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恨锁金鸾 > 第一章

替嫁后太子他非要灭我母国
我被送来替嫁时,太子当众撕碎我的婚书。
孤的太子妃,只能是楚国公主。
三年间我替他挡毒酒、平叛乱,他却总在深夜掐着我下巴提醒:
记住你只是个替身。
楚国复国成功那日,他亲自率军踏破我的故国。
班师回朝时,他抛来带血的玉佩:你的使命完成了。
我笑着叩首谢恩,转身从城楼一跃而下。
碎裂的玉佩里露出半张泛黄的婚书——
当年救他的小女孩,从来都不是楚国公主。
大殿里的红烛烧得正旺,熏香暖得发腻,几乎要糊住人的口鼻。
我穿着沉重繁复的嫁衣,头顶的赤金凤冠压得颈骨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虚浮而不真实。鎏金砖光滑如镜,映出两侧文武百官模糊而矜持的脸孔,那些目光针一样刺过来,探究、轻蔑、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丹陛之上,他端坐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张牙舞爪,衬得那张脸孔愈发冷峻逼人。那是大梁的储君,我即将嫁予的夫君,萧衍。
礼官尖细的嗓音拖着长长的调子,唱诵着冗长的祝词。他忽然抬了抬手,祝词戛然而止。
整个大殿霎时静得可怕,连烛花爆开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他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玄黑的袍角拂过冰冷的金砖,无声无息,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人心上。他在我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然后,他伸手,抽走了我紧握在袖中的那份婚书——那纸我故国卫国耗尽最后一丝颜面求来的、维系微弱和平的凭证。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
刺啦——
清脆的裂帛声骤然响起,尖锐地划破死寂。他将那纸婚书从中撕开,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极致的羞辱。
碎绢飘落在地,像两只枯死的蝶。
他冰冷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凿进每个人耳中:孤的太子妃,只能是楚国公主丹阳。
他俯身,微凉的指尖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脸,迎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弃:你卫国送来的替身,也配
满殿死寂。我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跳动的声音,咚,咚,每一下都沉重而麻木。额前的珠帘微微晃动,隔断了视线,他的脸在我眼前有些模糊,只有那双薄唇开合间吐出的字眼,清晰得残忍。
凤冠太重了,我几乎要撑不住。
……
三年。
东宫的夜总是很长,也更冷。
酒气混着淡淡的血腥气袭来时,我正对镜拆下最后一支发簪。铜镜里映出的人影,面色苍白,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
他从身后覆上来,带着夜深的寒气和酒意,手掌滚烫,钳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浓重的酒气喷薄在耳侧,他的声音喑哑,含混,却又偏执地重复着说了无数次的话。
记住你的身份……他的指尖滑下,冰冷地掐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扭向镜面,迫使我看清镜中那张与他心上人几分相似、却永远不是她的容颜,你只是个替身,替孤守着这个位置。
镜中的他,眼神醉得涣散,那深处却有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为另一个名字燃烧。
丹阳……他低喃,像是诅咒,又像是祈祷。
我垂下眼,看着妆台上跳跃的烛火,轻声应答:臣妾明白。
是啊,我明白。
明白他需要我这个替身挡开那些明枪暗箭。三年来,那杯差点入他喉的毒酒,是我抬手饮下,灼穿了喉管,三日不能言;那次秋狩突如其来的叛乱,是我夺过侍卫的刀,挡在他身前,背后留下的疤痕至今狰狞。
他也并非全然冷漠。每次尽职后,他总会赏下无数珍宝绫罗,绫罗堆满了库房,珍宝蒙尘生灰。偶尔宫宴微醺,他会凝视我的侧脸出神,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我的脸颊,却在下一刻骤然清醒,眼神复又冰封,比之前更冷更硬。
每一次温情脉脉的假象,都是为了更狠地提醒:你不配。
……
边关的急报一日紧过一日。
楚国的叛旗终于公然竖起,联合旧部,连克数城。卫国的求援信雪片般飞入东宫,石沉大海。
他亲自点了兵马,玄甲凛冽,出征那日,京城阳光刺眼。我站在高高的宫墙上,看着那支黑色的洪流沉默地涌向天际。他没有回头。
三个月后,捷报传回。
太子殿下大破楚军,复国不过旬月的楚国再次灰飞烟灭。顺带,踏平了沿途附逆的卫国。信使说,卫宫那把火烧了三天三夜。
班师回朝那日,万人空巷。
他端坐马上,依旧是三年前那个睥睨天下的太子,只是周身血气更重,威势更骇人。我穿着最正式的宫装,站在宫门最前方迎接。
风尘仆仆,他的战袍上犹带着漠北的风沙与隐约的血腥气。行至我面前,他勒住马,居高临下地望来。
目光相触,没有任何温度。
他唇角似乎勾了一下,像是终于卸下一个沉重的负担,又像是极致的厌倦。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随手抛下。
那东西落在我的脚边,发出一声轻响。
是一枚玉佩。羊脂白玉,却被一种暗沉的血色浸透了大半,边缘磕破了一角,粘稠的暗红触目惊心。那是我母后在我来时偷偷塞给我,求神保佑平安,后来悬于卫国宗祠,祈求祖宗护佑的那一枚。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卫国宫室焚烧时的热度和我故国子民的血温。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终于可以彻底结束的轻快:你的使命,完成了。
完成了。
卫国没了。替身,不需要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缓缓俯身,拾起那枚染血的、温热的玉佩,指尖抑制不住地轻颤。
然后,我跪下去,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宫砖上,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臣妾,谢殿下恩典。
起身,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高高的宫城墙阶。绣着金凤的裙裾在身后迤逦,扫过沾满尘埃的地面。
身后似乎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骚动,或许有侍卫想上前,被他一个眼神止住。
他大概以为我会如往常一样,安静地回到那座冷寂的东宫偏殿,继续做一件无声的摆设,直到他彻底厌弃或想起。
风越来越大,吹得我衣袂猎猎作响,几乎要将人吹透。城楼下的万千百姓,成了模糊移动的黑点。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异国的天空,然后,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下。
失重的感觉袭来,风声在耳边呼啸。
掌心里,那枚染血的玉佩被我用尽最后力气狠狠捏碎。
碎裂的玉片刺入掌心,尖锐的疼。
而在那崩裂的碎玉之中,赫然露出半张泛黄脆弱的纸角,上面是早已干涸发黑的字迹,依稀可辨——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小女孩在破庙里用柴炭写下的承诺,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平安结。
当年那个从狼口下拖出他、用瘦弱肩膀背着他蹚过冰冷河水、在破庙里守了他一天一夜喂他喝水的小姑娘,离开时,偷偷将这块写了字、画了画的破布塞进了他染血的衣襟里。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楚国公主。
玉碎,人亡。
最后的意识里,仿佛听见极高之处,传来一声野兽濒死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嘶吼。
真吵啊。
萧衍。
你看,这次,我真的不配了。
城楼下的惊呼声浪涛般涌起,又在我急速下坠的耳畔化作尖锐的风啸。
原来死是这样的。并不很疼,只是冷,彻骨的冷,像那年冬夜背着他蹚过的冰河,寒气钻心刺骨。
最后映入眼中的,是极高处城垛边那道玄黑的身影,他探出了大半身子,像是要徒劳地抓住什么。太远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想必是惊怒交加吧——他完美的复仇剧本里,不该有我这样自作主张的终场。
也好。
玉碎的声音很清脆,像冰裂,像那年他撕毁婚书。
掌心的刺痛变得模糊,温热的血和碎玉硌在皮肉里,反倒成了最后一点实在的触感。
黑暗温柔地覆了上来。
……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破庙。
外面风雪号叫,残破的神像在阴影里沉默地俯瞰。小少年蜷在干草堆里,额头滚烫,昏迷中死死攥着我一片衣角。他的锦衣华服被狼撕烂了,沾满血和泥。我把自己单薄的袄子盖在他身上,用捡来的破瓦罐化了雪水,一点一点喂给他。
他很重,我从河边把他拖回来,几乎用光了所有力气。手冻僵了,脚也磨破了。
天快亮时,他的高热终于退了些,迷迷糊糊睁开眼,哑着嗓子问:……你是谁
我怕极了。私自救助敌国贵族是死罪。卫国太小,太弱,经不起任何风波。我低着头,用柴炭在捡来的破布上胡乱画了个平安结,塞进他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黎明前的风雪里。
身后似乎有他微弱的呼喊:……别走!
怎么能不走呢。
我是卫国的公主,哪怕是最不受宠、活得最像个影子的那个。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抹去的错误。
后来听说,梁国太子被寻回,说是被一位楚国贵女所救。再后来,他倾心于楚国公主丹阳。
原来,他认错了人。
原来,我那一点微末的温暖,阴差阳错,照亮的是别人的锦绣前程。
真可笑啊。
……
意识沉浮间,似乎有巨大的喧嚣将我包裹。
有人粗暴地翻动我的身体,指尖颤抖得厉害,试图堵住我身上那些不断流失温度和生命的伤口。徒劳的。
碎裂的玉佩被人从掌心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掰开手指取走。沾着血和碎肉。
有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响在头顶,那么绝望,那么……陌生。不可能是他。他只会冷眼看着,或许还会嫌污了他的眼。
不可能……怎么会是……破碎的字句挤进我的听觉,嘶哑得变了调,这婚书……是你……
那半张染血的、泛黄的破布,终于重见天日了吧。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和那个可笑的平安结,终于……被他看见了吧。
可惜,太晚了。
卫国没了。父王母后,我的故国,都没了。支撑我活着的最后一点东西,在他踏破卫国都城时,就已经碎了。如今这真相,于他或许是惊涛骇浪,于我,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毫无意义。
我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上,一滴,两滴……灼人得很。
是下雨了吗
真好,替我洗刷干净这一身的血污和尘埃吧。
让我干干净净地走。
最后的力气,我用來微微弯了一下嘴角。
萧衍,你看,我连死,都死得这么不合时宜,打扰了你的凯旋盛典。
真……抱歉啊。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我仿佛听见一声撕裂长空的、完全失了人声的悲嚎。
阿萦——!
阿萦。
我的名字。
原来,他知道。
黑暗并未如预期般永恒降临。
反而是一种钝痛,先是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继而汇聚成胸腔里一股窒息的闷。喉咙口涌上浓重的铁锈味,我咳了一声,牵动全身碎裂般的疼。
我没死。
意识回笼的瞬间,这个认知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绝望。
眼皮重若千斤,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模糊的光线渗入,描摹出熟悉的帐顶繁复的鸾凤和鸣纹样——东宫,偏殿。
我竟被救了回来。
醒了一个冰冷嘶哑的声音在极近处响起,吓了我一跳。
猛地转头,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萧衍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玄衣未换,上面干涸暗沉的血迹变成了更深的污渍。他发冠微斜,几缕墨发散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有未散的惊怒,有彻骨的疲惫,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摇摇欲坠的恐慌。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已经碎裂的玉佩,染血的碎片边缘深深嵌进他的掌心,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那半张泛黄的破婚书,被他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平,摊在膝上。
这是什么他举起那碎玉和破布,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
我闭上眼,不想看,也不想回答。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全身无处不痛,但都比不上心口那片死寂的荒芜。
救活我做什么呢为了继续羞辱吗为了让我亲眼看着他是如何为认错人而痛悔不必了。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他,又或许是他自己内心那座坚固的堡垒正在寸寸崩塌。他猛地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强迫我睁开眼看他。
说话!他低吼,气息粗重,当年破庙里的人,是你是不是!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夜露的寒气,和他掌心的血腥气混在一起。那双猩红的眼睛里,翻涌着太浓烈的情绪,我看不懂,也不想懂。
我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是……又如何
我看着他眼底骤然掀起的巨浪,那是一种确认后的天崩地裂。
卫国……已经没了。我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笑,气息微弱,殿下……如愿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他几乎是咆哮出声,捏着我下巴的手剧烈颤抖,三年!整整三年!你就在我眼前!你看着我如何……他话语顿住,像是被后面的内容扼住了喉咙,脸色一瞬间苍白得可怕。
如何羞辱你如何利用你如何一遍遍提醒你是个替身如何……亲手毁了你唯一的念想
那些画面,此刻想必正疯狂地反噬着他。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从来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方寸大乱,痛悔难当。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一片死水微澜。
说了……有用吗我轻声问,耗尽力气,您信吗您只会觉得……是卫国公主……新的伎俩……
他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猛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是啊,他不会信的。在他心里,卫国弱小卑劣,卫国送来的替身更是心机深沉。而我,从不解释。因为母后说过,真正的恩情挟之以求,便成了仇。因为……我竟曾可悲地存着一丝幻想,或许日久天长,他能看到一点点真实的我。
是我太傻。
殿内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我微弱的气息交错。
他死死盯着那半张婚书,又猛地看向我,眼神破碎得厉害:那杯毒酒……那次叛乱……你为何……
为何要救他为何不惜性命
我缓缓闭上眼,倦极了的模样。
职责……所在。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替身……不就是要……替太子妃……挡灾赴死么……
只是……我顿了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诛心之言,下次……殿下再认错人……记得……看清楚些……
一口鲜血猛地自我口中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意识再次开始模糊,沉向那片冰冷的黑暗。
这一次,我没有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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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似乎传来他惊恐欲绝的嘶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还有玉片再次跌落在地的清脆声响,和他仿佛心脏被撕裂般的、压抑不住的呜咽。
太迟了,萧衍。
真的太迟了。
这一次,黑暗持续了很久。
像沉在最深的冰湖底,看不见光,听不见声,只有无边的冷和静。偶尔有破碎的光影和声音穿透水面,模糊不清。
有时是汤药苦涩的味道强行灌入喉间,有时是银针刺入穴位的细微刺痛。更多时候,是那个嘶哑焦灼的声音,在不厌其烦地低唤,有时近乎命令,有时又卑微得像乞求。
阿萦……
醒过来……
我不准你死……
吵得很。连死都不让人清净。
我固执地闭着眼,对抗着所有试图将我拉回人间的力量。回去做什么呢看他的悔恨承受他因悔恨而生的、或许更加扭曲的补偿
我不需要。
……
……
再次有清晰的意识时,是被一种过于小心翼翼的动作惊醒。
有人正在用温热的湿帕子,极轻极慢地擦拭我的手指。那动作谨慎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碎的珍宝。
我睁开眼。
萧衍坐在床边,侧对着我,低垂着头,专注地看着我的手。他瘦了很多,下颌线条更加锋利,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他换了干净的常服,但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压抑却丝毫未减。
他拿着帕子的手,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上面缠着新的细布,隐隐有血丝渗出一—是那日被碎玉划伤的吧。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动作猛地一顿,霍然抬头。
四目相对。
他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沉重的东西,几乎要将他淹没。狂喜、恐慌、痛楚、无措……最终都凝固成一种小心翼翼的屏息。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掠过他憔悴的脸,落在他缠着细布的手上,又移开,看向帐顶。
我的沉默让他更加无措。他放下帕子,双手僵硬地握了握,似乎想碰我,又不敢。
渴不渴要不要喝水他起身,动作有些慌乱地去倒水,水壶碰到杯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他端着一杯温水回来,小心地递到我唇边。
我偏开头,闭上了眼睛。
递水的手僵在半空。殿内空气凝滞,只听见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他慢慢放下水杯,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恨我,是吗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应该的。
他重新坐下,目光胶着在我脸上,即使我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视线的灼热和痛苦。
那块玉……我让人去找最好的工匠修补,他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速很慢,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笨拙,虽然……可能无法完全复原……但那纸婚书,我……
殿下。我忽然开口,打断他。声音依旧虚弱,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立刻噤声,身体前倾,像是等待审判。
卫国宗室……还有活口吗我问。
他身体猛地一僵,沉默了。这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我轻轻呵出一口气,意料之中。
那场大火……他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说得极其费力,我下令时……并不知道……
不知道是我还是不知道我会在意
都不重要了。
殿下不必如此。我重新睁开眼,看向他,目光里空茫茫一片,什么情绪都没有,阴差阳错,世事弄人。您没错认您想认的人,我也没福分承受您的愧疚。
错已铸成,无可挽回。您救我,是您的仁慈。但
please,我用上最后一点力气,吐出清晰的字句,若还念一丝旧情,或一丝愧疚,求您,赐我清净。
让我走吧。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让他瞬间血色尽失。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了一下,双手死死攥成拳,缠手的细布瞬间被鲜血染红更大一片。
不可能!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压抑着巨大的风暴,阿萦,你想都别想!
这辈子,你只能留在东宫!留在我身边!他眼底泛起疯狂的赤红,欠你的,我用一辈子还!恨我,你就活着恨!想死,除非我死在你前头!
他说完,像是怕再多留一刻就会失控,猛地转身,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内殿。
沉重的殿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我听着他远去的、有些凌乱的脚步声,缓缓闭上眼。
一滴冰凉的泪,终于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发,消失无踪。
原来,连求死,都不能。
这余生,竟真要困在这金雕玉砌的牢笼里,与他互相折磨,至死方休。
真是……造化弄人。
秋意渐深,庭前的海棠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残红,只剩下枯瘦的枝桠,沉默地切割着灰白的天际。
我的身子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坠落和后续的调养中,终究是败坏了。太医来了又走,药方换了又换,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却像泼进漏底的桶,留不住半分温热。咳嗽日渐频繁,起初只是低声轻嗽,后来便带上了撕心裂肺的架势,每每咳得眼前发黑,喉间那股散不去的铁锈味也越来越浓。
萧衍眼里的恐慌一日甚过一日。
他不再试图与我说话,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守在床边,在我咳得蜷缩起来时,徒劳地拍着我的背,那只曾执剑挥军、撕裂婚书的手,颤抖得比我还厉害。他的脸色比我这个病人更加难看,灰败里透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
阿萦……他总是在我缓过气来时,低低地唤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我很少回应,只是倦怠地闭着眼。精力如同退潮的海水,一点点从我身体里抽离,连恨与怨都显得太过耗费力气。
这日午后,难得的暖阳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精神似乎好了一些,靠着引枕,看着那光影中浮动的细微尘埃。
他端药进来,见到我醒着,眼神亮了一瞬,快步走近,声音放得极轻:今日天气好,喝了药,我抱你去院里晒晒太阳,可好
他眼底的小心翼翼和那丝强撑起来的希冀,刺得我心头微微一涩。
我点了点头。
他几乎是受宠若惊,连忙将药碗凑到我唇边。我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缓慢地将那苦得舌根发麻的汤药尽数咽下。
他仔细替我拭了嘴角,然后俯身,用一床厚厚的软绒毯将我仔细裹好,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个易碎的梦。他把我打横抱起,我的重量似乎让他怔了一下——太轻了。
他抱着我,一步步走到院中的暖榻旁,将我轻轻放下,又仔细掖好毯角,确保没有一丝风能钻进来。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一些深入骨髓的寒意。我微微眯起眼,看着高远的天际,有几丝薄云,慢悠悠地飘过。
他在榻边的石凳上坐下,沉默地守着我。风吹过,落下几片枯黄的叶子。
你看,我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指了指那些叶子,又掉了。
他猛地抬头看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哑声道:嗯,秋天了。
卫国……这时候,该收麦子了。我望着天,目光没有焦点,漫山遍野,金黄金黄的……风一吹,像海浪一样……
他的呼吸骤然停滞,脸色一瞬间白得透明。
我没有看他,继续喃喃低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宫墙西角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这个时节,叶子也该黄透了……落下来,能铺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的响……小的时候,我总喜欢在那里玩……
那些记忆里的色彩和声音,鲜活而温暖,与眼前这片精致却冰冷的庭院格格不入。
他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攥紧,指节泛出青白色,缠手的细布上,又有鲜红慢慢渗开。他低下头,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我没有再说下去。
阳光依旧温暖,院子里的枯叶还在无声地飘落。
我们之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无法回溯、无法弥补的过往,横亘在那里,比生死更遥远。
良久,我极轻地叹了口气,倦极地闭上眼。
有点累了,想睡会儿。
他立刻起身,动作有些慌乱地想要抱我回去。
就这里吧,我轻声阻止,阳光挺好。
他动作顿住,僵在原地,看着我,眼底是汹涌的、几乎要决堤的痛苦。
最终,他缓缓坐回石凳上,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好……你睡,我守着你。
我闭上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听着风吹落叶的细微声响,还有身边那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
意识渐渐模糊。
这一次,或许能做个好梦。
梦里有金黄的麦浪,有宫墙角的银杏树,沙沙作响。
没有硝烟,没有鲜血,没有……悔恨。
意识沉浮,如同漂泊在无边的雾海里。
这一次,雾霭深处,不再是冰冷的黑暗,反而有些许模糊的光晕和嘈杂的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听不真切,看不分明。
有时能感觉到极其轻柔的擦拭,温热的帕子小心地掠过额头、脖颈。有时是极苦的液体被耐心地、一点点哺喂进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更多的时候,是一双颤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指尖冰凉,却又汗湿黏腻,将一种无言的恐慌和祈求,固执地传递过来。
阿萦……
那声音嘶哑得厉害,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时而像是命令,时而又破碎得像呜咽。
吵得人心烦。连昏沉都不让人安宁。
我奋力地想往更深的寂静里沉去,那声音却如影随形,带着一种绝望的韧性,一次次将我拉回现实的边缘。
……
真正清醒过来,是在一个深夜。
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角灯,将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我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床沿边伏着的那个黑影。
萧衍趴在那里,像是累极了睡去。可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头死死拧着,嘴唇干裂,即使在睡梦中,一只手仍紧紧攥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指骨。
他的另一只手上,依旧缠着那已被血和药渍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细布。
我微微动了一下手指。
他立刻惊醒,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他眼底先是瞬间的空茫,随即被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淹没,那喜意甚至让他整个人都看起来有些僵硬失措。
你……他张了张嘴,喉咙滚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气音嘶哑,醒了
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动作极其缓慢地松开我的手,又下意识地想碰碰我的脸,指尖伸到一半,却又惶恐地缩了回去,只在衣袍上用力揩了揩,仿佛嫌自己手脏。
渴不渴饿不饿有没有哪里难受他一连串地问,声音依旧低哑,却带上了活气,眼神亮得灼人,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仿佛眨一下眼我就会消失。
我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狼狈不堪的脸上,落在他渗血的手上,最后,落在他散落的墨发间,那几缕异常刺眼的……银白。
他顺着我的目光下意识摸去,触及那缕白发时,手指微微一颤,随即不甚在意地拂开,只急切地看着我:太医就在外头,我这就叫……
值得吗我忽然开口,声音微弱,却清晰地打断了他。
他所有动作瞬间停滞,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僵在原地。
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他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痛楚、悔恨、后怕、以及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黯沉。
他缓缓跪倒在脚踏上,仰头看着我,这个从来挺拔如松、睥睨天下的男人,此刻竟显得有几分佝偻。
不值得。他回答,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我对你做的那些,万死难赎其一。
他伸出手,再一次,极其小心地、用那缠着脏污细布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指尖,仿佛握住一件失而复得、却又随时会碎裂的稀世珍宝。
阿萦,他望着我,眼底是褪去所有疯狂偏执后,剩下的一片荒芜般的痛悔,我不求你原谅。
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他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一个补过的机会……用我的后半生,慢慢还。
若你还恨,便活着恨我。若你厌烦,我便只远远守着,不扰你清净。他语无伦次,几乎是匍匐在地,将额头抵在床沿,声音闷重,只求你……别放弃自己。
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看着他卑微的姿态,看着他发间的银丝,看着他因极度恐惧失去而颤抖不止的肩膀。
心里那片死寂的荒原,似乎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极微弱的涟漪。
恨意依旧在,悲伤也未曾减少分毫。
但漫长的昏沉中,那些固执的呼唤,那些小心翼翼的擦拭,那双紧握不放的、颤抖的手……终究是留下了一点痕迹。
我久久没有说话。
他也就那样跪伏着,一动不动,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审判。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簌簌声。
下雪了。
今冬的第一场雪。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胸腔里依旧带着熟悉的闷痛。
目光移向窗外,看着那片片飘落的洁白。
良久,极轻极轻地,几不可闻地。
……药凉了。
那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扎进殿内凝滞的空气里。
萧衍跪伏的身影猛地一僵,攥着我指尖的手瞬间收紧,勒得生疼。他霍然抬头,脸上那点刚刚因我醒来而泛起的微弱生气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被触逆鳞般的阴鸷冰冷。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戾气:轰出去。
殿外隐约传来些许骚动,宫人惶恐的应诺声,和一道女子拔高了音调、娇柔却又不依不饶的嗓音:放肆!本宫是楚国公主!是太子殿下请来的贵客!你们敢拦我我要见殿下!殿下——
那声音穿透殿门,带着某种有恃无恐的急切,像尖锐的指甲刮过琉璃。
萧衍的脸色难看至极,眼底翻涌着暴戾的杀意。他猛地站起身,动作间带起一阵风,似乎立刻就要出去处置。
让她进来。我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身形顿住,难以置信地回头看我,眉头死死拧紧:阿萦,她……
让她进来。我重复了一遍,目光越过他,投向那扇紧闭的殿门,有些账,总要亲眼看看,才算得清。
他看着我淡漠的侧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所有情绪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痛苦的妥协。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转向殿门,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却比往日更冷硬十分:让她进来。
殿门被无声推开。
一道窈窕的身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闪了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甜腻的香风,瞬间冲淡了殿内苦涩的药味。
丹阳公主。
她依旧穿着最时兴的楚国服饰,锦绣辉煌,珠翠满鬓,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只是那双看向萧衍的眼睛里,盛满了泫然欲泣的委屈和刻意营造的娇弱。
殿下!她无视了殿内压抑的气氛,径直朝着萧衍扑去,声音婉转哽咽,您为何一直不见丹阳丹阳听闻您近日劳心伤神,特意炖了补汤……
她的目光在触及跪在床边的萧衍,以及他紧紧握着我的手的姿态时,骤然僵住,脸上的委屈瞬间转为惊愕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嫉恨。
但很快,她又调整好表情,目光转向床上的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意流露的怜悯:呀,这就是卫国的……姐姐吧听闻姐姐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如今可大好了真是可怜见的……
她说着,竟还想往前凑近。
萧衍猛地一挥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硬生生止住了她的脚步。
站那儿说。他声音冷得能冻裂金石。
丹阳被他语气里的寒意慑住,脸色白了白,有些无措地捏紧了手中的绢帕:殿下……我、我只是担心您……
担心萧衍缓缓站起身,他身形高大,此刻完全站直,带着一股沉沉的压迫感,一步步走向丹阳,担心我死得不够快还是担心你楚国那点摇尾乞怜得来的恩赏,一朝尽丧
丹阳被他逼得后退一步,脸上的娇弱再也维持不住,露出惊慌:殿下何出此言丹阳对您的心意……
你的心意萧衍嗤笑一声,笑声里淬满了冰渣和嘲讽,是当年在破庙附近捡到昏迷不醒的我,发现我衣襟里塞着的那块画了平安结的破布,就顺水推舟冒认救命之恩的心意
丹阳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殿下……您、您听我解释……
还是明知我恨错了人,虐错了人,却暗自窃喜,恨不得我将卫萦折磨至死,你好永绝后患的心意萧衍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将她精心维持的假面剥得鲜血淋漓。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一直贴身存放的、碎裂的玉佩,以及那半张泛黄的破布,狠狠掷到她脚下!
看着她!萧衍指着床上的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暴怒和痛楚,看清楚!这才是当年那个把我从狼嘴里拖出来、背着我过冰河、在破庙里守了我一天一夜的人!是你偷了她的人生!是你占了本该属于她的位置!是你让孤……让孤……
他话语哽住,眼眶赤红,后面那剜心剔肝的悔恨,再也说不出口。
丹阳惊恐地看着地上那熟悉的碎玉和破布,又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恐惧。她摇着头,语无伦次:不……不是的……殿下您不能听信她一面之词……那是我们楚国的……
楚国萧衍截断她的话,眼神阴鸷得可怕,一个连宗庙都被孤亲手碾碎的二姓家奴,也配在孤面前提楚国
丹阳彻底僵在原地,浑身筛糠般抖动起来,脸上是灭顶的绝望。
萧衍却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冷硬如铁:拖出去。楚国既已不复存在,楚国公主……也不必再留。
禁卫无声上前。
丹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殿下!饶命!殿下——我是真的倾慕您啊殿下——
声音很快被拖远,消失在殿外呼啸的风雪声中。
殿内重归死寂。
萧衍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起伏,良久,才慢慢转过身。
他脸上暴戾的神色尚未完全褪去,却在触及我目光的瞬间,化为一片仓皇的无措和深重的悲哀。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又由他亲手终结的闹剧。
心里奇异地,没有快意,也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更深的倦怠,如同窗外无尽的风雪,苍茫冰凉。
我缓缓闭上眼。
吵死了。
雪下了一夜,清晨时分,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将昨日那场闹剧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也彻底掩埋。
殿内暖融如春,炭盆里银骨炭烧得正旺,偶尔爆开一声细微的轻响。
我醒得比往日早些,或者说,一夜未曾安枕。咳疾在雪夜里加重了些,胸口闷滞的钝痛挥之不去。
萧衍依旧宿在外间,但我能听见他极轻微的、来回踱步的声响,以及压抑着的低咳——他似乎也染了风寒。
宫人悄无声息地端来温水汤药。我勉强用了些,便再无胃口。
他进来时,眼下乌青更重,脸色在白衣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我醒着时,依旧会下意识地亮起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谨慎和痛楚覆盖。
今日感觉如何他问,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平静。
还好。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覆雪的枯枝上。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沉默片刻,忽然道:院里的梅花……似乎快开了。等你再好些,我陪你去看看。
我没有接话。
他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坐在床边,拿起一本奏折,却久久未曾翻页,目光怔忡地落在某处虚空。
殿内只剩下彼此微弱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
这种死寂的相守,比激烈的恨意更令人窒息。我们之间,隔着卫国焦黑的土地,隔着三年错付的时光,隔着无数冰冷和伤害筑起的高墙。他的悔恨是真的,他的痛苦是真的,可那又如何呢碎掉的玉,即便用金线细细镶嵌,裂痕也永在。
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雪地上投下稀薄的光晕。
他放下始终未看进一个字的奏折,起身替我掖了掖被角,动作熟练又小心翼翼。
我出去片刻,他低声道,太医署新拟了个方子,我去看看。
我闭上眼,表示知晓。
他脚步声远去,殿门轻轻合上。
世界重归寂静。
然而,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脚步声去而复返,比离去时急促慌乱得多。
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我睁开眼。
萧衍站在门口,脸色是一种近乎骇人的惨白,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卷陈旧的羊皮纸,指节用力到泛白,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摇摇欲坠。
他一步步走进来,脚步虚浮,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惊骇和绝望。
阿萦……他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挤出来,卫国……卫国宗祠的废墟里……他们……他们找到了这个……
他走到床边,几乎是踉跄着跪倒,将那卷羊皮纸颤抖地、近乎捧到我面前。
那羊皮纸边缘焦黑卷曲,显然是从大火中侥幸存留,上面字迹斑驳,却依旧可辨。
是卫国的王室秘录。记载着……历代公主的婚约盟誓。
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行。
那是我的名字。旁边是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属于梁国皇室的名字。一行小字注脚:为固盟好,约以婚姻,然梁强卫弱,恐非良配,暂秘而不宣,待势转再议。
后面还有父王朱批的、力透纸背的四个字:暂不可言!
时间,远在他遇袭之前,远在那座破庙之前。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本该是他的妻。
原来,那场阴差阳错的相遇,那个雪夜里的倾力相救,并非全然命运弄人。或许在潜意识里,我早已知道,这个重伤垂危的少年,是与我命运相连、却地位悬殊的未婚夫婿。
所以才会拼死相救,所以才会留下那幼稚的平安结,所以才会在三年替嫁生涯里,一次次沉默地承受,一次次飞蛾扑火般地救他。
不是因为他是太子萧衍。
而是因为,他原本……就应该是我的夫君。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潮,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我看着他惨白如纸、彻底崩溃的脸,看着他眼里那世界轰然倒塌后的死寂和绝望。
他想说什么,嘴唇剧烈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猩红的眼中汹涌而出,砸落在陈旧的羊皮纸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
他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我,却又不敢,手指在空中痉挛着,最终只能死死攥住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把那颗因为极致痛悔而碎裂的心脏掏出来。
原来,连最初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恩情,都不是纯粹的。
原来,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位。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我看着他那般痛苦不堪的模样,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
笑声空洞,带着血的气味。
你看,萧衍……我声音飘忽,像雪沫一样冰凉,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是只有一条人命……一个国……那么简单……
他猛地抬头,泪痕纵横的脸上,是彻底被摧毁的茫然和剧痛。
我倦极地闭上眼,不再看他。
这真相,于他或许是凌迟。
于我,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罢了。
都罢了。
殿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盆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衬得那无声的崩溃愈发震耳欲聋。
萧衍跪在床前,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混着滚烫的泪,砸在冰冷的金砖上,也砸在那卷昭示着荒谬真相的焦黑羊皮纸上。
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筋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绝望啃噬着他,要将他彻底湮灭。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执掌生杀予夺的男人,此刻碎裂成一滩狼狈的痛楚。心里那片荒原,却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了。
真相像最后一块巨石,将残存的、微弱的、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念想,也彻底压垮,埋葬。
累了。
真的累了。
我缓缓合上眼,将所有喧嚣隔绝在外。
……
再次醒来时,不知过去了多久。
殿内光线昏暗,只床边点着一盏小灯。萧衍依旧守在旁边,姿势几乎未曾变过,只是那双猩红的眼,此刻空洞得吓人,仿佛所有生机都已随着那场痛哭流涕而流逝殆尽。
他见我醒来,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将那卷羊皮纸往身后藏了藏,动作僵硬又可笑。
丹阳呢我忽然问,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猛地一怔,像是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起这个,眼底瞬间掠过一丝阴戾的杀意,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
冷宫。他吐出两个字,声音粗粝不堪,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我轻轻嗯了一声,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无丝毫兴趣。
我想去看看梅花。我说。
他眼中骤然爆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绝境中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我这就抱你去!院角那几株绿萼……今年开得极好……
他动作急切又小心,用厚厚的狐裘将我裹得严严实实,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稳稳地将我抱起。
他的怀抱很稳,却冰冷,带着一种无法消散的死寂气息。
院中的雪被宫人清扫过了,露出青石板的路。几株绿萼梅凌寒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在这片银装素裹中,倔强地吐露着生机。
他抱着我,站在梅树下,久久无言。
雪花又开始零星飘落,落在他的发间、肩头,落在我眼睫上,冰凉一片。
萧衍。我轻声唤他。
他身体一僵,低头看我,眼中是小心翼翼的、濒临破碎的希冀。
放我下来吧。
他依言,极其缓慢地将我放下,双臂却仍虚虚地环着,生怕我站立不稳。
我靠着梅树粗粝的树干,仰头看着枝头如玉的花瓣,深深吸了一口那清冷的香气,混着雪的味道,沁入肺腑,压下了些许翻涌的血气。
那年冬天,我望着梅花,声音飘忽得像梦呓,破庙外面,也有一株野梅,开着零星的花……很香……
他屏住呼吸,听着,眼泪无声地再次滑落。
都过去了。我收回目光,看向他,眼神平静得可怕,卫国,楚国,婚书,救命之恩……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
他剧烈地摇头,想要说什么,却被我眼底那片彻底的、了无生气的空旷钉在原地。
我原谅你了。我说。
他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喜悦,而是比之前更深的、灭顶的恐惧。
不……阿萦……你别……他语无伦次,试图抓住我的手。
我却微微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我原谅你,不是因为你值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而是因为,我不想再带着对你的恨意,走完最后一程。
太累了。
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脸上是死灰般的绝望,踉跄着跪倒在雪地里,仰头看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凌寒独自开的梅花,转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殿内走去。
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身后,是他压抑不住的、彻底崩溃的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响彻寂寥的雪庭。
……
三日后,卫萦殁。
去得安静平和,仿佛只是沉沉入睡,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解脱般的笑意。
宫人发现时,她枕边放着那枚碎裂的、洗净血污的玉佩,里面那半张泛黄的婚书,被她用手轻轻压着。
同日,冷宫偏殿走水,火势不大,却恰好吞没了那位被废黜的楚国公主丹阳的居所。据当日值守的哑巴老宦官比划,火起前,似乎看到一个身着玄黑常服的高大身影曾进去过片刻。灰烬中,只剩下一具焦黑的、扭曲的骨骸,和几件烧变形的金饰。
太子萧衍听闻太子妃薨逝,异常平静,未曾流泪,只是亲手为她净面更衣,梳理长发,动作轻柔细致,仿佛她只是睡着。
他将那枚碎玉与婚书,一同放入她的掌心,合拢。
停灵东宫正殿时,他日夜不离,守在棺椁旁,不饮不食,不言不语,只是看着棺中那人安宁的睡颜,偶尔会用指尖极轻地描摹她的眉眼。
下葬那日,风雪大作。
他亲自扶灵,一步步走上皇陵高高的台阶,玄衣墨发,在漫天素白中,像一道沉默的、绝望的剪影。
棺椁落入墓穴的那一刻,他屏退左右,独自站在风雪里,看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俯身,从怀中取出另一卷焦黑的羊皮纸,轻轻投入墓穴,落在厚重的棺盖上。
那是卫国宗祠找到的、记载着最初婚约的秘录。
都还给你……风雪送来他低哑模糊的呢喃,干干净净的……走……
新帝登基后,追封卫氏为元后,不再立后,不纳妃嫔。
终其一生,他的书房里,始终挂着一幅画。画中不是江山舆图,而是一株雪中绿萼梅,疏影横斜,暗香仿佛透纸而出。
画旁题着一行小字,笔力凌厉,却深藏痛楚:
此生终负雪中恩。
史载,衍帝勤政克己,一生开拓疆土,励精图治,创盛世之基,然性孤冷,常年居于旧日东宫偏殿,晚年尤甚。崩于深冬雪夜,手中紧握一枚碎裂玉佩,神色平静,似得解脱。
岁岁年年,宫墙西角那棵老银杏,叶子黄了又落,落了又生。
再无人记得,曾有一个来自小国的公主,在那座金玉牢笼里,悄无声息地盛开过,又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