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
中州县城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带着一股洗不干净的陈旧感。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煤球燃烧不充分的呛人味道，混杂着早餐摊油条的香气，钻进人的鼻腔，构成了这座县城独有的苏醒仪式。
罗明宇站在一家挂着“中州县中医院”牌子的老旧建筑前。
红色的油漆字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墙体，像一张饱经风霜却无人打理的脸。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熟悉的、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终于盖过了外界的杂乱气息，让他那颗漂浮了数日的心，沉下来半分。
这就是他的新。
一个他从未想过的。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唯一一件还算挺括的夹克，迈步走进了大厅。
大厅里冷冷清清，光线昏暗，几排掉了漆的铁皮长椅孤独地靠着墙。
前台后面，一个穿着白大褂、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医生正百无聊赖地用指甲刀修着指甲，旁边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保安。
整个空间里，只有老旧中央空调发出的、有气无力的嗡鸣。
罗明宇走上前，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好，我是新来的医生，罗明宇，请问找谁报道？”
他的声音平静，不大不小，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潭死水。
“啪嗒。”
女医生手里的指甲刀掉在了桌上。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撞上罗明宇的脸，原本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
旁边的保安大叔也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愣愣地看了过来。
恰好一个端着托盘路过的小护士，脚步一顿，险些将手里的针剂洒在地上。
一米八的身高，利落的短发，干净的下颌线。夹克衫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掩盖不住那副宽肩窄腰的好身形。
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
那里面没有初入职场的青涩，也没有养尊处优的矜贵，而是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过后沉淀下来的疲惫与疏离。
这种带着故事感的忧郁，对这些在沉闷小医院里熬日子的年轻女性来说，杀伤力是毁灭性的。
空气凝滞了三秒。
“您……您是新来的医生？”
前台的女医生最先反应过来，她迅速将指甲刀扫进抽屉，腰背瞬间挺直，脸上堆起了职业化却又掩不住热切的笑容。
她叫李月，是这医院里为数不多的主治医师，平时眼高于顶，此刻声音却不自觉地放柔了八度。
“嗯，你好，我是新来的医生，我需要找谁报道。”
罗明宇点点头，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心里那点残存的、属于名校毕业生的骄傲，此刻竟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得到了满足。
李二狗那三十块钱的理发费，花得不冤。
在这个看脸的世界，一张收拾干净的脸，本身就是最硬的通行证。
他内心暗爽，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哎呀，我们这小地方，没那么多规矩。”
李月已经绕出了前台，热情地凑了上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飘了过来。
“院长还没来呢，你先坐会儿，喝水吗？”
被她抢了先，旁边那个刚回过神来的小护士懊恼地跺了跺脚，小声嘀咕。
“切，李姐平时跟谁都跟冰山似的，今天怎么跟见了蜜的苍蝇一样，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们留……”
罗明宇没理会这小小的修罗场。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这家医院的内里。
墙皮脱落，设备老旧，连宣传栏里的健康知识都还是几年前的版本。
典型的爹不疼妈不爱，在市级医院的夹缝里艰难求生。
不过，护士们的颜值倒是出乎意料的能打，虽然算不上绝色，但个个青春靓丽，制服笔挺。
在这里工作，似乎也不全是坏事。
罗明宇心想，未来可期。
正想着，大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个顶着地中海发型、身材酷似弥勒佛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西装，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皮包，满面红光。
“何院长来了！”
那小护士眼睛一亮，抢在李月前面，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声音甜得发腻。
“何总，咱们院来新人了！”
“何总……啊不是，何院长，不好意思嘴快了……”
小护士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罗明宇捕捉到了这个称呼，心里有了底。
这位院长，怕是个生意人。
应该很好相处。
他立刻上前一步，主动伸出双手。
“何院长您好，我是罗明宇，昨天应该跟您通过电话的。”
“你好，小罗！”
何莱的眼睛在看到罗明宇的瞬间，猛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商人发现优质商品的眼神。
他热情地握住罗明宇的手，用力晃了晃，手心温热，带着一层薄汗。
“小罗啊，你可算来了！你一来，咱们中医院的男医生数量，就暴涨到三位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何莱是看过罗明宇简历的。
名校毕业，履历干净，就是年纪稍大，还在县城医院蹉跎了七年。
他本来只是想招个人来填“治未病科”那个无人问津的坑，却没想到，招来的是这么一个形象气质俱佳的“潜力股”。
这长相，这身高，这忧郁的气质……这哪是医生，这分明是行走的招生简章啊！
“来来来，小罗，快过来看看！”
何莱不由分说，拉着罗明宇的胳膊，献宝似的从皮包里掏出一卷东西，哗啦一下展开。
那是一张宣传海报，铜版纸印刷，还散发着油墨的香气。
“看看，我昨天晚上连夜让广告公司加急给你整出来的，怎么样？”
罗明宇的视线落在海报上，眼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海报的正中央，是他简历上那张一寸的证件照，被放大了几十倍，像素低得感人，五官都有些模糊。
照片上方，是一行龙飞凤舞的艺术字：
【杏林新秀，妙手仁心】
下面是他的个人简介：
【罗明宇】
【毕业于中州医学院2014级临床医学系，党员，资深住院医师，现任中州县中医院治未病专家。】
【中州市第一批‘回乡医疗援助’爱心使者，从事临床医学工作长达七年！】
【经验丰富，研究方向：亚健康状态干预、慢性病预防与调理、中医体质辨识……】
【擅长：……】
“回乡医疗援助爱心使者”？
自己被原单位扫地出门，怎么到这里就成了载誉归来的先进典型了？
还有这七年临床经验，通下水道和搬药箱也算吗？
罗明宇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他抬头看向一脸期待的何莱，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
“何院长，这……这能行嘛？”
“哎！你这小伙子，怎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呢？”
何莱一拍大腿，唾沫横飞。
“你放心！咱们那个‘治未病科’，一年到头都没几个病人，闲着也是闲着！现在有你在，我心里就踏实了！你就是咱们科室的定海神针！”
“你这张脸，就是最管用的宣传！我跟你说，我已经想好了，下一步就把你的海报贴满附近所有的小区，主打一个‘社区男神医生，守护您的健康’！”
罗明宇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当医生的，是来当吉祥物的。
“走，别在这站着了。”
何莱满意地收起海报，亲热地搂住罗明宇的肩膀，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
“去我办公室，咱们详细聊聊未来的发展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