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太监姓赵,在这片宫苑里摸爬滚打十几年,早已修成了人精。他将那半块灰白皂块揣在怀里,像是揣了个温吞的火炭,既觉烫手,又舍不得扔。
他没声张,连着几日,只暗中观察。先是寻了个由头,亲自去了趟寒院,远远瞧见那北燕质子沈言,依旧是那副冻饿交加、畏缩麻木的模样,蹲在冰天雪地里搓洗那些永远洗不完的脏污布帛,手指溃烂红肿,与寻常贱役无异。
赵内侍眯着眼,心下疑虑稍减。或许,那皂块真是这走投无路的废物为了少受些冻疮之苦,胡乱试出来的土法子?他想起老家似乎也有用皂荚、草木灰混着洗东西的,只是效果远不及此。
谨慎起见,他并未直接将此物上报或用于贵人之物。而是将其切得更小,分给了手下几个负责清洗杂役房器皿、擦拭库房积尘的心腹小太监,只含糊说是“新得的便宜玩意儿”,让他们试试效果,并严令不许外传。
于是,在这宫墙之下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些细微的变化悄然发生。
负责杂役茶具清洗的小太监发现,那些积年茶垢的杯盏,用这灰白小块稍加搓洗,便光洁如新,省却了无数刷洗的力气。看守旧书库的小宦官发觉,擦拭书架格子的抹布,用了此物后,不仅去污迅捷,连那股陈腐的霉味都似乎淡了许多。这些变化微不足道,甚至无人刻意去追寻缘由,但那点奇特的洁净感,却真实地浸润着最底层的劳役。
这日,永宁公主萧玥循例巡查六尚二十四司事务。行至司制房下辖的一处负责浆洗宫中低等宫人衣物的浆洗院时,一阵不同于皂荚和澡豆的、极淡的干净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鼻尖。
她脚步未停,仪态万方,听着掌事女官回禀各项用度开支,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那些正在劳作的粗使宫女。其中一人的搓衣板上,残留着些许未冲净的、滑腻的灰白色泡沫痕迹,与她记忆中那日寒院石凳上所见,隐隐重合。
她神色不动,继续询问布料的磨损与换新周期,语气平和。
只是在离开前,她于院门处稍驻,似是随意地指向一旁堆放待洗衣物的木盆,问那毕恭毕敬的掌事嬷嬷:“如今浆洗,仍用旧法?本宫瞧着,这些粗布倒是比往日显得干净些。”
掌事嬷嬷心头一紧,忙躬身答:“回殿下话,仍是皂荚捣碎混以碱粉,不敢有丝毫懈怠,许是近日天寒,姐妹们搓洗得更为卖力了些。”她丝毫未提及那不知从何处传来、被几个小宫女偷偷试用的灰白小块。
萧玥目光在那木盆边缘一道不甚明显的、略显滑腻的水痕上轻轻掠过,未再追问,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搭着侍女云袖的手,上了步辇。
仪仗缓缓离去,浆洗院众人跪送,皆松了口气。
步辇上,萧玥眼眸微阖,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着暖炉光滑的表面。
那东西……去污之效,看来并非偶然。竟已从寒院流到了这浆洗之处,虽仍是底层,范围却在悄然扩大。
是那质子有意为之,还是宫中底层奴婢们自发流传?
若是前者,那这看似奄奄一息的北燕质子,心思之深,恐怕远超她最初预料。若是后者……则说明此物确有实用之效,能于细微处省时省力,方能在这等级森严的宫禁中,沿着晦暗的渠道自然蔓延。
无论哪种,都值得她投以更多关注。
“云袖。”她轻声唤道,声音融在呼啸的寒风中,几不可闻。
“奴婢在。”
“寒院那边,”萧玥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让咱们的人,看得再仔细些。”
“是。”云袖低声应下,心领神会。
步辇碾过积雪的宫道,留下浅浅辙痕,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
宫闱深深,一点微澜,已悄然荡开。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