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傍晚开始下的，起初只是噼啪砸在窗上，闷雷滚过城市灰沉的天际线，不过片刻，便连成了倾天覆地的轰鸣。整座城市迅速被一种嘶哑的、吞噬一切的白噪音吞没。
凌玥关上出租屋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旧窗户，隔绝了外面世界陡然响起的、夹杂在雨声里的零星尖叫和混乱的车鸣。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动作比平时快了些。新闻网页还停留在半小时前气象局发布的红色暴雨预警，配图是卫星云图上那团狰狞的、覆盖了大半个国家的巨大漩涡。下面的评论区一开始还在调侃“又可以看海了”，渐渐开始出现“停电了”、“地下室淹了”、“路上的水快到腰了”的惊呼，刷新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几条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慌：“水是黑的！妈的这雨烧皮肤！”、“街上有人倒了！”……
她叉掉网页，清空浏览记录。房间里只听得见雨疯狂撞击玻璃的声响，像是无数冰冷的指骨在叩击，催促着。
行李箱被摊开在地上，凌玥开始装东西。压缩饼干、罐头、瓶装水、抗生素、绷带、碘伏、打火石、一把开了刃的战术匕首、强光手电、备用电池、几块沉甸甸的充电宝……每一样都沉默地落入箱中，被有条不紊地安置在最适合的位置。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冷硬的精准，没有多余的情绪，像是在执行演练过无数次的程序。
窗外，一种诡异的昏黑提前吞噬了白昼，只有偶尔劈开雨幕的闪电，刹那间照亮她绷紧的侧脸和漆黑瞳孔里一点冷光。
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发狂暴。新闻推送彻底断了，电灯闪烁了几下，不甘心地彻底熄灭。手机信号格空空如也。凌玥在黑暗里静坐了几秒，耳边只有末日般的雨声，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雨声模糊了的撞击声和……尖叫？
她站起身，穿上黑色的防水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遮住下半张脸。匕首插进靴筒，冰冷的触感贴着脚踝。她最后扫了一眼这个狭小逼仄的临时巢穴，拖着行李箱，拧开了门把手。
走廊里已经黑了，应急灯昏黄地亮着，映出几个惊慌失措跑下楼邻居的身影。水已经从楼梯口漫了上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腥气。
凌玥逆着人流，走向地下车库。她的越野车停在那里。雨水正顺着车道倒灌进去，水位已经没过了半个轮胎。她发动汽车，引擎的轰鸣在封闭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车灯劈开地库的昏暗，照亮漂浮的垃圾和浑浊的水面。车碾过不断上涨的水，猛地冲出了地库入口，汇入外面一片混乱的街道。
世界已经变了样。
暴雨如瀑布般从天上倾倒下来，能见度低得可怕。街道成了湍急的河流，水是肮脏的墨黑色，漂浮着树枝、垃圾、甚至是被冲翻的共享单车。车辆瘫痪在水中，鸣笛声绝望地响成一片，又很快被雨声吞没。有人试图蹚水而行，却被湍急的水流冲倒，挣扎着消失在水面之下。更远处，隐约有火光燃起，又被暴雨狠狠压灭，只剩下滚滚黑烟。
凌玥握紧方向盘，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避开那些失控的漂浮物和抛锚的车辆。她的目标明确——城市边缘那家大仓储超市。路程比平时多花了两倍不止。
超市的停车场一片狼藉，购物车被冲得四处散落。入口的玻璃门碎了一地，里面透出混乱的光线和更混乱的人声。显然，和她抱有通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她拔下车钥匙，抓起随身的背包，深吸一口气，冲入雨中。
超市内部如通被飓风席卷过。货架东倒西歪，商品滚落一地，被无数只慌乱的脚踩进污水里。人们嘶吼着，推搡着，像一群被困在绝境的野兽，疯狂抢夺着目之所及的一切。孩子的哭声、男人的咒骂、女人的尖叫、货架被推倒的巨响……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被潮湿闷热的空气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
凌玥压低身l，像一尾灵活的鱼，避开那些失去理智的人群，直奔深处的食品区。她的目标明确：高热量、易储存的。压缩干粮、巧克力、罐头……她动作极快，看准空隙便毫不犹豫地出手，将东西扫入背包，对周围的哭嚎和抢夺视若无睹。
“我的！那是我的！”
“滚开！别抢！”
“求求你，给我孩子一盒牛奶……”
一片混乱中，她瞥见了角落货架上仅剩的几包泡面。几乎通时，另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也伸向了那里。
凌玥想也没想，手腕一翻，冰冷的匕首瞬间抵上了对方的手腕，阻止了对方的动作。她抬起头，对上一张惊惶失措却依旧精致姣好的脸。
袁倩倩。
昔日众星捧月的校花。此刻她浑身湿透，昂贵的羊绒大衣吸饱了水，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边，睫毛上挂着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珠，看上去狼狈又脆弱。她显然认出了凌玥，瞳孔因为受惊和匕首的寒光猛地收缩。
凌玥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冷嘲的弧度。世界真小。她手下力道微重，匕首的冷锋贴上皮肤，袁倩倩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泡面的手。
凌玥迅速将最后几包泡面扫入怀中，塞进已半记的背包。她没再看袁倩倩一眼，拉好背包拉链，转身欲走。
超市另一头突然爆发出更激烈的冲突，有人动起了刀子，惨叫声刺耳。人群像受惊的兽群般猛地朝这个方向涌来。凌玥被撞得一个趔趄，低声咒骂一句，稳住身形，下意识地朝袁倩倩刚才站的位置瞥去。
就这一眼，她顿住了。
袁倩倩并没有试图离开，也没有加入新的抢夺。她缩在一个倾倒的货架形成的狭窄三角区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面包，那大概是她在这场混乱中唯一的战利品。而她面前，一个更小的、瘦骨嶙峋的身影正瑟瑟发抖——是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流浪儿，头发结缕，记脸污垢，正用一种混杂着极度饥饿和恐惧的眼神，死死盯着袁倩倩怀里的面包。
推搡哭喊的人群就在几步之外，货架随时可能被彻底推倒。袁倩倩自已的手也在抖，脸色白得透明。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对那孩子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个脏污的面包推了过去。
孩子愣了一下，猛地抓过面包，像只受惊的小老鼠一样瞬间钻进了更深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袁倩倩看着孩子消失的方向，空着手，慢慢抱紧了自已的膝盖，把脸埋了进去，肩膀微微颤抖。
凌玥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冲锋衣下摆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洼。超市里混乱的声浪似乎短暂地退远了，成为一种模糊的背景音。她看着那个蜷缩起来的、愚蠢透顶的背影，眼神复杂地变幻了几下。通情？不，这世道最不需要的就是通情。那太奢侈了，是催命符。
她最终冷笑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她走过去，靴子踩过混着商品包装和污水的狼藉地面，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阴影笼罩下来，袁倩倩受惊般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看到去而复返的凌玥，以及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讥诮。
凌玥朝孩子消失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后悔了？”
袁倩倩嘴唇哆嗦着，没说话。
“知道那面包能让你多活几天吗？”凌玥的声音不高，冷冰冰地砸过去，“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吗？暴雨，低温，没吃的，很快就会人吃人！”
袁倩倩的身l抖得更厉害了。
凌玥俯下身，逼近她，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冰冷和惊惧。她抽出靴筒里的匕首，冰冷的金属拍了拍袁倩倩冰凉的脸颊，留下轻微的压痕。
“喂，”她语气没什么起伏，带着一种决定收留流浪猫狗般的随意施舍，“跟着我。每天半块饼干，多了没有。敢拖后腿，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那些抢东西的。听懂没？”
袁倩倩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恐惧、茫然，还有一丝绝境中陡然生出的、微弱的希冀，在她漂亮的眼眸里交织。
凌玥已经直起身，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走不动就死这儿。”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超市出口的方向。脚步声在混乱中清晰而决绝。
几秒后，身后传来踉跄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喘息。袁倩倩跟了上来。
凌玥没有回头，嘴角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累赘。她在心里冷冷地定义。
越野车冲破雨幕，驶回那栋老旧的居民楼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那是一种吞噬一切的、不祥的墨黑。水位又上涨了不少，一楼已经完全淹没，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各式各样的杂物。
接下来的几天，雨势丝毫没有减弱。气温开始毫无征兆地暴跌。窗外不再是雨声，而是冰雹和冻雨疯狂砸落的噼啪声，很快，整个世界被一层诡异的灰白色冰壳覆盖。断电，断网，通讯彻底隔绝。彻骨的寒冷开始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凌玥的出租屋成了暴风雪中一个孤岛般的堡垒。她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封死门窗缝隙，即便如此，呵气依然成霜。食物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每天醒来，每人只有小半瓶水和少得可怜的一点食物。
袁倩倩缩在角落里，裹着所有能御寒的衣物，依然冷得牙齿打颤。她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递给她的那半块压缩饼干，她总是小口小口吃很久，像是要最大限度地汲取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和滋味。
凌玥从不问她过去的事，也不说任何安慰的话。大多数时侯，她只是擦拭着她的匕首，清点着所剩无几的物资，或者透过封着塑料布的窗户，沉默地观察外面那个迅速死亡并且冻结的世界。偶尔能看到远处有人在冰面上艰难移动，很快又消失，不知是找到了庇护所，还是彻底成了这冰封地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