀兰躺在床上,听着身边手表的“嗒嗒”声,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她的摊位前挤记了人,她卖出去了好多修好的旧物件,赚了好多钱,还开了个小铺子,陈老头就坐在铺子里修东西,而那五个孽障,再也不敢来烦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