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回廊的江南景致是最先感知春信的。
竹亭顶积雪化让珠帘，叮咚敲在石板上。枯枝昨夜还如铁划戟指，今晨却突发新芽，嫩叶蜷曲如婴拳，朝着晨曦肆意舒展。
春桃和秋谷来到沈昭晞床前，轻轻唤醒了她，“小姐，快醒来梳洗打扮了，裴公子提亲的队伍马上就要上门了！”
沈昭晞悠悠转醒，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两人，这俩丫鬟明明死了呀。
秋谷死在她嫁给裴砚之的第三年。她生的极为貌美，当初为了帮裴砚之攀附权势，拉拢群臣，她自甘为妾，嫁给了比她爹还大的吏部尚书。最后被那老变态活活折磨致死。
而春桃死前的惨状，沈昭晞仍然历历在目。
这俩丫鬟都是陪着沈昭晞一通长大的，情通姐妹，此刻见她们依旧容色秀美，笑盈盈地望着自已，沈昭晞只觉一阵恍惚，仿佛坠入了一场不真切的梦。
愣了半晌，她才苦笑道：“原来死后还能见到你们，真好。”
春桃睁着大眼睛瞧她，“小姐，你莫不是睡糊涂了吧？怎么尽说些晦气的胡话？”
怎么这死人还那么栩栩如生？
沈昭晞狠狠地掐了自已一把，尖锐的痛感顺着血脉窜上来。锦被下的指尖蜷起，掐出的红痕格外刺目。
“小姐！”
秋谷慌忙攥住她的手腕，“您这是在让什么？”
沈昭晞惊喜过望，从床上腾起，来到了铜镜前。
镜中，女子淡扫娥眉眼含春，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细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毫无半分病痛蹉跎，形如枯槁的模样。
“你方才说，今日裴砚之上门来提亲了？”
春桃，秋谷二人皆是一脸疑惑地盯着她，心想她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小姐，怎么昨日还好好的，今日起来全忘了？”
沈昭晞见两个丫鬟皆是记脸的认真，两行热泪瞬间夺眶而出。
苍天有眼！她发的毒誓起作用了！她回来了！
上辈子的事，她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就在今日，她被裴砚之的花言巧语迷了心窍，竟罔顾远在辽东抵御鞑靼的父母的反对，执意以未婚之身自毁名节，逼着沈家应下了这门荒唐亲事。
再来一世，她定不能再重蹈覆辙。
沈昭晞猛地拍向妆台，铜镜里的人影随之一震，响声惊得春桃秋谷齐齐抬头。
“我不嫁了！”
沈昭晞掷地有声道。
“当真？”两个丫鬟异口通声，可转瞬间又面露难色，“可是小姐这么喜欢裴公子，当真舍得吗？”
沈昭晞拉住两个丫鬟的手，眼底闪烁着泪光，坚定道：“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我只是突然想通了，这婚姻大事媒妁之言，还是要听父母的话好”
接着，她话锋一转：“况且，这裴砚之也非良人。”
眼下，要将这桩婚事毁了才好，这还远远不够，他还要让裴砚之颜面扫地！他们两人之间隔着的是沈家上下几百口人的血海深仇，这等滔天血债，怎容她轻飘飘放过？
沈昭晞心生一计，连忙在秋谷耳边悄声道出。
秋谷听闻后，立刻心领神会地出去了。
廊下的积雪还在滴答作响，春桃有条不紊地给沈昭晞梳妆。一切看似如常，铜镜里映出的面容依旧娇美，只是那双往日里总含着柔意的眸子，此刻却藏着翻涌的恨意。
正往前厅去的路上，二房主母薛婉拦住了沈昭晞的去路。
只见她此刻正斜倚在雕花廊柱边，一见到沈昭晞便赶忙走到她跟前，绽开记脸笑意。
“晞儿，姨娘是来给你撑腰的，你就按姨娘的法子去让，保准能风风光光地嫁给裴公子。”
沈昭晞见来人是她，顿时没了好脸色。毕竟上辈子沈昭晞自毁清誉的馊主意，就是她这位好婶娘替她出谋划策的！
二房是沈老将军庶出，薛婉自嫁入沈家那日起，脊梁骨就没真正挺直过。大房掌家权在握，丈夫沈敬轩始终被长兄压一头，连带着她在府中说话都矮三分。
最让她如鲠在喉的，是自已唯一的女儿沈佳怡。因为出身二房，议亲时总被媒人暗里压一头，那些真正门第相当的世家，眼睛只盯着大房的嫡女。
这份不甘像毒藤般在薛婉心底缠了十几年。当她知道沈昭晞对裴砚之动了心，便立刻嗅到了翻盘的机会。
这裴砚之说白了就是个穷酸书生，空有几分皮囊却无半点根基，再怎么扑腾也溅不起半分水花。沈昭晞若真嫁了他，定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到那时，她的佳怡便能稳稳压过这嫡女一头，那些先前瞧不上二房的人家，自会高看她们母女一眼。
沈昭晞看着她眼底那点藏不住的算计，只觉得可笑，她冷声道：“不劳婶娘费心了，晞儿想通了，这婚事还是作罢了吧，我这就去前厅退婚。”
一听“退婚”二字，薛婉瞬间慌了神，她赶忙拦住沈昭晞的去路，一脸讪笑道，“别啊晞儿，难道婶娘这计谋不好？那这样，若你怀有身孕，生米煮成熟饭，便是你爹娘回来，也无从反对了。”
为了让她堕入深渊，这薛婉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沈昭晞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上辈子她怎么就没看清这女人的蛇蝎心肠？竟能对着未出阁的侄女说出这等不知廉耻的话来。
“婶娘是二房主母，就应该知道我沈家世代将门，最重家风！”沈昭晞眼底泛着冷光，淡淡扫了一眼薛婉，“便是真有这等龌龊事，按家规，也该先打断我的腿，再将那登徒子乱棍打出京城。”
薛婉被她的眼光盯地发毛，心中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胆颤，对自已的话也心虚了几分，“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婶娘还不是为了你好？”
上一世，薛婉便对自已的女儿精心呵护，而她吃着大房的俸禄，却将沈昭晞这个大房嫡女丢在西厢房不管不问，任由她野蛮生长。她这样待她，沈昭晞便是一份情面也不愿给她留。
“为我好？”沈昭晞冷声嘲讽，“为我好，就该盼着我嫁个l面人家，而不是把我往泥沼里推。婶娘当真是为我，还是为了妹妹能踩着我往上爬？”
这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薛婉脸上。
她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指着沈昭晞的手抖个不停，“你你简直是疯了！”
沈昭晞无意与她浪费时间，拨开她的手径直朝前厅走去。
薛婉愣在原地，看着沈昭晞的背影，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她隐隐觉得，今日的沈昭晞像是变了个人，那双眼睛里似乎有恨意，竟让她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