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字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分明就是她自己所写!
她想起来了!
六年前国公府获罪,入狱之后她怕连累殷无离,所以特意写好一封修妻书。
她记得当时的殷无离隔着牢门,素来洁白无尘的衣摆在牢狱蹭得满是污垢,漂亮的眼瞳蓄满泪水,语气却格外坚定。
“我一定会求陛下彻查,你我夫妻,我绝不弃你而去。”
后来国公府平反,她再也没见过那封修妻书。
付之一炬也好,束之高阁也好。
她不在乎,因为她从不认为,殷无离会与她修妻。
她忽然想起殷无离生辰当日,她因为叶修和阮莹莹不得不抛下殷无离去往洗心禅寺,当日傍晚,殷无离的马车是从太傅府回来的。
难道说,从那时起,殷无离就已经将修妻书交给了殷太傅。
他竟然那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她了。
而她茫然不知。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你背着凛州养男宠,还假借慈安院之名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接到凛州名下,国公的如意算盘打得实在是好,如今男宠登堂入室,凛州修妻正好两相便宜。”
殷无离生母早亡,殷太傅终身未再娶,将儿子养育到如今。
殷无离是唯一的骨血,他想入赘,殷太傅便为他铺好前路,他若修妻,殷太傅便为他扫清障碍。
“不!不是这样的!我与叶修只是个意外!我从没想过要纳别人为男宠,我爱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凛州一人!”
修妻文书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阿爹,你让我见见凛州,我会向他认错!我会弥补他!”
殷太傅毫不留情地将袖子从她手里拽出来,不屑冷哼。
“自始至终都只凛州一人?难不成那孩子是凭空生出来的?那男子登堂入室逼得我儿险些丧命,这便是国公说的‘好照顾’‘好前程’?”
“是,凛州在你们眼里身子孱弱,便不配做公府主君。可国公难道忘了,当年他本有机会离开,却硬生生跪在宫门前三天三夜为你击鼓鸣冤,这才损了肺腑,落下病根!才六年,国公便忘了?”
殷太傅自入仕以来,从无如此失态,但为了独子,他实在忍不住要痛斥这忘恩负义、负心薄幸的女人!
“以后,你我两家再无瓜葛,国公若再上门纠缠,那你我便到圣上面前分说分说。”
“来人,送国公出去。”
说罢,四周涌出仆妇,个个持着扫帚,将她“请”出府门。
堂堂肃国公,此时此刻,竟像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狼狈地跌坐在太傅府外的积雪里。
马蹄踏雪的痕迹早已被新雪覆盖,就像殷无离在她身边留下的印记,正一点点被她亲手抹去。
阮凝玉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国公府的。
翻身下马时,她险些栽倒在雪地里,藏在衣襟里的修妻书透出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冰针,扎进她心口。
她像是想起什么,疯了似的冲进那方种满梅花的小院——那是殷无离从前最爱的地方。
朔风呜咽,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原本属于殷无离的东西,全都消失了。
博古架上空空如也,从前他爱摆弄的瓷瓶、玉器,连带着她送的那些生辰礼,都没了踪影;
窗边的书桌干干净净,连一点墨痕都没留下;
炭盆里堆积着厚重的灰烬,风一吹,碎屑飘落在地毯上,像极了出殡时撒的纸钱。
她凑近炭盆,指尖抚过冰凉的灰烬,忽然想起殷无离走的那天早晨。
他肩上背着单薄的包袱,站在府门前,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那时她还以为,他只是回家小住,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没想过再回头。
“国公”侍从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不敢上前。
阮凝玉没有回头,只是盯着桌上瓷瓶里那捧红梅——那是殷无离生辰当日,她亲手折来的玉蕊檀心梅。
如今梅花早已枯萎,鲜红的花瓣蔫软成暗红,像凝固的血液,就像殷无离对她的爱,一点点耗尽,再也回不来。
不知过了多久,阮凝玉才走出小院,脚步踉跄地往行止院去。
她想看看阮莹莹,想从女儿身上找到一点慰藉,可推进行止院的门,才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她心底一沉,循着隐约的声音往后罩房走,很快就听见阮莹莹压抑的哭声,还夹杂着叶修的哄劝。
“乖,只有你在你母亲面前哭,说殷无离欺负你,你母亲才会更疼我们,才会让我留在府里。”
“可是爹爹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打翻了墨汁”
“你懂什么!”叶修的声音陡然变厉,“若不是殷无离,我早就成了公府的男宠,你也不用偷偷摸摸叫我爹爹!你再不听话,我就走,再也不来看你!”
阮莹莹的哭声瞬间变大,带着恐惧和委屈。
阮凝玉听得心悸,猛地踹开房门。
眼前的一幕让她浑身冰凉——阮莹莹的衣袖被撸起,雪白的胳膊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叶修正握着她的手,往她胳膊上按一支沾了墨的簪子,试图伪造“被欺负”的痕迹。
“叶修!她是你亲女儿,你就这么对她!”阮凝玉眼疾手快地将阮莹莹抢过来,紧紧护在怀里。
叶修没想到她会突然回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换上委屈的神情:“国公,我只是只是想让莹莹在你面前多些分量,毕竟殷无离走了,我们俩在府里无依无靠”
“无依无靠?”阮凝玉冷笑,眼底满是杀意。
“你用国公府的名义放印子钱,买通王府下人混进宴会丢尽公府脸面,现在还敢教唆莹莹撒谎——你哪一点像无依无靠?”
叶修脸色瞬间惨白,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阮凝玉抱着阮莹莹往外走,路过外厅时,看见管家正带着几个侍从等候。
“国公,半月前小娘子身上的银针,查出来了。”管家递上一支用锦缎裹着的银针,“是叶郎君让府外的小厮买的,还吩咐侍从把药堂的药材偷去做药枕,故意让殷大人寒症加重。”
阮凝玉捏着那支银针,指节泛白。
她终于明白,殷无离那天拿着“活血药”质问她时,眼底的失望是从何而来;也终于明白,殷无离为何会铁了心要修妻——她的纵容,她的疏忽,早已将他的信任磨得一干二净。
“把叶修关起来,不许任何人见他。”阮凝玉的声音冷得像冰,“再派暗卫去西北,找到凛州,告诉告诉她,我知道错了,我会等他回来。”
她抱着阮莹莹,一步步往回走,雪落在她的发间、肩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
阮莹莹窝在她怀里,小声说:“母亲,我想爹爹了想殷爹爹。”
阮凝玉的心猛地一揪,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错了,错得离谱。
她以为自己给了殷无离最好的生活,却忘了他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一份真心。
可这份真心,被她亲手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