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目光转向承祜,带着一丝考较的意味,温和地问道:“承祜,你听了许久,可有什么心得?”
一瞬间,南书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承祜身上。
承祜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离座,先对康熙行了一礼,又对几位学士长揖及地,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回皇阿玛,听了张师傅一席话,儿臣茅塞顿开。只是”他略一停顿,那双清澈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儿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各位师傅。”
张英连忙躬身:“太子殿下请讲,臣等不敢当请教二字。”
承祜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汉臣,声音清朗而诚恳:“儿臣自幼读圣贤书,知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可书中多言上古三代之治,多论经义文章之法,却少有提及,如何让这天下的百姓,仓廪实,衣食足?”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对于这些翰林学士而言,他们毕生所学,皆是屠龙之术,是辅佐君王治理天下的宏大理论。
至于具体的农桑渔牧,那是户部、工部官员的职责,是“俗务”,非经筵日讲之核心。
一位姓熊的学士下意识地接口道:“殿下,此乃有司之责。殿下乃国之储君,当以尧舜之道为念,以经典大义为本”
“熊师傅说的是。”承祜立刻点头,态度极为谦逊,话锋却陡然一转,“可儿臣以为,尧舜之道,其根本亦在于爱民。若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纵有再华美的文章,再高深的义理,又有何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儿臣斗胆,窃以为经史固然是根本,但经史之学,亦当兼顾民生。所谓经世致用,若不能用于民,用于国,那便成了空中楼阁。”
【共情话术】悄然发动,承祜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质问,只有一种少年人求知若渴的纯粹与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这种情绪,精准地击中了儒家学者内心深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政治理想。
张英与陈廷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惊。
他们见过聪慧的皇子,见过勤奋的皇子,却从未见过一位不到十岁的皇太子,能将目光从煌煌大典,如此精准地投射到最底层的民生疾苦之上。
这番见识,这份胸襟,已远超其年龄!
康熙坐在御座之上,眼底的审视早已化为一片激赏的波澜。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看他如何以一人之力,去撼动这群饱学鸿儒根深蒂固的观念。
承祜见众人沉默,便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呈上。
“这是儿臣近日翻阅《齐民要术》、《农政全书》等典籍,摘抄其中关于稻种改良、水利兴修、桑蚕养殖、棉花种植之法,并加以自己的一些浅见,汇编成册,取名《农桑杂录》。儿臣人微言轻,见识浅薄,还请皇阿玛与各位师傅斧正。”
王进忠连忙上前接过,转呈给康熙。
康熙翻开册子,入眼的便是极其工整俊秀的馆阁体小楷,一丝不苟。
内容更是分门别类,条理清晰,甚至在一些关键之处,还用朱笔做了标注和图解,比如新式水车的构造,育秧的方法等。
其中有些见解,比如“豆麦轮作以养地力”,“推广占城稻以抗旱”,连康熙这个勤政的皇帝都看得眼前一亮。
“好,好啊!”康熙连说两个好字,将册子递给张英,“你们都看看。”
几位学士轮流传阅,越看越是心惊。
这本《农桑杂录》虽多是摘抄,但其编排之用心,见解之独到,绝非一个孩童所能为。
这一刻,南书房内,再无人敢将眼前的太子,仅仅视为一个需要教导的孩童。
他们看着那个静立中央,身形尚显单薄,眉宇间却已有了悲天悯人气质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
满人皇子竟有此等心怀天下之仁君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