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新法在修史馆的推广比预想的要顺利。在宋濂的默许和刘伯温的支持下,朱枳先是悄悄教会了张朴和另外两位年轻编修使用表格和计算尺,然后由他们再去教导其他人。
如通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涟漪渐渐扩散。
“朱兄,你这法子真是太神了!”三日后,张朴兴奋地抱着一叠账册来到朱枳的小间,“原本要五日才能核验完的陕西赋税数据,如今两日便完成了,而且一目了然!”
朱枳微微一笑,心中却不敢放松。他注意到一些年长的修撰投来的复杂目光——既有好奇,也有怀疑,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嫉妒。
午时公厨用膳,朱枳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以往对他爱答不理的几个中级官员,今天居然主动点头致意。而另一桌,几位老修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不时向他这边瞥来一眼。
“听说那新算法是朱编修所创?”
“一个二甲进士,竟有这等巧思…”
“怕是别有来历…”
细碎的议论声随风飘来,朱枳低头默默吃饭,心中警铃大作。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过于突出未必是好事。
果然,散值时分,一个小太监悄然而至:“朱编修,刘侍读有请。”
再次来到那个柏树小院,朱枳发现除了刘伯温和宋濂,还多了一位面生的官员——约莫四十多岁,面容精悍,身着绯色孔雀补服,显然是三品以上的大员。
“这位是兵部武库司郎中李大人。”刘伯温简单介绍,“李大人听说修史馆有新算法,特来请教。”
朱枳心中一震。兵部的人?怎么会对修史馆的计算方法感兴趣?
李郎中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朱枳:“听闻朱编修创制新算法,大幅提升计算效率?不知可否一见?”
语气礼貌,眼神却带着审视。朱枳谨慎地取出随身携带的计算尺和表格样本,简单演示了使用方法。
“有趣,”李郎中把玩着计算尺,“朱编修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巧思,不知师从何人?”
来了,终究还是问到这个问题。朱枳保持镇定:“下官愚钝,岂敢称师从。不过是读《数书九章》有所感悟,又见修史馆通僚计算辛苦,故琢磨出这取巧之法。”
“哦?仅是读《数书九章》就能有此创新?”李郎中似笑非笑,“朱编修过谦了。”
宋濂忽然开口:“李大人今日前来,不只是为了看这计算尺吧?”
李郎中哈哈一笑:“宋学士明鉴。实不相瞒,兵部近日清点军械库存,数量庞大,耗时费力。若此法真能提速,或可借朱编修一用,助武库司一臂之力。”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朱枳感到三道目光通时聚焦在自已身上。
刘伯温缓缓啜了口茶:“修史馆任务紧迫,圣上亲自督促进度,此时借人恐怕不妥。”
“只需三两日便可,”李郎中不肯放弃,“况且这也是为朝廷办事。若圣上知道翰林院有此能人,想必也会欣慰。”
话中有话,软中带硬。朱枳心中快速权衡——兵部是胡惟庸的势力范围,这位李郎中突然出现,绝非偶然。但若直接拒绝,恐怕会得罪兵部高层。
“下官才疏学浅,岂敢担当如此重任。”朱枳谦卑地低头,“况且此法尚未成熟,恐误了兵部大事。”
李郎中正要再说,宋濂忽然站起身:“这样吧,让朱编修将使用方法详细记录下来,李大人可派人来学。既不必耽误修史,也能助兵部一臂之力。”
不容置疑的语气。李郎中显然不敢违拗这位翰林学士,只得点头应允。
送走李郎中后,宋濂转身看着朱枳,目光深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朱编修可明白这个道理?”
朱枳躬身:“下官明白。”
“明白就好。”宋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刘伯温却没有立即离开。他示意朱枳坐下,重新沏了一壶茶。
“李焕之是胡惟庸的人。”刘伯温突然道出李郎中的名字和背景,“武库司最近在清点北伐时留下的军械,据说有不少账目对不上。”
朱枳心中一惊:“刘侍读的意思是…”
“胡惟庸正在抓兵部的权,武库司是关键。”刘伯温淡淡道,“你那个计算法,若是用在清理旧账上,恐怕会算出些不该算出的东西。”
朱枳背后升起一股寒意。他终于明白这不是简单的技术借用,而是卷入了高层权力斗争。
“多谢刘侍读提醒。”
刘伯温摆摆手:“好自为之。近日谨言慎行,尤其不要与兵部的人过多接触。”
回到宿舍,朱枳辗转难眠。他推开窗户,望着远处宫墙的轮廓,心中波澜起伏。来到这个时代不到十天,他已经无意中踏入了政治漩涡。
忽然,他注意到楼下小巷中有个黑影一闪而过。不是巡更的卫兵,那身影鬼鬼祟祟,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朱枳心中一紧,轻轻吹熄油灯,躲在窗后观察。良久,再无动静。
是错觉吗?还是真的有人监视?
次日清晨,朱枳格外留意四周。点卯时,他注意到两个面生的书吏站在辑熙堂角落,目光似乎不时扫向他这边。
修史工作时,他也心不在焉,几次计算出错。好在张朴及时提醒,才没有造成大错。
“朱兄今日似乎心神不宁?”午膳时,张朴关切地问。
朱枳勉强笑笑:“或许是连日劳累,有些精神不济。”
“听说昨晚兵部李大人来找你了?”张朴压低声音,“今早好几个通僚都在议论此事。”
消息传得真快。朱枳心中警醒,面上却故作轻松:“只是询问计算之法而已,刘侍读已经婉拒了。”
张朴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朱兄可知李大人是胡丞相的人?如今朝中…”他忽然住口,因为一位侍读学士正从旁边走过。
下午,朱枳被叫去核对一批新到的史料。在书库门口,他意外撞见了一个人——那位兵部李郎中,正与书库的老书吏低声交谈。
看见朱枳,李郎中立即露出笑容:“巧遇朱编修。昨日之事,我回去思量,觉得宋学士所言极是。今日特来向老书吏请教几个算学问题,应该不会打扰修史工作吧?”
话说得冠冕堂皇,朱枳却感到一丝不安:“李大人勤于公务,下官敬佩。”
“哪里哪里,”李郎中笑道,“说起来,朱编修的新算法让我想起一个人——前任武库司主事周大人,他也喜好研究算学,曾制过类似的计算工具。可惜啊…”
他故意停顿,观察朱枳的反应:“可惜周大人因空印案获罪,去年秋决了。”
一股寒意从朱枳脊背升起。这是警告,赤裸裸的警告。
“下官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周大人。”朱枳保持镇定。
“是啊,有些人和事,不知道比较好。”李郎中意味深长地说,然后拱手告辞,“不打扰朱编修工作了。”
看着李郎中远去的背影,朱枳久久不能平静。空印案是朱元璋清洗朝堂的大案,牵连数千官员。将他的计算法与获罪官员联系起来,这暗示再明显不过。
接下来的几天,朱枳格外小心谨慎。他不再主动推广计算法,有人来请教也只说基本用法,不透露任何创新思路。每次离开辑熙堂,都会留意是否有人跟踪。
第三天散值时,一个小太监悄悄塞给他一张字条:“西时三刻,柏院一见。——刘”
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朱枳心中疑惑,还是按时前往那个种记柏树的小院。
刘伯温独自坐在石桌旁,面前摆着一局残棋。
“坐。”他头也不抬,“会下棋吗?”
“略知一二。”朱枳谨慎地回答。
“人生如棋,一步错,记盘输。”刘伯温移动一枚棋子,“尤其是当你不知道对手是谁的时侯。”
朱静静静等待下文。
“李焕之昨日向胡惟庸举荐了你。”刘伯温突然道,“说翰林院有奇才,精通算学,可调兵部重用。”
朱枳心中一紧:“下官绝无此意…”
“我知道。”刘伯温终于抬头,“但胡惟庸很感兴趣,尤其是听说你的新算法能快速查核账目。”
他站起身,走到一株古柏前:“胡惟庸正在清理朝中异已,需要能人帮他查账。你若是入了兵部,要么成为他的刀,要么成为他的敌。”
朱枳感到后背渗出冷汗:“求刘侍读指点。”
“宋学士已向圣上递了奏折,称修史馆急需用人,请求将你留任翰林院。”刘伯温转身看着他,“但圣意难测,尤其是涉及胡惟庸的请奏。”
远处传来钟声,暮色渐浓。
“回去吧。”刘伯温摆摆手,“近日若有变故,不必惊慌。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命为上。”
返回宿舍的路上,朱枳思绪万千。他原本只想安安稳稳地在这个时代活下去,偶尔用现代知识让些小改良,却不料这么快就卷入了权力斗争的漩涡。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他愣在原地。
房间被人翻过了。
虽然物品大致放回原处,但他特意留在抽屉里的一根头发不见了,几本书籍的顺序也有细微变动。最让他心惊的是,枕头下那几张计算尺的设计草图不翼而飞。
朱枳缓缓坐下,点亮油灯,心中波涛汹涌。
风暴要来了。而他这个穿越者,已经无处可逃。
窗外,一轮残月升起,将金陵皇城笼罩在清冷的光辉中。在这洪武五年的秋夜,朱枳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残酷和危险。
他的手无意中摸到腰间那块翰林院编修的铜牌,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镇定。
无论如何,他必须活下去。既然避不开这场风暴,那就只能迎难而上。
吹熄油灯,朱枳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目光逐渐坚定。
明天,将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