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透过油腻的窗户，在狭小的房间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小小看着李明。
他就坐在那张破旧的电脑桌前，手里拿着那台屏幕碎裂的手机，昏暗的光线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
“如何向税务部门实名举报企业偷税漏税。”
这行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她从未想象过的大门。
“李明……”她嗫嚅着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哭过的沙哑，“我们……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不叫‘这么做’。”
李明没有抬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这叫，按照规矩办事。”
规矩。
又是这个词。
苏小小发现，李明嘴里的“规矩”，和她理解的完全不一样。
在她的世界里，规矩是大哥刷礼物，她喊谢谢。是龙哥发怒，她就该道歉。
而在李明这里，规矩，似乎变成了可以反击的武器。
接下来的两天。
这个小小的出租屋，变成了一个临时的作战指挥室。
李明几乎没合眼。
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台二手的、慢得像乌龟爬的笔记本电脑，和他的碎屏手机并排放在桌上。
屏幕的光，映着他那双越来越红的眼睛。
第一天，他研究的是税务。
他打开了国家税务总局的官方网站，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那些密密麻麻的、如同天书般的《税收征收管理法》、《发票管理办法》。
苏小小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觉得头晕眼花。
而李明，却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丛林里寻找着猎物的踪迹。
他把天龙娱乐有限公司的公开信息全都找了出来，对照着那些条款，寻找着任何可能存在的漏洞。
“企业所得税、增值税、个人所得税……”
“他们的业务范围包括艺人经纪、演出承办、广告制作。这些业务，开票类目很杂，最容易出现阴阳合同和账外收入。”
李明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
苏小小听不懂。
她只看到，李明在电脑上打开一个文档，开始敲敲打打。
他写的不是什么威胁信，而是一份格式标准、用词严谨的实名举报信。
他把自己设定成一个“曾经与天龙娱乐有过业务往来”的知情人，有理有据地提出了几点税务风险质疑。
写完之后，他通过官网的举报入口，直接提交了上去。
整个过程，冷静、高效，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第二天，他研究的是工商和消防。
“市场监督管理局，”李明指着电脑屏幕，对已经看呆了的苏小小说，“每个公司都有一个经营范围，超出范围经营，就是违规。”
“他那个天龙娱乐，注册地址是在一个商业园区。但是，我查了查，他们最近签的几个小网红，培训和直播地点，都在一个租来的写字楼里。”
“那个写字楼的用途，是纯办公。搞直播、搞培训，有噪音，有人员聚集，严格来说，这叫‘改变房屋使用性质’，邻居一投诉，一个准。”
他又打开了另一个网站。
消防安全举报平台。
“还有，这种人员密集的培训场所，消防通道、灭火器配备、用电安全，都有严格规定。”
“他一个搞娱乐的公司，你信不信，里面为了装修好看，电线乱拉，安全出口堆满杂物，一查一个问题。”
李明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又是一份措辞专业的投诉信。
一份发给市场监督管理局。
一份发给消防救援支队。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靠在了椅子上。
两天两夜，他几乎只靠香烟和泡面维持着。
乱糟糟的头发，通红的眼睛，满脸的胡茬。
整个人看起来，比从国贸大厦出来时还要狼狈。
可苏小小的眼神，却变了。
她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几天前还因为七三分成而和她争吵的男人。
他没有钱，没有背景，甚至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但他坐在那里，只用一台破电脑，几份举报信，就向一个她眼中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发起了冲锋。
这不是街头的斗殴，不是直播间的骂战。
这是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却又感觉无比强大的力量。
她默默地走过去，把一杯刚烧好的热水，放在了他的手边。
李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好了。”他说，“我们的‘外卖’，已经点好了。接下来，就看赵老板什么时候‘签收’了。”
他们没有停播。
按照李明的说法，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表现得若无其事。
阵地，寸土不能让。
晚上的直播，苏小小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看手机，生怕错过什么。
李明坐在她身后，摄像头拍不到的角落里，像一尊雕塑。
直播间的人气，因为昨天那场骂战，不降反升。很多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主播怎么不哭了？昨天不是哭得梨花带雨吗？】
【龙哥呢？龙哥今天怎么没来？】
【小小酥，你把龙哥得罪了，以后还想不想混了？】
苏小小强颜欢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
就在这时，她的私人手机，突然疯狂地振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了一眼李明，李明对她点了点头。
苏小小颤抖着手，划开了接听键，并且按下了免提。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随即，一个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声音，炸了出来。
“苏小小？”
是龙哥！
苏小小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但这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轻蔑和戏谑，只剩下纯粹的愤怒。
“让你旁边那个姓李的杂种，听电话！”
李明站起身，从她手里拿过手机，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赵总，晚上好。”
“我好你妈！”赵天龙在电话那头直接爆了粗口，“姓李的！你他妈是疯了吧！税务局！工商局！消防队！你他妈想干什么？啊？！”
咆哮声，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回荡。
苏小小捂住了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
来了！
“外卖”，送到了！
李明拿着手机，走到窗边，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
“赵总，别这么大火气。我只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看到一些可能存在违规风险的事情，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情况，这是我的权利和义务。”
“权利？我让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拳头！”赵天龙气得语无伦次，“你以为这套东西能吓唬住我？我告诉你，我打几个电话，请人吃顿饭，什么事都没有！”
“我相信赵总有这个能量。”李明淡淡地说。
“不过呢，电话要打，饭要请，人情要用。这些，都是成本吧？而且，一旦进了系统，就留下了案底。以后万一再有人举报，你就是重点关注对象。多烦啊。”
李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赵天龙最不爽的地方。
是啊，他能摆平。
但过程，极其烦人！
今天一整个下午，他公司的行政和法务就没停过，一会儿接待税务专管员，一会儿应付消防检查。
虽然最后都打发走了，但那种被人按在地上用放大镜找茬的感觉，让他这个作威作福惯了的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憋屈和愤怒！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没把对方当人看，而对方，却把他当成了一个靶子在打。
电话那头，沉默了。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李明知道，火候到了。
“赵总，二十万的律师函，我也收到了。你看，你用你的规则来玩，我也用我的规则来玩。这样下去，大家谁也别想安生。”
“你想怎么样？”赵天龙的声音，终于从暴怒，变成了一丝阴冷。
“我不想怎么样。”李明说，“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做直播，赚点辛苦钱。你把律师函撤了，你的公司自然也就没人‘关心’了。”
“撤了？”赵天龙冷笑一声，“姓李的，你把我赵天龙当什么了？想打就打，想停就停？”
“你玩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有种，我们就当面谈！”
赵天龙的声音，陡然拔高。
“今晚十一点，城西的蓝海会所！我等你！”
“你一个人来！如果你有这个胆子，我们就把这事，一次性了结了！”
说完，他“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小小脸色惨白。
“蓝海会所……那是他的地盘！你不能去！李明！这是鸿门宴！他要弄死你！”
李明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看着手机屏幕，那上面，还残留着赵天龙的号码。
这种骚扰战术，只能出其不意。用过一次，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想要真正解决问题，终究要回到谈判桌上。
或者说，回到拳头能说话的地方。
他转过身，把手机还给苏小小。
“继续直播，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那你呢？”苏小小快哭了。
李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在身上。
“我去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