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一个对所有华夏人而言,都无比特殊的年份。
那一年,有举国欢腾的盛会,也有山河同悲的国殇。
那个春夏之交,地动山摇,满目疮痍。整个国家的心,都揪在了西南那片破碎的土地上。
天,是灰色的。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粉尘,混合着泥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味。
四周是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脚下的大地像是愤怒的巨兽,疯狂地扭动着身躯,要将背上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对于一个不及五岁的孩子来说,他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记忆的碎片是混乱且断裂的。
他只记得前一秒,自己还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笨拙地摆弄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玩具,妈妈在厨房里哼着歌,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温暖而又明亮。
下一秒,世界就颠倒了。
地动山摇。
毁灭,是瞬息间降临的。
他无法理解什么是天崩地裂,也无法理解什么是钢筋水泥的轰然倒塌。
在他的世界里,只是突然之间,光明消失了,温暖的怀抱剧烈地收紧,将他死死地护在身下。
他不知道自己被埋了多久。
在无尽的黑暗和死寂中,时间失去了意义。他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口渴,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抓挠着他幼小的心脏。
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他哭了,哭到没有力气,只能发出小猫般的呜咽。他喊着爸爸,喊着妈妈,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重的死寂。
直到……
“咚……咚……咚……”
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敲击声,从头顶的某个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一个模糊不清,却又让他感到无比安心的声音。
“下面……还有人吗?能听见……回答一声!”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
但上面的人,似乎听到了。
敲击声和挖掘声变得更加急促。终于,一缕微光从头顶的缝隙中刺了进来。那光芒是如此的微弱,却照亮了他整个黑暗的世界。
光亮越来越大,他看到了一张布满灰尘和汗水的脸。那张脸上,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人穿着一身看不清本来颜色的橄榄绿,看到他之后,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找到了!这里有个孩子!还活着!”
一只同样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拨开碎石,向他伸了过来。
“别怕,孩子,叔叔来救你了。”
当他被那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从废墟中抱出,重新看到天空的那一刻,他没有哭。他只是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用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宛如地狱般的景象。
倒塌的房屋,扭曲的街道,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
无数和他救命恩人穿着同样颜色衣服的人,正在这片废墟上奔跑、呼喊、挖掘。
他们的声音嘶哑,动作却不知疲倦。远处,一排排绿色的帐篷已经搭建起来,红色的旗帜在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醒目。
一台台巨大的工程机械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像钢铁巨兽一样清理着障碍。
一个庞大、精密、充满力量的国家机器,正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与天灾进行着顽强的搏斗。
这就是四岁的陈凡,对国家这个词汇,最原始,也最深刻的认知。
他得救了。
可是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回来。
……
“我是……那场大地震的幸存者。”
陈凡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但王毅成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正死死地攥着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的命,是国家给的,是那些不眠不休挖了三天三夜的战士们,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从我记事起,我就告诉自己,这条命不是我自己的。我得还。我必须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
他抬起头,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听上去是不是很可笑?很中二?但那就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我拼了命地学习,考上了最好的大学,选择了最前沿的专业。我听说樱花诸岛在机器人和精密制造领域有独到之处,就申请了公派留学,我想把他们最先进的技术学到手,带回去,为我们的国家填补空白。”
“我以为,我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有资格报恩的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了下去,像一株被霜打过的禾苗。
“结果呢?”
“我在这里待了八年,最好的青春。我学到了什么?学到了一堆被他们自己都快要淘汰的理论,学到了一身办公室政治的臭毛病,学会了怎么跟导师和稀泥,怎么在财团控制的研究所里苟延残喘。”
“樱花的科技树,早就点歪了。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取悦少数人和资本上,真正的底层技术,已经停滞不前甚至在倒退。而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浪费了八年时间,一事无成。”
“王大使,您知道吗?我甚至……连一份能让国内顶尖研究所看得上眼的简历都写不出来。”
“我没有资格回去。”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毅成,一字一顿地说道。
“二十多年前,国家从废墟里救出了一个没用的废物。现在,又要为了这个废物,再浪费一次宝贵的撤离资源。”
“我……不配。”
王毅成静静地听着,心中早已是波涛汹涌。他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平静和固执背后,背负着怎样沉重的过往。
那不是对国家的怨怼,恰恰相反,是源于一种太过深沉、太过执着的爱与责任感。
因为爱得太深,所以当他觉得自己无法回报时,便将自己放逐到了无价值的深渊,进行着残酷的自我惩罚。
王毅成心中微微一叹,他见过太多哭着喊着要上船的人,却第一次见到,因为觉得自己不配而拒绝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