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的晨雾总爱与朝阳捉迷藏。
天刚蒙蒙亮时，雾霭还像群贪睡的孩童，赖在山坳里不肯起身，把道观的飞檐吞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可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它们又像被谁抽了魂，“呼啦啦”散开，露出青瓦上凝结的露珠，每颗都裹着个小小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
钟九正在后院翻晒草药，竹匾里的艾草、薄荷被晒得懒洋洋的，叶片蜷曲着，却依旧透出股倔强的清香。
忽然，阁楼角落里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谁在翻动旧物。
他心里纳闷，那阁楼久没人去，堆满了爷爷留下的杂物，难不成进了老鼠？
拎着桃木剑上了阁楼，蛛网蒙尘的角落里，一只灰扑扑的木箱正敞开着，箱盖斜斜地搭在边上，像个打盹的老头张着嘴。
箱子里的旧书散落一地，最上面那本蓝布封皮的古卷格外扎眼——它竟自己翻开着，泛黄的纸页上，无数朱砂符文在晨光里微微发亮，像一群刚睡醒的萤火虫，在字里行间爬来爬去。
“这是……爷爷说的《天地秘录》？”钟九蹲下身，指尖刚碰到纸页，古卷突然“哗啦”一声翻得飞快，页角卷起又舒展，像只受惊的蝴蝶在扑扇翅膀。
最后，它停在一幅奇怪的图案上：三个相互纠缠的三角形，边角处缠着云雾状的纹路，纹路里隐约能看见日月星辰的影子，细看时，那些影子竟在缓缓转动，像个微缩的宇宙。
“这图案……有点眼熟。”
钟九挠了挠头，突然想起三日前黄皮子石缝里的刻痕，还有雨夜聚魂珠上闪过的微光，竟与这三角图案的边角隐隐相合。
正琢磨着，古卷上的朱砂符文突然“活”了过来，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像条温热的小蛇钻进脉门。
他浑身一震，眼前突然炸开一片金光，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子里闪回：燃烧的桃花村、哭泣的小石头、黑袍阴差的锁链、老桃树上冒出的新芽……最后，所有画面都汇入那幅三角图，化作三个旋转的光点。
“天地人……三力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爷爷的声音，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钟九猛地睁开眼，古卷上的符文已经恢复平静，只是那三角图案的中心，多了个小小的“道”字，墨迹新鲜，像是刚写上去的。
他把古卷小心地捧起来，布封皮上的磨损处突然渗出点点金光，在阳光下拼出一行小字：“月圆之夜，山神庙，黄仙有约。”
这才想起黄皮子的嘱托，算算日子，正好是今晚。
一整天，钟九都心神不宁。
翻晒草药时，蒲公英的种子总往他怀里钻，绒毛沾在古卷上，竟粘出个模糊的三角印；汲水时，水桶里的倒影突然变成了山神庙的模样，香炉里插着三根香，香灰落成个“三”字。
最奇的是傍晚喂鸡时，那只芦花鸡突然扑棱着翅膀跳上石桌，对着古卷“咯咯”叫，鸡爪在地上划出的痕迹，竟与古卷上的符文分毫不差。
“你们也知道这古卷的秘密？”钟九笑着问芦花鸡。
芦花鸡歪着脑袋，突然叼起一根鸡毛，往古卷上一放，鸡毛竟直直地立了起来，像根指路的小旗杆。
夜幕刚垂下来，山风就带着股野劲往院里钻，吹得古卷在桌上“哗啦啦”响，像在催促。
钟九把古卷裹进蓝布包袱，揣好聚魂珠，拎着桃木剑往山神庙走。
月光透过树梢，在地上织出张银色的网，网眼里的石子、草叶都像活了过来，跟着他的脚步往前挪，像是在给他引路。
山神庙在半山腰的老槐树下，早就没了香火，神像塌了半边，却依旧透着股威严。
庙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点昏黄的光，像只醒着的眼睛。
钟九刚推开门，就听见“吱吱”的叫声，只见那只胖黄皮子正蹲在供桌上，面前摆着三个野果，红的像玛瑙，绿的像翡翠，显然是在等他。
“你倒来得早。”
钟九把古卷放在供桌上。黄皮子立刻跳下桌，用爪子拍了拍古卷上的三角图，又指了指塌掉的神像，小眼睛里满是郑重。
钟九这才发现，神像底座上竟刻着与古卷相同的图案，只是被蛛网遮了大半，像个藏了多年的秘密。
黄皮子突然原地打了个转，身上的黄毛根根竖起，在月光下泛着金光。
它张开嘴，吐出颗比米粒还小的珠子，珠子落地的瞬间，山神庙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塌掉的神像后面，竟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边缘刻满了符文，与古卷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地脉入口？”钟九想起爷爷说过，茅山底下藏着条主龙脉，脉眼处连通阴阳，藏着天地间的大秘密。
黄皮子点点头，叼起那颗小珠子往洞口跳，刚靠近洞口，那些符文突然亮起，组成道光幕，把黄皮子弹了回来。
黄皮子“吱吱”叫着，委屈地蹭了蹭钟九的裤腿。钟九捡起古卷，试探着往洞口走，光幕竟自动分开，像道迎接他的门。
他低头看了看古卷，三角图上的光点正随着他的脚步闪烁，像是在与洞口的符文对话。
“你是说，只有持古卷的人才能进去？”钟九问黄皮子。
黄皮子急忙点头，又指了指古卷，再指了指自己，小爪子比划着，像是在说“我也能进”。
钟九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光幕。
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像是泡在温泉里，舒服得让人想叹气。
洞里并不黑，岩壁上镶嵌着发光的矿石，照得前路清清楚楚。
矿石的光芒里，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游动，细看竟是些微型的三角图案，碰到古卷就粘在上面，让图案越来越清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个开阔的石室，石室中央立着块巨大的水晶，水晶里裹着团云雾，云雾中隐约能看见山川河流、日月星辰，活像个被冻住的小天地。
黄皮子突然对着水晶拜了三拜，水晶里的云雾立刻翻滚起来，化作无数符文，争先恐后地往古卷上扑，像是找到了归宿。
古卷“哗啦”一声完全展开，纸页变得透明，水晶里的天地图案与古卷上的三角图渐渐重合。
钟九突然觉得脑子里多出许多东西：他看见盘古开天辟地时，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中间生出人；看见大禹治水时，以九鼎定地脉，引天河之水入人间；看见老子骑牛过函谷关，留下五千言道德经，化作天地间的第一缕道韵……
“原来这三角图，是天地人三才的印记。”
钟九喃喃自语。
古卷上的符文突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像凤凰啼鸣，又像龙吟，整个石室都在共鸣。
水晶里的云雾突然涌向他的眉心，他浑身一震，再睁开眼时，竟能看见岩壁里流动的地脉之气，那些气脉像无数条发光的蛇，最终都汇入中央的水晶。
黄皮子在一旁急得转圈，突然跳上钟九的肩膀，用爪子拍了拍他的额头。
钟九这才回过神，发现古卷上的三角图已经变得金光闪闪，三个角上分别多出个字：天、地、人。
而水晶里的小天地，正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像是与他的心跳产生了共鸣。
“这古卷，是要我守护天地人的平衡？”钟九握紧古卷，指尖传来滚烫的感觉。
水晶突然射出一道金光，从古卷上穿过，直射洞外。
他跑出石室，看见山神庙上空正悬浮着个巨大的三角虚影，月光、星光、地脉之光都往虚影里汇聚，整个茅山都被照得如同白昼。
山下的茅山镇里，熟睡的人们突然做起了同样的梦：梦里有个穿道袍的年轻人，手里捧着本发光的书，站在云雾缭绕的山巅，身后是旋转的日月星辰。
早起的樵夫说，昨晚看见茅山在发光，像块被太阳晒热的金子；挑水的妇人说，井里的水突然变甜了，还冒着热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温过。
钟九把古卷小心收好，黄皮子跳进他的怀里，用脑袋蹭着他的下巴，像是在撒娇。
走出山神庙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老槐树上的露珠“吧嗒”掉下来，砸在古卷的包袱上，竟渗进去，在布面上晕出个小小的三角印。
“以后，咱们就是同伴了。”
钟九摸了摸黄皮子的头。黄皮子“吱吱”叫着，往他怀里缩了缩，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映着初升的朝阳，也映着他手里的古卷。
回到道观时，竹匾里的草药已经晒得干透，散发着比往日更浓郁的香气。
钟九把古卷藏进阁楼的木箱，刚锁好箱子，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小石头的父亲，手里提着篮新摘的桃子，脸上带着感激的笑：“钟小哥，谢谢你照顾小石头，他托梦给我，说在那边挺好的……”
钟九接过桃子，发现每个桃核上都有个小小的三角印，像谁用指甲刻上去的。他看着远山，晨光里，茅山的轮廓像条沉睡的巨龙，而他知道，这条龙的秘密，已经藏进了他的古卷里，藏进了他与黄皮子的约定里，也藏进了每个平凡日子里那些不平凡的微光里。
古卷在木箱里轻轻颤动，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钟九知道，这只是开始，那些藏在符文里的秘密，那些关于天地人的平衡，那些即将到来的风雨，都将随着这卷古老的书，在他的生命里，缓缓展开。
而此刻，阳光正好，草药清香，怀里的黄皮子打了个哈欠，一切都像个刚睡醒的梦，却又真实得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