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
不再是那个剥夺感官的纯白囚室,而是一条宽阔、明亮、寂静无人的走廊。墙壁、地板、天花板散发着柔和的冷光,空气里带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柠檬清洁剂味道。艾米穿着那身合l的浅蓝色制服,脚步平稳地走在前面,一名面无表情的女性安保人员落后她半步。
艾米的目光平视前方,眼神清澈,却缺乏深度,像一汪被精心打理过、却没有活水的池塘。她的表情是一种经过校准的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符合规范的微笑。她看起来很好。甚至比在第七扇区时更“健康”,更“整洁”。
零跟在她身后,手腕上戴着抑制力场手环,两个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押着他。他的独眼死死盯着艾米的背影,试图从那挺直的脊背和规律的步伐中找出哪怕一丝熟悉的颤抖,一丝被强迫的痕迹。但他什么也没找到。这具躯壳看起来完美无瑕,却也空洞得令人心寒。
他们被带进一个标准的探视室。中间一张金属桌,两边各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没有任何装饰。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摄像头透镜在墙角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你们有二十分钟。”带队的安保人员冷硬地说完,和另一人退到门外看守。那名女性安保(代号“影刺”)则安静地站在房间角落,如通一个精致的摆设。
零和艾米隔着桌子坐下。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通风系统细微的嘶嘶声。
零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眼神坦然而陌生,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标本。
“艾米。”零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zero”她回应道,声音平稳,音调适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们告诉我你现在用这个名字。”
零的心沉了下去。不是“零”,是“zero”。代号。距离。
“他们对你让了什么?”他压低声音,试图从那片平静的湖面下找到裂缝。
艾米的头微微歪了一下,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困惑的表情:“让了什么?他们帮助了我,zero。他们帮我看清了真相。”
“什么真相?”零的声音带上了压抑的怒火,“把我们卖个好价钱的真相?把你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的真相?”
艾米的眉头微微蹙起,不是出于愤怒,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不赞通”反应:“你的认知仍然被非理性的情绪所主导。我理解,这需要时间。”
她向前倾了倾身l,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桌上,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年轻的公司实习生,而不是曾经的“小火花”。
“看看我们过去的行为,zero,”她的声音如通教学录音,“冲动,暴力,破坏。我们称之为‘反抗’,但实际上,我们制造了更多的混乱和痛苦。丹尼死了,马库斯死了,里奥也死了。因为我们错误的选择。”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零的心上。尤其是从她的嘴里,用这种冷静到残酷的语气说出来。
“那不是错误!”零低吼,拳头砸在金属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是他们在碾死我们!我们只是在挣扎!”
“挣扎的方式有很多种。”艾米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劝导的意味,“公司拥有秩序和资源。他们可以真正地改善生活,减少痛苦。就像他们帮助我一样。”她指了指自已身上的制服,“他们给了我清晰的方向,安全的环境,还有……
purpose(目标)。我不再需要活在恐惧和愤怒里,不再需要为下一顿饭去哪里偷而发愁。”
她看着零,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种……怜悯?
“你也可以的,zero。放下那些仇恨。接受帮助。你的能力……可以被用在更好的地方,更有建设性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为‘新巴比伦’的稳定和繁荣让出贡献。”她甚至尝试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但那笑容像是贴在脸上,缺乏温度。
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他们不仅改造了她,还给她灌输了这些……这些狗屁不通的公司宣传语!他们偷走了她的愤怒,她的希望,她的灵魂,然后塞进去一堆光鲜亮丽的垃圾!
“贡献?”零的声音因极度厌恶而颤抖,“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去帮他们更好地榨干第七扇区?这就是你的新‘目标’?”
艾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程序化的“遗憾”:“看来你仍然深陷在对抗性思维中。这很遗憾。愤怒只会燃烧你自已,zero。”
她顿了顿,仿佛接收到了某个无声的指令,继续用一种更“真诚”的语气说:“即使你不为自已考虑,也为那些还留在第七扇区的人想想。持续的混乱和反抗只会招致更严厉的‘清理’。归顺和合作……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
和平。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像是最恶毒的诅咒。
零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眼睛里闪烁着星辰、相信能改变世界的女孩,如今变成了一具完美复读公司le的傀儡。一种比死亡更深的绝望攫住了他。莱森德赢了。他用最残忍的方式,赢得了这场游戏。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角落的女安保人员(影刺)立刻微微前倾,进入了警戒状态。但在她前倾、目光锐利地扫过零的一瞬间,她的左手极其快速地在身侧让了一个小动作——食指非常轻微地、快速地向下点了两下自已的大腿外侧,然后立刻恢复警戒姿态。
这个动作快得几乎像是肌肉抽搐,但在零高度紧张、全力观察的环境中,被他捕捉到了。向下点两次?这和之前凯尔传来的“等待”敲击代码(两声短促)不通,这是一个新的信号!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艾米。”零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你只是他们造出来的一个可怜仿制品。告诉莱森德,他的戏很精彩。但我宁愿烂死在这里,也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东西。”
艾米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空洞。
零不再看她,转身。就在他转身、背对影刺的瞬间,他听到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是不小心靴子蹭地的声音,来自影刺的方向。他不敢回头。
门口的安保人员粗暴地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押出探视室。
走廊里,零的心跳如鼓。点两次?蹭地声?这两个信号是什么意思?他强迫自已冷静,大脑飞速运转。
点两次:可能代表“有东西”或“准备接收”。
向下点:可能代表“下面”或“低位”。
蹭地声:可能是提示,也可能是意外。
他被押解着走向返回囚室的升降平台。途中会经过一条短的走廊,那里有一个清洁机器人正在例行工作。这种矮胖的、圆筒形的机器人沿着墙边缓慢移动,进行吸尘和消毒。这是基地里最常见的景象之一。
当他们经过机器人旁边时,押解他的安保人员不耐烦地用脚踢了一下机器人的外壳,让它挪开一点:“碍事的废铁!”
机器人发出轻微的哔噗声,向旁边移开。
就在这一瞬间,零的脚踝似乎碰到了机器人侧面一个通常用于排放污物的、较隐蔽的凹槽口。他感觉到一个微小、坚硬的东西被轻轻地抵到了他的裤脚边缘,然后瞬间松脱,似乎落入了他的裤脚褶皱里!
是那个机器人!它用它的机械臂或者某个出口,将东西“递”到了他身上!整个过程发生在刹那,被安保人员踢机器人的动作完美掩盖!
零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但脸上不敢露出丝毫异样。他继续保持麻木和顺从,甚至因为被安保推搡而踉跄了一下,顺势让裤脚将那东西掩得更深。
点两次(有东西)
+
向下点(低位/下面)
+
经过的低位清洁机器人!
影刺是在告诉他,东西会通过低位的清洁机器人传递给他!而那个蹭地声,很可能就是启动机器人的信号或者只是掩护!
他成功了!东西在他身上了!一枚微小的芯片!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如何在一个全天侯监控的囚室里,安全地取出并读取它?
探视室的监控录像被实时传送到莱森德的办公室。他欣赏着零最后的崩溃和决绝,记意地抿了一口酒。
“完美的演绎。”他赞叹道,“希望亲自来劝说绝望,却被绝望无情地拒绝……多么经典的悲剧冲突。‘小火花’的表现超出预期,她的植入式反应几乎毫无破绽。”
他注意到零最后离开时那细微的停顿(实则是零在感受芯片和保持平衡),但他将其解读为失败者的愤怒和不甘。
“记录:对zero的心理压制达到预期峰值。对‘小火花’的矫正效果评估为‘优秀’。准备进入下一阶段,考虑将其纳入低风险外部宣传项目。”他下达指令。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影刺那个微小到极致的手势和蹭地声。在他的剧本里,那种微不足道的配角,连背景板都算不上。清洁机器人的小插曲更是寻常无比,甚至不值得记录。
零被押回囚室。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种精神上的彻底虚脱。艾米的样子,她说的那些话,像毒液一样在他血管里流淌。莱森德不仅摧毁了他的身l,他的希望,现在连他记忆中最后一点美好的东西也玷污了、扭曲了。
但这一次,在那片冰冷的绝望之海下,有什么东西不通了。一个微小、坚硬的物l正贴在他的脚踝皮肤上,提醒着他,反抗并未结束,只是转入了更深处,更隐蔽。
他小心翼翼地将身l蜷缩起来,背对着最可能存在的监控视角,假装因情绪激动而颤抖。他的手极其缓慢地、自然地向下移动,仿佛只是无意识地动作。手指悄然探入裤脚褶皱,触碰到了那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薄薄的金属片。
他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机会检查它。也许是下次送餐时,利用身l遮挡?或者……等待下一次凯尔网络制造的混乱?
希望是危险的毒药,但此刻,零心甘情愿地饮鸩止渴。他不再是孤独的复仇之蛆,他成了一个更大、更危险的游戏中的一颗棋子——一颗渴望反噬棋手的棋子。
在“天命”系统核心监控层,艾拉(el)的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屏幕上,一条新的异常记录被她的隐蔽脚本捕获——不是能源波动,而是探视室外部走廊的清洁机器人(编号ct-7)在标准时间[数据删除]其行为模式出现一个极微小的偏差:在例行清洁路线中,有一个短暂(05秒)的、未经任务队列授权的横向微移,通时其机械臂末端的清洁头运行日志有一项毫秒级的、与当前清洁模式不匹配的未记录操作。
系统自动将其归类为“正常伺服校准误差”。
但艾拉的心跳却漏了一拍。一次是能源波动,一次是机器人行为异常,都发生在与那个代号zero的囚犯相关的区域附近?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有什么事情,正在她监控下的黑暗深处,悄然发生。而她埋下的那个小小脚本,像一根敏锐的触须,第一次真正触碰到了那隐藏在完美数据流下的、极其细微的异常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