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继续讨论是否能让普通牧民拥有无人机的事。
老胡深深地抽一口烟,继续说:“儿子,爹当然是懂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么个道理,也知道你的心是好的。可是你可曾想过,你一个无人机,怕是能换他大半群羊!甚至更多。”
这笔帐是胡梭没有想到的,他成天跟无人机打交道,自然也不稀罕了,甚至也没有看见居民眼里觉得无人机好用是好用,可是一旦听见价格就望而却步的心情了。
“你如今,他拿一家子一年的口粮、娃娃明年的学费、预防灾病的家底,去换一个无人机?这不现实。”
“这怎么能不现实呢?”胡梭想继续争辩着,“无人机贵是贵,哪怕是最基础款的,对于普通的,个体户的牧民而言,也是一笔不少的开销,可是无人机能帮着做好多事。”
“儿子,人家不会这么想的,你想着科技改变农业的方式,可是人家是会想,这些事,无人机没出现之前,还不是一样能做吗?”
也许是看见儿子眼底的失落,老胡又缓了缓,将语气放低了些:“就算便宜一半,再便宜一半,对很多牧民来说,也是太大的一笔钱。而且,这东西要飞吧?要充电吧?坏了要修吧?牧区点多线长,谁给他们修?方圆几百里,除了你,谁会摆弄这玩意儿?说句难题的吧,这些牧民他们连电量都看不懂,电量不够,在哪里坠落了,甚至还会有人找你赔偿呢,你倒时候怎么办?”
听到这近乎残忍的事实,胡梭先是楞了一下,刚刚所构想出来的现实,一下子被全部打碎了。
“儿子,你心是好的,爹都懂得,你想通过技术帮大伙儿,可是——有些事,得循序渐进,你这样,说的好了,算是激进,说得不好了,就是‘技术乌托邦。”
诚然,给还没有上小康的牧民家庭上无人机这么一台机器,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了,死了活该。胡梭心里明白。
说着老胡也深深叹一口气,不为儿子的方案被否决,仿佛仅仅是为了这土地牢固的贫困:“有的东西好是好,可是得结合现实考虑。得看看看大家口袋里有没有活钱,看这片土地到底是个什么条件。兵团为什么能用上无人机,因为兵团农场是一个大集体,有国家项目的支持,有农业低利息贷款,有你们公司的售前培训,有售后维护,至少你爹和你叔叔们,还是读过几年书的,再不济还能修个拖拉机,至少知道怎么用你的无人机。他们牧民知道吗?我们兵团农场用无人机的成本,分摊到每亩地上的成本显得就低了。”
“可是牧民就不一样了,他们,他们是一家一户过日子,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老胡继续说着,语重深长,仿佛在跟儿子诉说着这土地的苦难。
“对于牧民而言,你的无人机,你的技术离开他们太远了,太贵,太娇气了。”老胡说着。
说到此处,胡梭似乎还带着几分的不甘:“那什么才离他们不远?难道是他们手中的鞭子,胯下的马匹,身旁的狗吗?”
“真是如此,对于他们而言,最可靠的,还是祖辈传下来的经验,是能吃苦耐劳的骆驼和马,是身边通人性的牧羊犬,是左邻右舍互相帮衬的人情。”老胡似乎在残忍地戳穿儿子关于技术乌托邦的理想。
此刻,胡梭不想辩驳了,牧民的贫苦他大概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么贫困。也是,如果不是过于贫困,谁会明明知道暴风雪危险,都闯进去呢。
这种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他离着还是有些距离的。
胡杨磕了磕烟灰,看着远处苍茫的地平线,叹了一口气:“技术是好东西,但不能当饭吃。如果它没有真正落地的法子,也就是找到大家能用得起、也愿意用的法子。那它也只能是你一个人的技术乌托邦而已,不会像寻常的燕子那般飞进寻常老百姓家的。”这里老胡应用了一句诗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堂前百姓家。”
下午,胡梭拎着从镇上买的几盒营养品,踩着还未完全融化的残雪,赶到镇卫生院,却扑了个空。
护士告诉他:“那被冻伤的桑杰大哥已经出院了。”
“出院,,这么突然,医生不是说他得卧床一周吗?”
“他说,家里娃娃和牲口离不得人,住着心慌,伤口养养就好了。”护士说着,自己也叹了一口气。
于是,胡梭就转身去往桑杰大哥家。
车刚停稳,胡梭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桑杰大哥正弯着腰,在羊圈旁费力地拖着一捆干草。
他的动作很迟缓,看得出来,承受着巨大的疼痛;每动一下,都会停下来,喘气很久,脸上煞白煞白的。
寒风依旧凛冽,吹动他旧皮袍的下摆,显得空荡而单薄。
胡梭心里咯噔一下,“才几天没见,他怎么瘦了这么多。”
胡梭急忙上前,想接过他手里的活:“桑杰大哥,你怎么出院了?医院不是说让你多休息吗?”
桑杰看到胡梭,露出朴实的笑容,摆了摆手,喘了口气说:“没事了,胡梭兄弟,医院里住着,心里不踏实,连睡觉都不踏实,回来了干点活,反而能舒坦些。“说着,他指着那羊群说,“你嫂子她一个人忙不过来的,两个孩子如今还小,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帮你——”胡梭深叹一口气,想过去接过桑杰手中的那捆草料,却被婉拒了。
“这点活,死不了的。”
这个事后,卓玛嫂子从从毡房里出来,手里端着盆温水,看到胡梭,连忙打招呼。
胡梭拿着营养品,迎了上去,问:“桑杰大哥,怎么就出院了,也不多养养。”
卓玛嫂子则叹一口气:“谁能劝得住他,倔驴一般,非要要出来干活,说躺不住,怕开春接羔的时候没力气——”
胡梭看着桑杰拖着未痊愈的身体,在寒风中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清理羊圈、提水、添加草料,每个动作都要杵着许久,才缓得过来。
胡梭看着也心疼。
这个时候,他想起父亲的话:“你怎么让他拿一家的家底去换你嘴里觉得好用的无人机?”
这个时候,胡梭自嘲地笑了笑,笑的是自己,此刻谁不知道受伤了,得多休息;可是人嘛,必须得负重前行,为家庭,为生计,自己还是太不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