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些不再是为旅游,而是为了赎罪而来的游客,作为文旅局的王主任内心更加是百味交叠,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任性”的游客,他们估计曾经也是不听劝的,然而,沙子就跑到了远在万里之外的背景,好好将他们给教育了一番。
这比任何官方的问责或赔偿协议,都更直接地撞击着他的心灵。
“还是事情被人言更加教育人。”他自己也嘀咕一声。
可不是吗?他自己种梭梭时腰酸背痛、手掌起泡的经历,让他对于事情有了同理心。
此时,胡杨走了上来,说:“北京的沙尘暴,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千里之外生态破坏的连锁反应。有些事,哪怕今天没有到,不代表明天也不会到。总有一天,这个种出来的苦果,得大家都尝尝。”
王主任则走了上去:“过去的事既然已经成了定局。你们能回来,能有这个认识,很难得。”
于是他向兵团其他老人投向一个目光,似乎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李连长默默地点了点头。
胡杨拿来了两把小号的铁锹和几株健壮的梭梭苗,递给陈先生和小宇;一边给他们做示范,一边说:“像我这样,坑深三十公分,苗要扶正,根须舒展,土踩实。”他语气很平静,却是一种接纳。
陈先生如蒙大赦,赶紧接过工具。他连忙过去,笨拙但极其认真地挖起坑来。沙土远比想象的难挖,没几下就额头见汗。
陈太太则如其他的兵团大嫂那般,来来回回挑水。
兵团人默默地看着他们,起初的审视和冷漠,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偶尔上前去的指导和叮嘱,或者偶尔递上去的一杯水,算是另外一种支持和接纳吧。
几天下来,烈日当空,风沙依旧。陈先生挖坑的动作远不如旁边的兵团战士熟练,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可笑。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眼镜片上也蒙了一层沙尘。但是他没有停歇,没有抱怨,只是专注地、近乎虔诚地重复着挖坑、放苗、填土、踩实的动作。
每每胡梭的无人机掠过天边捕捉到这些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工作的场景,胡梭都会陷入短暂的沉默:“笨拙却拼尽全力的修复,会不会晚?”
后来又陆续来了些人,他们或者是背包客,或者是青年男女,嘴里都是差不多一套的说辞:“以前总在书里、新闻里看到‘环保’、‘治沙’,觉得离自己很远。如今才知道,这有多么的不容易,这些用汗水种下的小树苗,也是隔着万里的距离,在保护着我们。我们那点‘微薄之力’,真是……不足挂齿,但愿还来得及补救一点点。”
看到此情此景,胡梭就有些感慨:众志成城,原本以为仅仅是兵团人的众志成城,没想到是这般。
陈先生那句“不希望孩子将来就在这么一个能见度低,沙漠化严重的世界生活下去”,像警钟一样在他脑海里回荡。
看着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旅客,为了赎罪而来,原来治沙,跨越了地域,连接了城市与沙漠。
旅客带来的孩子年纪还小,跟着爸爸干了小半天,小脸晒得通红,汗水混着沙土在脸上画出几道滑稽的印子。他累坏了,坐在一个稍微背阴的沙包后面,抱着膝盖小口小口喝水。
这个时候,二蛋过来了。
二蛋,年纪跟小宇相仿。
二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运动鞋、皮肤白白嫩嫩的城里娃,一点不见外地问:“喂,你从哪来的?”
“北京。”小宇说。
“你们来这里玩吗?”自从那次大火后,就连兵团孩子都对这些外来人充满了警惕。
“不——”小宇站起来,有些拘谨,“我们是来这里种树的,爸爸妈妈说,北京的风沙来自这里。”
二蛋张大眼睛:“你们那也刮大风,吃沙子吗?”
小宇怯怯的看着眼前这个边地小男孩:“我们不吃沙子…但是有沙尘暴,可厉害可厉害了!”说着,他皱着眉头,似乎想起了那些昏天黑地连呼吸都困难,被迫窝在家里的日子。
“沙尘暴?”二蛋眨巴着大眼睛,这对他来说有点新鲜,“比我们这的风还大?”
“嗯!”小宇用力点头,“天一下子就变得黄黄的,灰蒙蒙的,像扣了个大锅盖!太阳都看不见了!”他用手比划着,试图描绘那遮天蔽日的景象,风呼呼地叫,吹得窗户砰砰响!好多好多沙子,像下雨一样,打在玻璃上,沙沙沙的。外面什么都看不见,新闻里重复着说能见度怎么怎么样的,大雾里都没有那么困难过。”
二蛋听得入了神,虚张着嘴巴,仿佛在说,你们城里的日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小宇吸了吸鼻子,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呛人的沙子带来的土腥味:“最难受的是呼吸。空气里全是沙子味儿,吸一口气,鼻子和喉咙里都感觉有沙子。让人想想咳嗽!出门都得使劲捂着鼻子和嘴,可难受了!”
他边说边做了个紧紧捂住口鼻的动作,做了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蒙面侠那般,又没有蒙面侠那么爽。”
“对对对!”说起蒙面侠,两个孩子似乎找到了共同语言,一拍即合的模样,相视而笑。
不过这笑意很快就消失了。
苦难嘛,本身就喜欢以荒诞的方式来表现出来。
二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沙粒的旧胶鞋,又用手拍了拍衣服,果然抖落下一小撮细沙——这是他生活的常态,他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全世界的孩子都和他一样,衣服里、头发里、甚至饭里都偶尔会有点沙子。
“哦——”听着小宇这些遭遇,二蛋一声长叹,还带着近乎天真的困惑。
“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住在沙窝窝边上的人,才天天啃沙子呢!原来这么那么老远的地方,那么漂亮的城市里住着的人,也免不了风沙的干扰。”
小宇默默地点点头。
然而,下一句,二蛋的话却让小宇直接不知道怎么回答:“沙子为什么能跑那么远,跑那么快,从乡村跑到城市,从新疆跑到北京的?”
小宇被问住了,这么科学的问题,他也答不上来,只能牙牙学语重复着大人的话:“爸爸说风,大风把沙子从很远的地方,刮到我们那里去的。
二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仿佛在思考着这个城里小伙伴的话,一种模糊的、超越年龄的认知,像一颗小小的种子,落进了他童稚的心田。
他似乎明白了爸爸和胡杨伯伯他们为什么要守住这些防沙林、防沙带:“我爸爸说了,有了这些防沙林,防沙带之后,风的脾气就会弱几分。也许后面你们就不用啃沙子了。”
说着,二蛋自个儿也是乐呵呵的。
“我爸妈也是这么说。”小宇说着。
也是两个孩子还不懂什么叫做环境治理,也不懂什么叫做命运共同体,不过,啃沙子的遭遇,让他们对于沙尘暴,有了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