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德彪的脚步很稳,落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却像踩在夏云舒的心尖上,每一步都让她控制不住地轻颤。他脱下的大衣随意搭在手臂上,里面是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柔和了西装革履时的部分锐利,但那双眼睛里的审视和周身散发的无形压力,却丝毫未减。
他走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从她苍白失措的脸,滑到她微微发抖的手指,最后落在她沾了少许水渍和泡沫印痕的衣襟上。没有立刻质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类似于关心或恼怒的情绪,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损坏程度。
这种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难熬。夏云舒的心脏缩成一团,喉咙发紧,头皮阵阵发麻。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嘴唇摩擦,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解释?道歉?还是询问?她的大脑乱成一锅粥,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这完全失控的局面。
“对……对不起,顾先生……”最终,还是破碎的道歉率先冲口而出,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我不小心……弄脏了……”她语无伦次,视线不敢与他对视,慌乱地指向身后一片狼藉的主卫方向,又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卧室门口,姿态窘迫至极。
顾德彪的视线随着她的手指淡淡扫过主卫门口散落的刷子、抹布和那瓶倒在地上、流出少许液体的专用清洁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那弧度很快消失。他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回她脸上,终于开口,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所以,这就是你处理身体不适的方式?硬撑到晕倒,然后弄乱我的浴室?”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她试图掩饰的狼狈。夏云舒的脸瞬间涨红,又被更深的苍白取代,羞耻感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她低下头,手指死死绞着衣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点头晕,我以为……”
“你以为?”顾德彪打断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意味,“在我的地方,任何‘你以为’都可能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和麻烦。”他向前迈了一小步,那股冷冽的气息更加迫人,“包括你自己。”
夏云瑟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明显的血腥味。他的话冰冷而残酷,却又是事实。她就是一个麻烦,一个需要他出手“处理”的意外。她甚至不敢去想,他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时,心里是多么的厌烦和鄙夷。
“对不起,我会立刻收拾干净!所有的清洁,我会重新做一遍,保证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她急切地保证,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他,只想尽快弥补过错,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今晚的工钱……我可以不要!真的!”
顾德彪没有立刻回应她的保证。他的目光在她写满惊惶和倔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却又出了点小差错的实验品。然后,他出乎意料地绕开她,走向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
他没有看她,径自打开嵌入式冰箱,从里面取出一瓶昂贵的进口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他拧开盖子,却没有喝,而是又取了一个干净的玻璃杯,将冰凉的水倒入杯中。水流撞击杯壁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端着那杯水,走回她面前,递给她。“喝了。”
命令式的语气,不容置疑。
夏云舒彻底愣住了,眼睛因震惊而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杯水,又看看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这是在做什么?给她水?在她刚刚搞砸了工作、甚至可能损坏了他昂贵的浴缸之后?这完全不符合他之前表现出来的冷漠和苛刻。
见她僵着不动,顾德彪的耐心似乎耗尽了,眉头又蹙了起来,声音沉下几分:“需要我喂你?”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醒了夏云舒。她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抢一样接过那杯水,冰凉的杯壁激得她手一抖,差点没拿住。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极其迅速地喝着冰冷的水液,试图用这动作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和无法理解。水温很低,划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奇异地缓解了部分恶心和头晕。
一杯水很快见底。她握着空杯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個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顾德彪从她手中拿回杯子,随手放在旁边的边柜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她,这次带上了更明显的评估意味:“能站稳了?”
夏云舒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尽管小腿还在发软:“可、可以了。”
“那就去做你该做的事。”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仿佛刚才递水的那一幕只是她的幻觉,“把烂摊子收拾干净。我不希望明天早上看到任何不该有的痕迹。”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似乎准备继续他被打断的工作。
夏云舒如蒙大赦,又觉得无比荒谬。他就这样……放过她了?没有追究?没有解雇?甚至……还给了她一杯水?这简直比她突然晕倒更让她感到诡异和不安。
她不敢再多想,几乎是踉跄着冲回主卫,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散落的工具,清理地上洒出的清洁剂,强忍着依旧不时袭来的眩晕感,重新开始清洗浴缸,擦拭所有可能被她弄湿弄脏的地方。每一个动作都倍加小心,神经绷紧到极致,耳朵却竖着,时刻关注着书房方向的任何动静。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没有键盘敲击声,没有电话铃声,安静得就像根本没有人存在。但她知道,他就在那里。这种无声的存在感,比之前任何一次臆想中的监视都更让她感到压迫。他是不是正透过门缝看着她笨拙忙碌的背影?还是在处理更重要的事情,早已将她这个插曲抛诸脑后?
她无从得知。只能拼命地干活,用体力上的疲惫来麻痹混乱的思绪和那种挥之不去的心悸。
当她终于将一切恢复原状,甚至比之前更加洁净锃亮,时间已经比平时晚了很多。她疲惫地清洗好所有工具,将它们分门别类放回储物间,确保一丝不苟。然后,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门口,犹豫了一下,对着那扇虚掩的门,低声道:“顾先生,我……都打扫完了。我先走了。”
里面沉默了几秒。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应,准备悄悄离开时,他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依旧听不出情绪,却清晰无比:“明天不用来了。”
夏云舒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手脚冰凉。果然……还是要解雇她了吗?因为今晚的失误?巨大的失落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但紧接着,他的下一句话又让她僵在原地。
“下周一晚上七点,准时。”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把你这副摇摇晃晃的样子收拾好,我不需要一个随时可能倒下的员工。”
说完,里面便再无声息。
夏云舒站在门口,愣了很久,才慢慢消化了他话里的意思。不是解雇……是让她休息?还……约定了下次的时间?甚至……隐含地提到了她的身体状况?
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意外、困惑、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敢捕捉的异样感,以及依旧浓重的不安。她完全看不懂这个男人。他的行为模式毫无逻辑可言,时而冰冷苛刻得像一台机器,时而又会做出这种完全不符合他风格、甚至堪称……“仁慈”的举动。
她最终只是对着门板,极其低声地说了句“谢谢顾先生,我知道了”,然后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一样,飞快地换上自己的鞋子,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公寓。
电梯下行时,她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剧烈的心跳久久无法平复。今晚的经历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那个男人的形象在她心里变得更加模糊,也更加危险。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让她窥见了一点点其下难以捉摸的复杂,但这非但没有让她感到安心,反而增添了更深的忐忑和警惕。她握紧了口袋里的门禁卡,下一次的到来,将会带着更多无法预知的变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