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在山里捡了个快断气的人,是苏砚秋。
为救他,我把自己双眼剜了,修为也废了个干净。
回京城没多久,我爹被人栽赃,说他勾结外敌。
一家子全被抓进大牢,没人敢吱声。
听说苏砚秋在陛下跟前跪了整整三天,磕头磕得满地是血,拿他全部家底换我一条命。
等我拖着身子回家,早就只剩一口气,命灯快灭了。
临走那晚,他抱着我哭,说:你等我十年,黄泉路上别走太快,下辈子我一定娶你。
我信了。
我就在奈何桥边守着,一年一年地等。
十年过去了,他没来。
二十年,没有。
七十年过去了,影子都没有。
有天,阎王踱步过来,冷笑:你还等他早就不配来了。
他用你的命续了他的命,骗阴差,瞒地府,连鬼都怕他不要脸。
我愣住,拼命睁眼想看个明白。
眼前一幕刺得我心口流血——
我死后,他风风光光娶了柳轻晚,就是那个告发我家的女子。
他靠着我给的四十年阳寿,活了七十载,娶妻生子,儿孙绕膝,四代同堂,寿终正寝。
阎王拍案而起,怒道:这等无义之人,该千刀万剐!
我准你重活一世,阳寿还你,仇也由你亲手讨!
我猛地睁眼,天光刺目。
我又回到了那天——山雨初歇,林间泥泞,苏砚秋倒在路边,一身是血,奄奄一息。
1
风雪狂啸,山要塌了。
耳边突然炸开一阵嚷嚷,把我惊得一激灵。
找到啦!军师总算找到了!
小姐不吃不睡找了三天三夜,命都快熬没了,值了!
快进洞!雪马上压下来了!
我脚底一软,整个人僵住。
睫毛上的雪化成水,顺着脸颊滑下来,冰得像哭过一样。
洞口前扔着几件衣裳,其中一件分外扎眼——是条粉色的小肚兜,女人穿的那种。
这地方,是苏砚秋嘴里念叨了几十年的命中注定。
我喉咙发紧,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别急着进。
上辈子我就是在这儿,背起快断气的苏砚秋往外逃。
雪崩时和队伍冲散,我拖着他走了一天一夜,天寒地冻,血水混着雪水糊了一身。
回营时,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他嘴上说感激,心却早飞去了那个救他的女子——柳轻晚。
成亲后没多久,柳轻晚咳着血登门。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法狠心赶她走。
我请大夫给她看病,他反说我假好心,想逼人离开。
我闭口不提药石之事,好饭好菜供着,他又说我无情无义,连点补偿都不愿给。
柳轻晚成了扎在我心口的刺,我怎么做都是错。
直到我咽了气,他才幡然醒悟,披麻戴孝,说要用余生还她恩情。
想到这儿,我咬住牙根,声音压得低哑:里面有女人的贴身衣裳,咱们不能贸然进去。
几个亲兵却笑出声来:小姐您多虑了,您和军师打小定亲,情分比命还重。难道还怕个无名无分的女人
再说了,就算真有那档子事,顶多是个通房丫头,翻不起浪。
我扯了扯嘴角,冷笑:我这人眼里,真容不得沙子。
他说过要我一人,生同衾死同穴。现在连个妾都留得心安理得,我还怎么信他
手下弟兄眼神暗了,带着说不出的怜惜。
小姐,可您为他付出这么多……若不是因为他,您现在还是京城金尊玉贵的沈家千金,哪用在这苦寒之地拼命
是啊,军师再怎么记恩,也不该这么伤您。
我摆摆手,抬头望向远处的边境线,风雪中一片苍茫。
我参军是我自个儿的决定,不怪他。我是大雍的兵,只要漠北一天没收回,就没资格谈儿女情长。
上一世,嫁过去后我在京城守空屋。
苏砚秋带兵出征,败一次,再败一次,最后连国土都守不住。
阎王告诉我,原本我能横刀立马,打出一片江山,做个顶天立地的女将军。
可苏砚秋靠我续命,耗尽我的运道,连累百姓遭殃,天下大乱。
这一遭,漠北不平,我焉能谈家
弟兄们劝不动我,只好跟着我原路返回。
一回营,我就去见父亲:爹,我和苏家大少爷没缘分,请您替我退了这婚。
父亲长叹一声,闭了闭眼。
行吧,我沈家的女儿,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苏父起初不肯,说婚事早传遍京城,退亲会败坏我的名声。
苏母更是死咬着不松口,哭得昏过去好几回。
直到后来他们听说,苏砚秋是被柳轻晚拼死从雪堆里刨出来的,两人已经在洞里相依取暖,肌肤相亲。
话到嘴边,终究说不出绝情的话。
我再一次来到那山洞。
柳轻晚已经回来了,看到我时眼神发抖,嘴唇哆嗦。
她颤着声问:你……你要把相公从我手里抢走
2
你们汉人不是老讲,救命之恩得拿命还现在他可是我名下的人了。
这话一出,我心里猛地一颤,像有道闪电劈过脑袋,念头还没抓稳就没了。
她眼下只裹了层薄肚兜,缩在苏砚秋怀里直发抖。
我当场应下,等于替苏家点了头。
雪崩马上要来,先走为紧。
柳轻晚盯了我半晌,牙一咬,总算点头。
一路上她跟防贼似的,死死粘着苏砚秋,喂水喂药样样亲力亲为。
马车稍微一颠,她就说怕他伤口裂开,非停下不可。
离雪崩的时辰越来越近,我只能催着队伍往前赶,自己押在最后断后。
雪山轰然塌下的那一刻,她从马车上滚下来,尖叫刺耳。
我顺手抄起她,甩到马前抱着。
雪浪砸在背上,像被人拿铁锤一顿猛捶。
眼看亲兵们有序撤离,我压下喉头腥甜,却没防住她猛地一挣,一把将我掀下马背。
将军……对不起,我真的吓疯了。
等亲兵把我从雪堆里刨出来时,她眼里哪有半分愧意,分明是压不住的得意。
耳边是兄弟们的怒骂,还有苏砚秋强撑着辩解:
她不是故意的……沈清辞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怕不怕
我没力气争,嗓子像被刀割过,眼前一黑就倒了。
再睁眼,已经是三天后。
军医说,我抬回来的时候身子都僵了,能活下来是命硬。
可他们不知道,我魂都到地府转了一圈。
哎哟,怎么又回来了快回去!你命债未清,事儿还没完。
苏砚秋靠你阳寿续命,必有因果。清辞,留意身边古怪东西。
我琢磨着这话,外头突然闹腾起来。
我要见沈将军!我相公一直不醒,得她帮忙求个平安符!
你们这些兵油子推什么推我是军师夫人!
柳轻晚一进来,笑眯眯地把一根红绳套上我手腕。
清辞啊,大师说了,你戴着这红绳诚心祷告,砚秋就能醒。
要不是你拖拖拉拉,砚秋早该治了,哪会拖成这样这点小事,你总不会推吧
想起阎王的警告,我冷笑着一把扯断红绳,甩在她脸上。
她脸唰地变白。
我懒懒开口:本将军偏不帮。他是你男人,你不去拜佛,来找我做什么
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她扑上来要推我。
我轻轻一侧身,她扑了个空。
砰!
一声闷响,我这才发现她根本没躲,直挺挺撞上了桌角。
血顺着额头往下淌,她居然还冲我笑。
紧接着,本该昏睡的苏砚秋竟坐了起来。
轻晚!
沈清辞!轻晚也是大雍百姓,你仗着武功欺她,按军规,打五十军杖!
他看我的眼神全是怒火,没有一丝旧情。
我忽然想起,军师本无权下令罚我。
是我为了给他撑场面,当众宣布全军听他调遣。
如今第一个被军法处置的,竟是我自己。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被按在长凳上,一杖一杖挨打。
皮开肉绽时,柳轻晚才慢悠悠开口:
行了,砚秋。沈将军就是讨厌我罢了,你当众打她,以后她还怎么带兵
讨厌你苏砚秋冷笑,我看她是心怀妒忌,公报私仇!罪加一等,再打五十!
他转头看她,语气立刻软了,眉眼都带着笑:
轻晚,你跟那种粗人不一样,你是该被捧在手心的姑娘。
听着这些话,我心里那口气,彻底散了。
重生回来,我一直盼着他有难言之隐。
可现在终于看清——他从头到尾,就没真心过。
小时候我为了能跟着他,偷偷混进军营。
被我爹抓到,要当众打我板子,是他挺身而出,替我挨了一百杖,差点断气。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嘴里全是血,却还笑着对我说:
清辞是女孩子,做什么都对。哥哥护你,护到你当上真正的女将军。
他不知道,我当将军,全是为了他。
可等我真的披上盔甲,他反倒嫌我粗野。
婚后,柳轻晚在后院弹琴,我也学着练。
他听了只皱眉:学不像就别学了。
你打仗打得手都硬了,哪还弹得好就算从前你弹得妙,现在也不行。
他亲手挑断我指上的筋,让我再使不上力。
从那以后,我再没碰过琴弦。
上了药,我被抬回帐子。
刚醒,督军苏大人就来了。
他还想拉旧情,故意提起我小时候的事:
你小时候总追着砚秋叫哥哥,扯着他腰上的玉佩穗子跑。现在那块玉,他还随身带着。
你学琴,不也是为了他那时候谁不想听你弹可你只肯为他弹。
他讲得动情,我脸上却像冻住了一样。
苏大人走后,柳轻晚来道歉。
沈将军,我真没料到砚秋会这么护我。她嘴上说着,眼里全是藏不住的喜。
又装出委屈样:可沈家军不该因为我,处处给我难堪吧
我冷冷回她:军营不是女人撒娇的地方,趁早走人。
她嘴上应着,转头苏砚秋就找上门来兴师问罪。
你怎么变得这么不讲理
他眯着眼,语气里满是嫌弃。
我愣住,他又冷笑一声:也是,你当上将军,就忘了当初自己也是个没人搭理的外人。
你现在都容不下她,等她成了我的平妻,你怎么办
容不下就别容。
我抬头一笑:婚我不结了。让她当正头夫人,这不正合你们心意
苏砚秋怔住,随即勃然大怒。
好,沈清辞,是我把你惯坏了。
从那以后,他再不与我同行,连操练都不露面。
我还听见他对柳轻晚发誓:
我和她早没关系了。
你要不放心,我发誓——以后一天里,最多跟她说三句话。
班师回朝那天,他故意没骑马。
陪着柳轻晚坐在马车里,一路温言软语。
苏家和我家院子挨着。
我们两家之间的花墙,比一般的矮了半尺。
柳轻晚见了直皱眉:砚秋现在成家了,这墙太矮,别人一眼就看得见,得加高,省得碍眼。
苏砚秋神情平静,转头看向苏大人:
爹,听轻晚的吧。儿子已婚,沈小姐不必再随意进出。
3
苏大人火冒三丈:瞎胡闹!八字还没一撇,你就敢摆起正头娘子的谱谁给你的胆子!
柳轻晚登时脸红得像块布。
苏砚秋却开口拦道:爹,是我让她这么做的。轻晚是我要娶的人,我不想她因为我娘家人受委屈。
五岁那年,他为了寻我,翻墙摔断了腿,两家心疼得当场拆了半堵墙。
可二十二岁这年,他却说我是个外人。
我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涩,把庚帖递还回去。
转身对着苏大人直直跪下:伯父别动气。这门亲事,清辞自己愿意退。堵墙也好,断亲也罢,都该由我担着。往后我只认苏郎君做兄长,您若不嫌弃,我也能喊您一声义父。
苏大人长叹一声,伸手扶住我的肩,眼里满是无奈。
柳轻晚站在一旁气得直跺脚。
苏砚秋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神,见我转身要走,急匆匆追上两步。
清辞,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话没说完,就被柳轻晚拽着袖子拉走了。
回了府,我独坐房中,脑海又浮起前世那些糟心事。
那场宛城败仗,是整场战事里唯一失守的一战。
可几年后,柳轻晚当众翻出旧账,一口咬定我爹在那场仗里私通敌军,贻误军机。
才导致苏砚秋带的队伍被困雪岭,几乎全军覆没。
我越想越觉得蹊跷,暗中派人盯紧柳轻晚的一举一动。
随后入宫面圣,先将战况如实禀报,再悄悄提起柳轻晚的举动,提醒皇上留心。
刚踏进家门,娘亲已在厅中等了许久。
她拉着我问婚事,说又相中了几户人家。
都是家世清白、才貌双全的好儿郎,配我绝不会委屈。
我却把名册轻轻合上,摇了摇头:娘,我不想成亲。
这次出征,我亲眼见了北地百姓的日子。天寒地冻,战火不断,他们活得像草芥。我只想回北境,把咱们丢的城池一寸寸拿回来。
你爹娘只盼你有人疼、有人护。就算去边关,也该有个伴儿同行。
任她怎么劝,我心意始终没变。
早在金殿受封时,我就拿这次的军功换了个实职——惊鸿将军,准我长驻北境。
娘,我有本事护住自己。女人不靠男人,也能站得笔直。
这一回,我的眼睛好好的。
我想用这双眼睛,看尽北疆风雪,看天下安宁。
从那天起,我每日赶往京郊大营操练兵马。
直到有一天,下人递来一封烫金帖子。
是柳轻晚和苏砚秋的婚宴请书。
4
这些天我一直安静得很,外头那些闲人都说我被退了婚,面子丢了个干净。
几个贴心的小姐妹本来想过来劝我两句,看我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这才放下心聊起柳轻晚的事。
你还不知道吧外面传你丢脸被甩的消息,全是那柳轻晚在背后放风。我们才不信这些鬼话,谁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子,哪轮得到她来编排苏砚秋这人眼瞎心盲,配她正合适。
可不是嘛。一个小户出来的丫头,真当自己攀上高枝就能翻脸不认人在咱们眼里,她就是个跳梁小丑,装腔作势。
你听说没她成亲那天非要穿白裙子,说是要‘守贞洁’,气得苏家老夫人差点喘不上来。最后还是被硬逼着换了。这种不懂规矩的人,跟苏砚秋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凑一对儿。
话还没说完,柳轻晚就带着丫头堵了过来。
她倒没穿白的,可身上那件嫩粉色嫁衣扎得人眼疼,像刚从花铺子里蹦出来的,围观的人憋着笑直摇头。
丫鬟在一旁急得直劝,她却扭着脖子不肯换:粉的怎么了我皮肤白,穿这个才显贵气!
她抬眼盯着我,嗓门陡然拔高:沈清辞,我今天来就为告诉你一句——别再假装洒脱,心里还惦记着苏砚秋!
我挑眉,我做什么了
呵。她冷笑,你要真放下了,干嘛赖在京城不走外头多少人给你说亲,你一个都拒了。是不是就等着我过不下去,你好卷土重来
我轻轻一笑。
我不走,是因为阎王爷下的命令还没完。
我只是在等苏砚秋咽气那天。
她看我笑,以为我猖狂,猛地冲上前一步,尖声道:你还笑是不是你买通苏家下人,暗地里给我使绊子连穿件衣服都要被人指指点点,是不是你搞的鬼
我没兴趣管你穿红戴绿。我慢悠悠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出滑稽戏。
身后小姐妹们低声嗤笑,她脸上挂不住,转身就朝苏砚秋扑过去:你看看她!你倒是管不管
苏砚秋皱眉走来,脸色沉着:你就不能让她一步大婚之日,非得闹得人仰马翻再这样,别怪我让你跪祠堂,抄一百遍《女训》!
按苏家规矩,不敬主母,罚跪三日,抄书百遍。
话音未落,他身后几个侍卫就朝我扑来。
我嘴角一扬,脚下一错,拳风带响,三两下就把人撂翻在地。
军营里他还能靠军令压我,可苏家这点破规矩,压不住我这个外姓人。
柳轻晚脸色发青,踉跄后退,眼神慌乱地往大门方向瞟,好像在等什么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高喝——
圣旨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人密报沈家于宛城之战私通敌军,谋逆属实!
沈氏全族抄没家产,即刻入狱,秋后处决!
我猛然转身,正对上柳轻晚那张掩不住得意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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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谁也没想到,我连手都没抬一下。
沈家祖上几代都是带兵的,可这一回,全家人老老实实低头认罪,自己走进大牢。
眨眼工夫,街头巷尾全在唱一首新编的童谣:沈家卖主求荣,千刀万剐都嫌轻!
家门口早被砸得不像样,粪水泼门,红漆刷墙,歪歪扭扭写着卖国贼,断子绝孙。
朝堂上,有几个往日和沈家走得近的大人还想撑一把,说证据不全,判罪太急。
皇上转头就问苏砚秋——他是军师,又是亲历者,总得有个说法。
可他站在殿中,低着头,半天不吭声,最后才慢吞吞开口:
臣……只知道那一战,我在宛城外的雪山上差点被活埋。身边的人全死了,我这文弱书生靠着啃雪撑了三天。
臣只知道,我一连发了七八封急报,求沈大帅派兵接应。可前线纹丝不动,等我后方守军全战死,他才慢悠悠带兵来收尸。
每说一句,像是从心口往外挤血。
皇上听得脸色铁青,当场拍案,下令重判。
满朝上下都觉得沈家这次彻底完了。
柳轻晚更是得意得不行,到处嚷嚷是她揭发了沈家通敌,还领了皇上的封诰,成了忠义夫人。
要不是我救了砚秋,把他从雪堆里挖出来,顺手把沈将军的密信交给陛下,你们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沈家哪是什么功臣我才是保江山的大功臣!
沈清辞以前多嚣张啊,见了我连个礼都不肯行。现在呢在天牢啃窝头等砍头吧!
没人知道,我和爹压根没进天牢,连京城都没待。
早在我去宫里面圣那会儿,就跟皇上商量好了,重点盯柳轻晚这只狐狸。
果然,她屁股还没坐热,就开始偷偷往漠北递消息。
后来皇上收到一封密告,一眼认出字迹——正是柳轻晚亲笔。
我们干脆将错就错,让她当传声筒,把假情报一条条送进漠北王帐。
让他们以为,能打硬仗的沈家已经完蛋了,正好出兵南下。
而她每传一次军情,其实都是我们精心写的剧本。
漠北最怕两支军队。
一是沈家的龙虎营,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直插他们老窝。
二是镇北王的黑甲卫,黑压压一片守在边境,像块搬不动的石头。
自从先帝那会儿有了他们,大雍一寸地都没丢过。
现在,轮到咱们找他们算老账了!
我被派去给镇北王当副将,带头冲燕云城。
第一仗打得干脆利落,开门红。
接下来捷报像雪片一样飞来:
报!镇北王攻下朔阳关!
报!先锋军连克三城,漠北骑兵闻风而逃!
报!距离漠北王庭只剩三百里,休整半月,直捣黄龙!
皇上在朝上笑得合不拢嘴,顺口宣布:沈家谋反纯属误会。
当场封我为惊鸿上将,官升一级。
百姓们更是扬眉吐气,多少年憋的火终于出了。
可柳轻晚这边,惨了。
她报上去的军情全是错的,漠北接连吃亏,一口气发了十道斥责令,骂她蠢、骂她诈、骂她断了他们退路。
她坐不住了,硬拉着苏砚秋去面圣,说要亲赴前线,为国分忧。
皇上也准了。
更离谱的是,她非要跟着出征。
那时她肚子都快临盆了,一手扶腰,信誓旦旦:
臣妾心系江山,岂能贪生怕死
老天在上,我只为砚秋,若孩子有个闪失,也绝无怨言!
皇上无奈答应。
再见苏砚秋,他瘦了一圈,眼里全是倦意。
柳轻晚跟在旁边闹个不停,脾气一点没改。
路颠了喊晕,干粮硬了要吃肉,折腾得全军鸡飞狗跳。
可一见到我,苏砚秋眼神忽然亮了。
清辞……好久了,我一直……很担心你。
他快步走过来,看清我一身血迹,整个人一怔。
镇北王是不是疯了让你冲第一线你……你不是最怕见血吗
6
话刚说完,我的贴身护卫就憋不住了。
哪儿冒出来的愣头青不知道咱们将军在军中从没败过他往前线一站,漠北那些蛮子都得哆嗦!
还好将军当初甩了他。咱们头儿是顶天立地的女中豪杰,到了他嘴里倒成了躲在帐里哭鼻子的小媳妇
莫非他还指望天下女子都像他那娇滴滴的夫人,风吹一下就得躺三天
周围七嘴八舌,苏砚秋站在那儿,像根冻僵的木头。
清辞,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没理他,头也没偏,径直往前走。
他却突然在背后喊住我:我进京那会儿,镇北王刚向皇上求了赐婚旨意,你知道吗
要是你不乐意,我可以替你去求皇上收回成命。
他声音发紧,眼神闪动,藏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乞求。
我有点意外,但也不奇怪。
我和镇北王萧彻,小时候就见了一面。
他守北疆十多年,我直到这次打仗才真正和他并肩。
萧彻大我五岁,脸是刀刻出来的,人又高又挺。
这半年,他指挥若定,我冲杀在前,两人像合上弦的弓箭,越打越顺,心里也慢慢有了影子。
直到半个月前那个篝火夜,他递给我一杯酒。
沈将军,咱们北边有个老规矩。男人一出生,家里就埋一坛桃花酒,等到遇见喜欢的人,就把酒挖出来,请她喝。
女人要是真喝了,那就是点头答应——一辈子,只跟这一个人过。
那天夜里星星密得像是要掉下来,他脱了战甲,眼里的光比星子还亮。
不知怎么的,我就接过杯子,一口喝干了。
脑子里突然跳出前阵子的事。
我中箭摔下马,是他第一个冲过来把我抱走。
不像苏砚秋那样劈头盖脸骂我莽撞、不懂保重,他只笑着点头:
要是你平常冲我跑这么快,咱俩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我瞪他,他一脸坏笑,可眼底那股心疼和喜欢,藏都藏不住。
也许是那天伤口太疼,也许是今晚的月色太撩人。
那一刻,我动了心。
思绪飘回来,我看着苏砚秋。
只觉得,眼前这人,不过如此。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我轻飘飘撂下一句,他眼里却像炸了雷。
你真的要嫁他为什么他行,我就不行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他或许也曾动过真心。
可那点情意太薄,薄得柳轻晚一出现,立刻碎成渣。
正巧这时,柳轻晚挽住他胳膊,笑吟吟开口:
恭喜沈将军啦。
我和砚秋也有喜事要分享。她故意提了嗓门,我已有八个月身孕,马上就要生了。军中最好的帐篷是你的吧能不能腾出来给我
砚秋心疼我,说要给我最好的照顾。沈将军大度,不会舍不得吧
她眼神明晃晃地挑衅,我却懒得搭理,转身就把营帐让了。
萧彻顺势让我搬进了他的大帐。
半个月后,大军集结,准备最后一战。
萧彻亲自带黑甲军打头阵。
苏砚秋看了我一眼,像是存心要较劲,竟主动请命,带亲卫从侧翼强攻。
而我率主力日夜兼程,直捣漠北王庭。
当萧彻拎着敌酋脑袋到我面前显摆时,我才收到苏砚秋的消息。
我们这次突袭,所有计划严密封锁。
可偏偏漠北军就对苏砚秋那一队早有埋伏,重重围困。
正因如此,王庭兵力空虚,让我和萧彻捡了个便宜。
苏家亲兵跪着求我救援。
等我杀进重围,找到苏砚秋时,他已经快撑不住了。
7
看着他被战马踩烂的下半截身子,我心里直发沉。
这事儿,真没法跟苏伯父开口。
我把人扶上马背,背贴着背,他贴我后背喘得像风箱,浑身烫得吓人。
嘴里还不停念叨。
清辞……你终于来见我了。
你心里头,肯定是有我的,对吧我伤成这样,你肯定也心疼。
被围好几天,他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十根手指死死掐着我腰,像是要把这些年欠的劲儿全补上。
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凭什么什么都让他抢走。
清辞,你本来该是我的。萧彻算什么东西,也配娶你你……真的喜欢他
我低着头想了想,说:喜欢啊,比喜欢你,还要喜欢一点。
不可能!苏砚秋猛地睁眼,眼珠子红得像要滴血。
你从小就只看着我,怎么可能爱上别人。
清辞,我真不适应。那墙修得太高,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再也看不见你练剑,看不见你喝酒。
你弹那破琴,跟猫挠木板似的,可我就爱听你弹。
还有柳轻晚,她蠢,笨,除了掉眼泪什么都不会,伺候公婆也没个眼色。
他贴得更近了些,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是你好。
我后悔了,清辞。你还能回来嫁给我吗
我忍不住笑了。
说了半天,原来是嫌柳轻晚配不上他。
苏砚秋这人,面上光鲜,骨子里却软得一塌糊涂。
家世好,才气高,长得也不赖,偏偏扛不住事。
他想要的不是媳妇,是能替他扛所有风雨的挡箭牌。
回了军帐,军医给他包完伤口,一句话不说,盯了柳轻晚的大肚子好半天。
最后才低声说:苏大人这辈子……怕是站不起来了,房事也别指望了。
夫人得多保重,肚里那孩子可是苏家最后的根。
柳轻晚眼睛瞪得老大,腿一软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可后来呢,她还是照常照顾苏砚秋。
只是话多了,怨气也重了。
怪他莽撞,不但军功没捞着,反倒把自己废了。
怪他非跟萧彻较劲,明摆着是冲着我不放。
怪他如今落魄,她再也不是人人羡慕的督军夫人。
整日里不是哭就是骂,苏砚秋哪受得了这个。
帐子里天天鸡飞狗跳,有一回他抄起药碗就砸她脑袋,吼得震天响:
哭个屁!要不是你逼我当这个督军,我能落到今天
孩子不想要就打了,老子不在乎!
我正忙着跟萧彻复盘战局,哪有空管他这些破事。
柳轻晚越想越恨,见我一次,就背地里啐一句。
沈清辞你别得意。仗打赢了又怎样到最后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当晚,她偷偷摸进了藏军报的营帐。
想偷看机密,给漠北残部通风报信。
可黑甲卫哪是好糊弄的当场把她按住,细作身份彻底败露。
轻晚,你骗我
坐在轮椅上的苏砚秋抖得像片叶子。
我那么信你,那么待你,你竟敢背我
到这会儿,他哪还不明白。
自己被围、断腿,全是因为她泄了密!
柳轻晚含着泪看他,眼神挣扎了许久,终于垮了。
是,我是细作。
你们大雍屠我族人,我报仇有何不可
要不是我露了马脚,凭你对我的信任,王庭早就踏平京城了!
说到这儿,她干脆撕了脸皮。
苏砚秋,你还敢骂我你说爱我,心里可有半分真你心里装的,还不是那个沈清辞!
怪就怪你蠢!你以为我真喜欢你当年雪山洞里,我本想一刀杀了你,偏巧她赶来了。
我只能演一场情难自禁。呵,你不正巴不得娶我吗
柳轻晚越说越狠,嗓音都变了调。
眼里那点柔情早被恨意烧得干干净净。
我是王庭的死士,我的命,只为王庭而活!
那我呢……那我算个什么东西!苏砚秋双目赤红,笑得发疯。
他忽然抽出腰间长剑,一刀劈下,柳轻晚人头落地!
血喷了他满脸,白净的脸沾着红,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煞。
可他只是呆呆地笑,声音轻得听不清:
原来……谁都没爱过我。
8
回到京城那天,我和镇北王挑了个黄道吉日成亲。
苏砚秋没收到请帖,可他还是来了。
那晚,天像塌了一样,暴雨哗哗地下个不停。
他一个人坐在轮椅里,守在新房外,一动不动听了一整夜。
后来实在撑不住,嘴一张,喷出一口血,倒在地上。还是苏夫人亲自找来人,才把他抬回去。
婚礼结束没多久,我和萧彻就启程北上,继续镇守边关。
而苏砚秋这一病,就再也没站起来过,整天躺在屋里,四处求医问药。
柳轻晚成了百姓眼里的毒妇,人人都恨不得扒她皮抽她筋。她过去的男人苏砚秋,自然也被牵连进去。
只要不出苏府大门,还有苏大人护着点。
可但凡踏出一步,外面等着的百姓就朝他泼脏水、扔石头,骂得难听极了。
日子久了,苏砚秋胆子越来越小,最后只敢躲在没窗的小黑屋里,门窗紧闭,连光都不敢透。
我三十岁那年,他三十二。
生死簿上写着——他阳寿已尽。
苏府派人快马加鞭送信到北境,我和萧彻安排好军务,连夜赶回京城。
刚进城,就赶上出殡。
纸钱满天飞,像雪一样。
苏夫人和苏大人瘦得不成样,脸白得吓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年。
我心里一阵发酸。
抬头一看,棺材后头站着个谁也看不见的人——是阎王,专程来收魂的。
普通人看不见他,但我死过一回,阴阳眼通着,能跟他对上话。
这回又是那小子玩花样!阎王指着棺材直跺脚,气得拍胸脯,上辈子他就骗过我一次,装死逃命,这次又来
清辞,你答应过我,让他死后都没地方埋。
可阴间不能插手阳间事,他只能干瞪眼。
我点点头,几步上前,抬手一拦:先别走,这棺材有点问题。
话刚出口,苏夫人的脸唰地变了。
清辞……你别胡说!砚秋已经走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我看着她身后那个戴着斗篷的道人,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苏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苏夫人疼得要命。
为了儿子活命,这个一向胆小的女人,连鬼神都敢骗。
可骗天骗地,也得看有没有那个命。
我不能眼睁睁看她把一辈子积的德全毁了,落个死后下地狱的结局。
想到这儿,我直接伸手掀开棺盖。
果然,里头躺着的苏砚秋,全身裹着一层发黑的蝉壳一样的东西。
那道人立马窜出来拦我,我没废话,反手咔嚓一声拧断他手腕,声音冷得像冰:
为了几个钱,连活人的阴德都敢动
苏夫人一辈子行善积德,你害她背这种孽,是要她死后进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道人脸色发白,低着头不敢吭声。
苏夫人当场腿软,瘫在地上,嘴里直喊:不是说花些银子就能续命吗!
我盯着那道人满脸的异族相貌,嘴角一扯,冷笑:你是漠北来的吧
打不过大雍,就想着用这种邪门歪道报仇
他还想狡辩,我直接从袖子里掏出符水,手腕一扬,洒了个圈。
眨眼工夫,那层怪异的蝉壳突然自燃,火苗腾地窜起,把苏砚秋的身子也卷了进去,烧成一团烈焰。
苏夫人被苏大人紧紧抱着,只是低声抽泣。
那道人却猛地呕出一大滩黑血,整个人抽搐倒地。
那鬼蝉和他的命连着,我破了他的法,他就活不成了。
萧彻早有准备,立刻挡在前面,拦住激动的百姓,一边安抚苏家人。
我则抬头,望向半空中浮着的那个魂魄——是苏砚秋的。
9
凭什么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冲我咆哮。
沈清辞,你真就这么恨我我只想活着,犯了天条吗!
我心里乱得很。
突然就想起上辈子的事——他亲手给我系上那根续命的红绳,嘴上说着情比金坚,生死不离。
就连我咽气那会儿,他跪在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活不下去的人是他。
可转头呢他活得比谁都久,让我在黄泉边苦等七十年。
他说他想好好活,那我就活该去死
你想活命没错,可你不该踩着别人的命往上爬。
我笑了笑,笑得冰凉。
我没害人!鬼道人送我三十年阳寿,那是他自愿的!我问心无愧!
苏砚秋扯着嗓子喊。
就算真让漠北得了势又怎样等我缓过来,披甲上阵,照样能把失地夺回来!
沈清辞,你凭哪一点拦我
他病得皮包骨头,形销骨立。
唯有那双眼睛,还依稀透着点当年的影子。
他看出我在发愣,语气突然软了下来,带着几分追忆:清辞,你还记得吗当年我在秦淮河边,一袭白衣,多少人远远看着都不敢近前。如今呢我连站起来都费劲。
如果能重来一次,变回从前的样子,你为何偏偏要拦我
我平静地说: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苏砚秋,其实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上一世,你也这么说,说你只是想活着,结果呢拿走了我四十年阳寿,转身跟柳轻晚过了一辈子。
你还真当自己是英雄豪杰能重整山河名垂青史
话音刚落,阎王轻轻一挥手,前世的画面顿时铺开眼前。
江山破碎,尸横遍野。
王朝崩塌,京城陷落,苏家夫妇以命殉国。
可他呢带着心上人一路南逃,躲在富贵窝里享清福。
眼睁睁看着北地百姓遭铁蹄践踏,哭声震天。
自己倒活得滋润,活到百岁高龄。
四代同堂,儿孙满堂,酒席不断。
他的好好活,是多少人拿命垫出来的
他有资格喊冤吗
看到这些,苏砚秋浑身发抖,眼泪流下来,竟是红色的。
清辞……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以为我能改写结局,我以为我能救他们……
他抬头看我,眼神里全是悔意。
可我不信。
他不是不知道,是他根本不愿去看。
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人,谈什么担当,谈什么爱
阎王冷哼一声,一甩袖,把他拖回地府。
临走前,阎王翻开功德簿,在我名下添了一笔。
沈清辞,你助阴司明察因果,来日自有福报。
还有萧彻,你们还有七十年光阴,好好过。
说完,冲我眨了下眼,便消失不见。
京城的事告一段落,我和萧彻回到北疆。
日子照旧——练兵、安民、修营垒。
半年后,军中医官诊出我有了身孕,还是龙凤双胎。
孩子落地那天,正值北地开春。
冰雪化尽,泥土松软。
草芽冒头,野花冒尖,萧彻牵着我在营外慢慢走。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把前世的事全告诉了他。
他没惊讶,只是抬手摸了摸我的发,轻声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往后我们只过眼前的每一天。
瞧,北境的草又绿了。你的春天,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