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十年深秋广州狱
狱窗的破洞漏进一缕寒阳,落在谢灵运鬓边的白发上,像极了他年轻时在始宁墅见惯的晨霜。
广州的深秋没有会稽的干爽,潮湿的霉味混着海风的咸腥,钻进衣领里,冷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他蜷缩在稻草堆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墙壁
——
壁上还留着他前几日写的残句,是《登江中孤屿》里的
云日相辉映,墨色已干,像一道道干涸的血痕。
哐当
一声,狱卒推开门,铁碗里的糙米饭溅出几粒,落在地上。
谢康乐,明日便是你的断头日,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狱卒的声音粗哑,带着岭南人特有的口音,听不出半分怜悯。
谢灵运缓缓抬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残存的傲色。
他毕竟是陈郡谢氏的子孙,是袭过康乐公的贵族,即便沦为阶下囚,脊梁也没完全弯下去。
我的诗稿,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可还在
在,在你枕头底下。狱卒踢了踢稻草堆,你这老头,都要去死了,还抱着那些破纸片子干嘛
狱卒走后,谢灵运摸出枕头下的诗稿,枯黄的纸页上,是他一生的心血——《登池上楼》的草稿上还留着修改的痕迹,池塘生春草那一句,当初是偶然得之,如今再看,竟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想起元嘉三年在建康,当着文帝刘义隆和满朝文武说的那句狂言: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那时满殿的人都变了脸色,文帝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讥笑道:灵运之才,果然名不虚传。可那笑意里的冷意,他如今才懂。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灯影摇晃。谢灵运把诗稿抱在怀里,闭上眼睛。他不想死,他还有好多诗没写,还有始宁墅的山水没赏够,还有谢氏家族的荣耀没挽回来——可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就在他意识昏沉之际,灯影忽然凝住了。一道清辉从狱窗的缝隙里渗进来,落地成形,是个身着星纹长袍的人,眉目疏朗如远山,腰间挂着一串玉磬,走动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人开口时,声音像山涧清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谢灵运,尔敢量化天下才,可知罪
谢灵运猛地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来:你是谁
吾乃曲星君,司掌人间文脉。星君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怀里的诗稿上,你自恃才高,轻慢古今文人,视才学为私产,今日便让你亲见文脉三千载,看看何谓真正的才学。
话音未落,谢灵运只觉得一阵眩晕,眼前的狱墙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秋水——水边长满了白茅,风一吹,像雪一样飘起来。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吟哦声,悲怆又执着。
汨罗江楚顷襄王二十一年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谢灵运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披着兰草衣的老者,须发皆白,手里拄着一根湘竹杖,沿着江边慢慢走。老者的脸色憔悴,眼眶深陷,可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极了暗夜中的星火。
是屈原。
谢灵运心头一震。他读过《离骚》,读过《九歌》,曾叹服屈原的辞藻瑰丽,却也觉得屈原太过执拗——不就是不得重用吗何至于投江自尽可此刻见着真人,他竟说不出半句轻慢的话。
屈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上下打量着谢灵运,目光里带着一丝探究:君非楚地人
晚辈谢灵运,来自三百年后。谢灵运躬身行礼,不知为何,在这位老者面前,他的傲气竟消了大半。
屈原点点头,走到江边,弯腰掬起一捧水,看着水珠从指缝间滴落:君也是文人
晚辈略通诗文。谢灵运从怀里摸出自己的诗稿,递了过去,这是晚辈的拙作,请先生指点。
屈原接过诗稿,借着江光慢慢读。他读得很仔细,遇到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时,眼中闪过一丝赞叹;读到天下才共一石的批注时,眉头却皱了起来。
此句清新自然,屈原指着池塘生春草,可见君对山水之美有独到的体察。可君说‘天下才共一石’,却是大错特错。
谢灵运不服气:先生以为
屈原把诗稿还给谢灵运,君可知,吾之《离骚》,非吾一人之创
谢灵运愣住了。
楚地有《九歌》,本是巫祝之歌;有《沧浪歌》,本是渔父之唱。屈原望着茫茫江水,声音里满是沧桑,吾不过是把百姓口中的歌谣,凝练成文字,赋予其心志罢了。若无楚地的山水,若无百姓的声息,何来《离骚》
他顿了顿,看向谢灵运:君写山水,若只赏玩山水之形,不察山水间的民生疾苦,纵有佳句,亦如无根之木。君说‘天下才共一石’,可君的才,难道不是来自家族的藏书来自永嘉的山水来自三百年前的诗文传承
谢灵运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无话可说。他想起自己在永嘉太守任上,为了游山玩水,擅自改造官道,百姓怨声载道,他却只觉得理所当然。那时他以为,自己的才华是天生的,是独有的,可现在听屈原一说,才知道自己不过是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
才学不是用来炫耀的,屈原的声音渐渐远了,是用来传递的。君若只知自夸,迟早会被文脉抛弃。
话音未落,江水忽然翻涌起来,谢灵运只觉得脚下一轻,再次陷入了黑暗。
长安汉武帝元狩元年
再次睁开眼时,谢灵运站在一间宽敞的书房里。满室的竹简堆得像小山,案上放着半块干饼,已经硬了,旁边是一壶凉透的茶。一个身着皂色长衫的男子,正对着一张空白的绢帛发呆,额上渗着汗,手里的笔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楚有云梦,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
对!就是这个!
男子忽然一拍案,喊道。他拿起笔,手腕翻飞,墨汁溅在袖口也不在意,脸上满是狂喜。谢灵运凑过去一看,绢帛上写的是《子虚赋》,笔迹潇洒,气势磅礴。
是司马相如。
谢灵运曾读过《子虚赋》《上林赋》,只觉得司马相如的辞藻华丽,却也觉得太过铺张。可此刻见他写赋时的苦思,才知道那些华丽的辞藻背后,是无数个不眠之夜。
先生写赋,为何如此费力谢灵运忍不住问道。
司马相如抬起头,看到谢灵运,愣了愣,随即笑道:君是何人竟能进我的书房
晚辈谢灵运,来自后世。谢灵运再次说明来意,晚辈不解,先生之才,为何还要如此苦思
司马相如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叹了口气:君以为才学是凭空来的吾写《子虚赋》,为了描云梦泽的山水,曾亲赴楚地,走了三个月;为了写天子的游猎,曾查阅三朝的典籍,记了满满五卷竹简。
他指着案上的竹简:这些都是吾的草稿,改了不下十次。有一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吾想了整整三天,才觉得妥当。
谢灵运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草稿,心里一阵触动。他写山水诗,多是即兴而作,虽有佳句,却少了司马相如这般的苦心经营。他想起自己曾嘲笑颜延之写诗
雕章琢句,失却自然,如今看来,自己才是太过轻率。
君可知,赋不仅是文字游戏司马相如忽然问道,吾写《子虚赋》,是为了讽谏天子,莫要沉迷游猎,荒废政事;吾写《长门赋》,是为了劝诫陈皇后,莫要争风吃醋,失了后妃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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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变得严肃:才学若不能济世,不能劝善,纵有千言万语,亦不过是虚文。君写山水诗,若只写山水之美,不写山水间的百姓,不写乱世的疾苦,又有何用
谢灵运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自己在临川任内史时,不理郡事,整日遨游山水,百姓的冤案堆积如山,他却视而不见。那时他以为,文人就该
放浪形骸之外,可现在才知道,独善其身的背后,是对社会责任的逃避。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着官服的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司马先生,陛下召您入宫,商议出使夜郎之事。
司马相如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衫,对谢灵运说:君若真想懂才学,便去看看张平子吧。他不仅能写《归田赋》,还能造地动仪,能算天文历法——才学的天地,比君想的要大得多。
洛阳汉顺帝阳嘉元年
谢灵运按照司马相如的指引,来到了张衡的府邸。府邸不大,院里种着几棵梧桐,叶子已经黄了,落了一地。书房里,一边摆着铜制的地动仪零件,错杂地堆着,另一边的案上,摊着《归田赋》的草稿,上面改了又改,墨迹层层叠叠。
张衡正用小锤轻轻敲打一个铜球,眼神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可双手却稳得很,每一次敲打都恰到好处。
平子先生。谢灵运轻声喊道。
张衡抬起头,看到谢灵运,并不惊讶,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君是后世来的文人吧
先生怎知谢灵运有些诧异。
吾观君的衣着,非本朝样式;吾观君的眼神,带着迷茫,想来是不解才学的真意。张衡放下小锤,走到案前,拿起《归田赋》的草稿,君看这篇赋,改了多少次
谢灵运凑过去一看,草稿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有的句子被划掉,有的句子被重写,最上面的一行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旁边还写着不如归田,以全吾志
的批注。
至少改了二十次。
谢灵运低声说。
是三十三次。张衡笑了笑,吾写这篇赋,不仅是为了抒发归田之志,更是为了劝诫世人——人生短暂,莫要为了功名利禄,失了本心。
他指着那些地动仪零件:吾造地动仪,是为了测地震,救百姓;吾写《灵宪》,是为了探天文,明历法。吾以为,才学有三境:一境是描物,二境是抒情,三境是济世。君的诗,只到了第一境。
谢灵运的脸有些发烫。他想起自己曾自夸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以为这就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可在张衡面前,这不过是才学的入门罢了。
先生既怀济世之才,为何还要写《归田赋》谢灵运忍不住问道。
张衡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的梧桐:当今朝堂,宦官当道,贤臣被贬。吾虽有济世之志,却无能为力。归田不是逃避,是为了保全吾的本心,是为了留下吾的才学,以待后世。
他顿了顿,看向谢灵运:君可知,真正的才学,是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吾的地动仪,或许会坏;吾的赋,或许会被遗忘。可吾探索真理、济世救民的心,会留在文脉里,传给后世的人。
谢灵运忽然想起自己的诗稿。他的诗,会不会在百年之后,就被人遗忘他的才学,除了自夸,还能留下什么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仆人跑进来:先生,地动仪有反应了!西方有地震!
张衡脸色一变,立刻拿起文书,大步走了出去:快,备车,吾要入宫奏报陛下,让地方官赶紧赈灾!
谢灵运望着张衡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敬意。
汉中蜀汉建兴五年
离开洛阳后,谢灵运眼前的场景再次变换。这一次,他站在一座营帐前,帐外的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汉字,风吹过,旗帜猎猎作响。帐内,烛火摇曳,一个身着丞相朝服的人,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毛笔,在一张绢帛上慢慢写着。
那人的鬓角已经斑白,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却异常坚定,像极了暗夜中的灯塔。他时不时停下来,望着帐外的夜色,像是在想远方的都城,又像是在想北伐的大业。一滴眼泪落在绢帛上,晕开了
亲贤臣,远小人
的字样。
是诸葛亮。
谢灵运读过《出师表》,每一次读,都被诸葛亮的忠贞所感动。可此刻见着真人,他才明白,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背后,是怎样的心血和无奈。
诸葛亮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却没有抬头,只是继续写道: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泣血。谢灵运站在一旁,不敢说话,生怕打扰了他。
写完最后一句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诸葛亮放下笔,擦了擦眼泪,望向帐外的星空,喃喃自语:先帝,臣就要北伐了,不知能否实现您的遗愿……
丞相之才,不仅在军事,更在文章。谢灵运忍不住开口,《出师表》字字恳切,晚辈读一次,哭一次。
诸葛亮转过身,看到谢灵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温和地笑了笑:君是后世之人
晚辈谢灵运,来自三百年后。谢灵运躬身行礼,晚辈敬佩丞相的忠贞,也敬佩丞相的才学。
才学
诸葛亮摇了摇头,吾之所学,不过是为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若不能济世,不能报国,再高的才学,亦不过是空谈。
他指着案上的《出师表》:这篇表,不是为了炫耀才学,是为了劝诫陛下,要亲贤臣,远小人,要励精图治,不要辜负先帝的期望。吾写这篇表,是为了家国,不是为了自己。
谢灵运想起自己曾上书文帝,陈说政事,却多是言多迂阔,没有一句是真正为了百姓,为了家国。他那时只想着恢复谢氏家族的荣耀,只想着获得实权,却从未想过,自己的才学,能为国家做些什么。
君可知,才学的最高境界,是‘舍己为人’诸葛亮的声音变得严肃,吾为了北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先帝为了兴复汉室,颠沛流离,一生操劳。这不是愚忠,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华夏文脉。
他顿了顿,看向谢灵运:君若只知自夸才高,却不知为国为民,纵有千首诗,万篇赋,亦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文人。君的才学,若不能传给后世,不能济世救民,又有何用
谢灵运的眼眶红了。他想起自己的祖父谢玄,淝水之战,以少胜多,挽救东晋危局,那才是谢氏家族的荣耀。而自己,却只知争权夺利,只知炫耀才学,把家族的荣耀都败光了。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士兵跑进来:丞相,将士们都准备好了,明日便可北伐!
诸葛亮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朝服,对谢灵运说:才学不是用来炫耀的,是用来传承的;不是用来谋私的,是用来济世的。
说完,诸葛亮大步走出营帐,帐外传来他的声音:传令下去,明日五更,拔营起寨!
碣石汉献帝建安十二年
离开汉中后,谢灵运眼前的场景再次变换。这一次,他站在一座山顶上,脚下是茫茫大海,海水湛蓝,浪涛拍打着礁石,发出震天的声响。一个身着铠甲的男子,站在山顶,手里握着酒壶,望着大海,眼神里满是豪情。
男子的身材高大,面容刚毅,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在欣赏大海的壮阔,又像是在谋划着天下大事。他喝了一口酒,大声吟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声音雄浑,震得周围的树木都似在发抖。是曹操。
谢灵运曾读过《观沧海》,只觉得曹操的诗
气韵沉雄,有帝王之气,却也觉得曹操是个篡汉之贼。可此刻见着真人,他才明白,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背后,是怎样的胸襟和抱负。
孟德公。谢灵运轻声喊道。
曹操转过身,看到谢灵运,眼中闪过一丝探究,随即笑道:君是何人竟能来到这里
晚辈谢灵运,来自后世。谢灵运躬身行礼,晚辈读过公的《观沧海》,佩服公的豪情。
曹操笑了笑,递给谢灵运一壶酒:君也是文人
晚辈略通诗文。谢灵运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让他精神一振。
君可知,吾为何写《观沧海》曹操望着大海,声音里满是豪情,吾讨黄巾,伐董卓,灭袁绍,统一北方,不是为了自己当皇帝,是为了结束乱世,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吾写这首诗,是为了抒发吾的抱负,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吾要统一天下,还百姓一个太平。
他顿了顿,看向谢灵运:君说‘天下才共一石’,可君可知,吾的才,不是天生的吾少年时好游猎,不喜读书,后来经历了乱世,才明白‘才学’二字的分量。吾读《孙子兵法》,是为了领兵打仗;吾写诗文,是为了抒发心志。吾的才学,是在血与火中磨砺出来的。
谢灵运想起自己的才学,不过是在书斋里读出来的,没有经历过乱世的磨砺,没有感受过百姓的疾苦,难怪如此浅薄。
君可知,才学是多样的曹操继续说道,公瑾的谋略,是才学;子布的内政,是才学;陈琳的檄文,是才学;阮籍的咏怀,是才学。吾麾下的谋士武将,各有各的才学,吾若只知自夸,怎能统一天下
他指着大海:这大海,能容纳百川,才显得壮阔。君的才学,若只容得下自己,容不下别人,又怎能称得上‘才高’
谢灵运的脸更烫了。他想起自己曾嘲笑颜延之的诗不如吾之清新,嘲笑鲍照的诗太过粗鄙,如今看来,自己才是太过狭隘。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谋士跑上来:明公,袁绍的残余势力已被肃清,北方已定!
曹操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好!传令下去,班师回朝!待来年,吾便南征,统一天下!
曹操大步走下山去,身后跟着一群谋士武将,气势磅礴。谢灵运望着曹操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豪情。
洛阳魏元帝景元四年
离开碣石后,谢灵运眼前的场景再次变换。这一次,他站在一座刑场上,周围围满了人,有百姓,有官员,都带着惋惜的神色。刑场中央,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张古琴。男子的面容俊朗,眼神平静,像是在赴一场盛宴,而不是一场死刑。
是嵇康。
谢灵运读过《广陵散》的传说,知道嵇康在刑场上弹奏此曲,曲终人亡。可此刻见着真人,他才明白,那《广陵散》于今绝矣的背后,是怎样的风骨和决绝。
嵇康抬手调弦,手指在琴弦上拨动,《广陵散》的旋律流出来。起初,旋律悠扬,像是在描绘山清水秀的景色;接着,旋律变得激昂,像是在诉说英雄的壮志;最后,旋律变得悲凉,像是在哀叹世事的无常。
周围的百姓都哭了,官员们也低下了头。谢灵运站在人群里,只觉得心脏像被揪紧,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曲终,嵇康放下琴,闭上眼,对刽子手说:动手吧。
叔夜先生!谢灵运忍不住喊道,您为何不向司马昭认错只要您认错,就能活下去!
嵇康睁开眼,看向谢灵运,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君是后世之人
晚辈谢灵运,来自三百年后。谢灵运哽咽着说,晚辈敬佩先生的风骨,可先生为何要白白送死
吾不是白白送死。嵇康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坚定,司马昭篡魏,吾若向他认错,便是助纣为虐。吾的才学,不是用来苟且偷生的,是用来坚守风骨的。
他顿了顿,看向谢灵运:君可知,真正的才学,是有风骨的吾写《声无哀乐论》,是为了探求音乐的真理;吾写《与山巨源绝交书》,是为了坚守自己的志向。吾的才学,不能为权贵服务,不能为名利折腰。
谢灵运想起自己曾为了获得实权,依附刘义真,后来又组织武装对抗朝廷,美其名曰清君侧,实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的才学,他的风骨,在嵇康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君若只知为自己谋利,纵有再高的才学,亦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徒。
嵇康的声音渐渐远了,君的才学,若没有风骨,没有坚守,又有何用
刽子手举起了刀,阳光落在刀背上,闪着刺眼的光芒。
邺城魏文帝黄初二年
再次睁开眼时,谢灵运站在一座宫殿的庭院里。庭院里种着几棵槐树,叶子已经落了,地上铺着一层金黄。宫殿的堂上,坐着一个身着龙袍的男子,面色冷峻,眼神里满是猜忌。是曹丕。
堂下,一个身着囚服的男子,面色苍白,却眼神倔强。男子的身材高大,面容俊朗,和曹丕有几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悲苦。是曹植。
子建,曹丕的声音冰冷,父王在世时,常夸你才高。今日,吾便给你一个机会——七步之内,若不能成诗,便是死罪。
曹植慢慢走起来,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他的脚步沉重,像是灌了铅。周围的大臣都低着头,不敢说话,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
谢灵运站在廊下,手心全是汗。他知道曹植会写出《七步诗》,可此刻见着曹植的处境,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第四步,第五步,第六步……
曹植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第七步,曹植停下脚步,望着曹丕,眼中满是悲苦。
曹丕的脸色变了,他别过脸去,不敢看曹植的眼睛。过了许久,他才低声说:罢了,吾饶你一命。
曹植松了一口气,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谢灵运快步走过去,扶住曹植:子建先生,您没事吧
曹植看着谢灵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君是何人
晚辈谢灵运,来自后世。谢灵运哽咽着说,晚辈曾说‘天下才共一石,先生独得八斗’,今日见着先生,才知道晚辈的话有多浅薄。
曹植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君不必如此。吾的才学,不过是些文字游戏罢了。吾空有才学,上不能辅佐朝廷,下保护不了自己,又有何用
他望着庭院里的槐树,声音里满是悲苦:君可知,才学不是用来争高低的吾写《洛神赋》,是为了抒发对洛神的爱慕;吾写《赠白马王彪》,是为了表达对兄弟的思念。吾的才学,是用来抒情的,不是用来炫耀的。
谢灵运想起自己曾自夸天下才共一石,心里一阵愧疚:先生之才,远胜晚辈,可先生却如此谦逊。晚辈自愧不如。
谦逊不是自卑,是知道才学的边界。曹植的眼神变得温和,吾知道自己的才学有限。吾只能在自己的领域里,做自己该做的事。
他顿了顿,看向谢灵运:君可知,才学无法量化比较,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贡献;文学创作是站在前人肩膀上的传承与创新;真正的才子应当谦卑,因为个人才华相比文化长河不过沧海一粟。
曹植的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谢灵运的心。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的狂傲,是多么可笑;自己之前的才学,是多么浅薄。
就在这时,曲星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谢灵运,你明白了吗
谢灵运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广州的狱里。灯油已经尽了,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光。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全是泪水。
元嘉十年深秋广州法场
第二天清晨,狱卒打开了狱门,把谢灵运押了出去。广州的街道上,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有人骂他狂徒,有人叹他
才子可惜。
谢灵运穿着囚服,头发散乱,却神色平静。他看到了等候在路边的门生陈郡,陈郡手里拿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他的诗稿。
先生!陈郡哭着跑过来,把包袱递给谢灵运,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谢灵运接过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他昨晚写的悔过诗:曾笑古今才一斗,不知学海深难量。遍历文脉三千年,方识己身如尘芒。
他把纸递给陈郡,握着他的手说:把这首诗和我的诗稿一起传下去。告诉后世的人,才学不是用来炫耀的,是用来传承的;不是用来谋私的,是用来济世的。告诉他们,不要学我的狂傲,要学古人的谦逊。
陈郡哭着点头:先生,我记住了。
谢灵运被押到法场上,刽子手举起了刀。他抬头看了看天,秋阳正好,没有乌云。他想起了屈原的悲怆,司马相如的苦思,张衡的济世,诸葛亮的忠贞,曹操的豪情,嵇康的风骨,曹植的谦逊。
曾笑古今才一斗,不知学海深难量。遍历文脉三千年,方识己身如尘芒。
谢灵运大声吟出这首诗,声音清亮,压过了人群的嘈杂。刀落下时,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释然。
他终于明白,自己虽然死了,可他的诗,他的悔悟,会留在文脉里,传给后世的人。这,才是真正的才学,这,才是真正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