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越过了那一片的胡杨林,终于进入了那起伏的沙漠中。
那里沙梁如脊,沙窝凹陷。
风一吹便会泛起涟漪,如同坠入沙海当中。
本来胡梭看着自己无人机出去飞一遭带回来的3d建模地形图,还有点把握的;然而却被父亲一句话问怯了。
“你这个无人机能测高度,能算坡度;但是它分得清什么是死沙,什么是活沙吗?”
未等儿子回复,父亲就说起了当年往事。
“主沙梁是荒漠的脊梁,摸清它的走向,就像摸清敌人的排兵布阵。在这里建农场,主沙梁就是天然的防风墙。选对了位置,庄稼就能少挨风沙的鞭子。”
“但是流沙层就不一样了,那是沙漠设下的陷阱!种下去的苗一夜之间就能被它吞得干干净净。十年前,三连整整两百亩试验田,就是被这流沙层活活吃掉的。”父亲说着当年往事,仍然沉重。
“这流沙层能吃庄稼?”胡梭听着这些触目惊心的往事,自然也想起那日沙尘暴中巴太着急的模样,“原来,那天巴太是担心自己的阿塔被流沙给吞掉。”
此时,父亲也深吸一口气,“流沙层当年也差点吞掉你的父亲。”
面对着胡梭的错愕,老胡继续说着。
“那年,我刚刚18岁,刚刚进入队伍。刚刚开春,春寒料峭之际,连队里就接到任务,要深入到古尔班通古特边缘测绘新垦区的边界线。”
听着,胡梭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听过许叔讲述那些铿锵的兵团往事,其实就是在设备落后的年代,做测绘是一件又艰苦又危险的工作。
此时,老胡将目光投向沙丘:“那时,大伙都是18,20的大小伙,年轻气盛,也是头一回进入这样的大沙漠,有的小伙子甚至来自江南渔米之乡,看见如此的黄沙莽莽,只觉得一腔的热血,就好像诗文里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在眼前那般。”
说着,老胡脸上泛起一个苦涩的笑意:“那个时候的我们怎么会想到,这平静的沙子下面,竟然藏着吃人的嘴?”
听到此处,胡梭心里一抽:“他们测绘的时候遇见了流沙层?看来,许叔跟我讲述的兵团往事,都是经过过滤的,净挑那些岁月静好的片段,来跟我说了。”
老胡目光投向前方,热浪扭曲了天际线,时光流转那般:“那个时候,连长带着咱几个精壮的小伙子,打前站。一开始还算顺利,咱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看似老实的沙梁子往前走,刚刚完成了一段路程的测绘,大伙儿精神都有点松懈。”
“突然,咱从沙梁望下去,看见一片低矮的沙地。”
“乍一看,这沙地平静得有点诡异。”
“诡异?”胡梭心惊,这危险汹涌暗藏之处,必定有诡异之兆。
“就是这片低矮沙地,它的沙面很平整;不像别处那般,有着细细的被风吹过的纹路;甚至有点像奶油蛋糕面那般,覆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盐碱壳子。踩上去,咔嚓一声,就如同饼干被咬断的刹那。如今看着,这种硬,其实是一种伪装。”
“不过,当年我们还是太年轻了,明明已经察觉了一点点的危险了,毕竟这硬壳底下,透着点虚浮。”
“当时,我朝着班长喊着,看,这地多平整。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还用力的蹦跶了几下。于是,脚下的盐壳应声碎裂,溅起了一层细细的薄沙,沙面似乎有点些变化。怎么说呢,就是下陷了一些。但,没有人察觉到这一点点稍纵即逝的变化,毕竟这沙地太浩瀚了,人都进入了视觉疲劳了。”
“那个时候,不知是我那一脚惊动了一只小蜥蜴还是老天给的暗示,只见一只小蜥蜴慌不择路地从旁边一个小小的沙窝里窜了出来,顶着大大的太阳,逃离了刚刚我蹦跶的区域,一头扎进了远处起伏的沙丘。”说着,老胡苦苦地笑了一下,“我们当时还笑话说,这蜥蜴怕被人逮着了,做了午饭;结果是这小家伙预知了危险的到来——”
“你爹我啊,当时也是一个愣头青,为了证明沙子是死沙,就大步流星地往前面去探路去了。刚走出去不到十步…”
老胡的声音陡然收紧,胡梭的心也跟着提上了嗓子眼。
“突然感觉脚下一空,陡然向下!人似乎踩塌了房瓦那般,猛的往下坠!原来那沙子根本不是死的,刚刚那些硬壳不过就是伪装罢了。沙子是活的,是能吃人的流沙层!”
“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沙子已经漫过了膝盖,想要抽离,却越陷越深!拔河那般,这沙子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你,整个人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下沉,先是脚踝,然后是小腿,再到腰部,周围旋转着塌陷,形成了一个沙子的漩涡。甚至有一种吮吸声,那种声音,加剧了人的恐惧!我当时拼命地希望可以抓住什么,哪怕一根稻草,然而四周都是沙子,除了指缝之间流过的一种无力感之外,就什么都没有抓住。人想要自救,根部使不上劲。”
“如果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肯定就已经交代在这儿了。”
听到此话,胡梭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原来父亲如今的踏实,是吃过亏后沉淀下来的。
“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儿了,胸口压抑得很,眼前发黑,都是沉溺前的征兆了。”
“突然,连长一声呼喊,将我的魂给叫了回来——只见他站在沙梁之上,挥着手,喊着,别动!稳住!”
说着此处,老胡的脸色变了,从那种沉湎于往事的沉溺感,突然一亮。
“连长动作很快,不知从哪里来的套马索,朝着我喊一句:接着——就直接扔了过来!”
说的人动情,听的人也投入,虽然知道了结局,胡梭还是忍不住问一句:“接住了吗?”
“没!连长第一次甩套马索的时候,远了,绳子就落在我半米远的地方,甚至还被流沙给瞬间吞进去一小截。我当时就更急了。”
“幸亏连长是一个人物,见过大风大浪,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第二次,甩过来,那绳子一头,就不偏不倚,正好就在我伸出去的臂弯旁,我拽住绳子,使劲!”
“另外一头,其他在场的战士,他们拽着绳子那头,双脚死死地钉在沙梁之上,往后使劲拉。没想到,咱们竟然在沙梁上表演了一场拔河比赛。”老胡说到此处,脸上如晴光映雪那般,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释然。
“尽管我们几个1米8的汉子,跟流沙层角力,还是不容易的,流沙层那种恐怖的吸力,似乎带着不甘那般,死死的裹住了我的下半身。”
“绳子那头,也勒进了连长的胳膊,划破了拽着绳子的战友的手。”
“一场角力,谁也不甘心输。最后,就在我感觉腿都快被扯断的时候,一声闷响,就跟烂泥里拔出萝卜那般,我被沙梁上那群战友从流沙坑里拽了出来。更加准确来说,是拽得飞了出来,
“当时,我就那样差不多200斤的人,重重地摔在了旁边的硬沙子上,溅起了一阵沙尘,脸朝下,嘴里和鼻孔里全是沙子,咳得撕心裂肺。”
“我的那些战友们,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是在脱力的刹那,都拽飞了,东倒西歪的,倒在沙地上。”
听到此处,胡梭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了;心里嘀咕了一声,那个许叔,就净挑些稀松的往事,跟我聊。
“当时喘过气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腿,消退之下,还是湿漉漉、黏稠的沙子。惊魂未定之时候,再去看那流沙层,那个沙漩涡正在静静地合拢起来,就跟一张意犹未尽的嘴那般,逐渐收拢;最后,又恢复成一张平静的沙面。”
“当时老连长喘气过后,第一件事便是过来瞅瞅我,看着那个狡黠诡异的沙漩涡正在收拢,摸了一把汗,声音有点沙哑,劫后余生,他也是后怕的,使劲地拍着我的肩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一个劲头地重复着,差一点——差一点——”
说完这段惊险的往事,老胡突然转过身来对着胡梭:“如果当时,连长没带工具,或者绳子不够长,你爹我啊,就成了那沉没在流沙层的一具白骨了。不过,自那以后,咱兵团人,对于沙漠,就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了,每每遇见,都会火眼睁睁的瞅着,那里能踩,哪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