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
温热的液体糊了叶凡一脸。
他下意识抹了一把,黏糊糊的,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血。
是人血。
“匈奴人杀过来了!顶住!给老子顶住!”
“三排弓箭手,放!”
“啊,我的腿!”
震天的喊杀声、兵器碰撞的刺耳锐鸣、濒死的凄厉惨叫,像一万台鼓风机,对着叶凡的耳膜疯狂输出。
他懵了。
前一秒,他还在21世纪的出租屋里,一边吃着泡面,一边给新手游肝通宵,结果眼前一黑……
再睁眼,就是这片人间地狱。
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残肢断臂,血流成河。
他身上穿着一套破烂的麻布军服,手里捏着一杆长矛,矛尖都卷刃了。
他成了一名炮灰。
一个在大周帝国与匈奴汗国边境,幽州“饮马河”战役里,随时会变成一具新尸体的炮灰。
“操!”
叶凡在心里爆了句粗口,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就是个普通社畜,连鸡都没杀过,现在却要跟一群身高马大、挥舞着弯刀的猛男玩命?
玩个蛋!
“那边那个新兵,发什么呆!不想死就给老子跟上!”
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油子怒吼一声,拽着他就往前冲。
叶凡被动地跟着人流移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他的目光在混乱的战场上疯狂扫视。
作为一个资深游戏玩家,他本能地寻找着安全区。
两军交锋,中间最危险,后排全是弓箭手,乱跑就是活靶子。
唯一的生路,在侧翼!
那里堆着一堆尸体,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掩体”。
只要躲到尸体堆后面,当个伏地魔,说不定能苟到战斗结束!
想到就做!
叶凡猫着腰,趁着匈奴骑兵被一刀劈翻的空隙,直接一刀朝着匈奴兵的脖子劈了过去。
扶着匈奴兵顺势到了下去。
“呼……呼……”
他大口喘着气,血腥味直冲天灵盖,勉强忍住发酸的胃。
心中一定,暂时算是安全了。
叶凡扒开压在身上的半截尸体,探出半个脑袋,偷偷观察战局。
太惨烈了。
匈奴的骑兵如同潮水,一次次冲击着大周步兵组成的简陋方阵。
大周士兵们用血肉之躯铸成防线,长矛如林,却依旧被撞得支离破碎。
一个匈奴百夫长尤为显眼,他骑着一匹神俊的黑马,手中一柄巨大的开山斧舞得虎虎生风。
每一斧劈下,都必然带走一两名大周士兵的性命。
那柄斧头,目测没有80斤也有50斤,在他手里却跟个玩具似的。
“妈的,这世界的人都这么猛?”叶凡看得头皮发麻。
这就是凡人武力的巅峰吗?
他狞笑一声,拨转马头,径直朝着叶凡藏身的地方冲了过来!
“我靠!”
眼看着那匹黑马越来越近,马蹄卷起的泥土都快溅到他脸上了。
完犊子了。
刚穿越就要二进宫了?
“死吧,周狗!”
匈奴百夫长爆喝一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开山斧,对着叶凡的脑袋,力劈而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叶凡瞳孔骤缩,他想都没想,抓起手边的一具尸体,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朝马腿砸了过去!
那具尸体少说也有一百三四十斤重。
但在叶凡的生死一搏下,竟像个稻草人一样被他抡了起来!
“砰!”
一声闷响!
在匈-奴百夫长惊骇的目光中,那匹神俊的黑马发出一声悲鸣,两条前腿竟被一具“尸体”硬生生砸断!
巨大的冲力下,战马翻滚在地,将马背上的百夫长也掀飞了出去。
“???”
叶凡自己也傻眼了。
我……有这么大力气?
那百夫长在地上滚了几圈,狼狈地爬了起来,他看叶凡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你……”
他刚吐出一个字。
叶凡已经反应过来了。
趁他病,要他命!
他一个饿虎扑食,从尸体堆里窜了出来,骑在了还没完全起身的百夫长身上。
“给老子死!”
叶凡双眼赤红,也顾不上什么兵器了,抡起拳头就往对方的铁盔上砸!
“咚!咚!咚!”
一拳!
两拳!
三拳!
那用精铁打造的头盔,在叶凡雨点般的拳头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变形!
“咔嚓!”
一声脆响。
头盔四分五裂!
匈奴百夫长七窍流血,脑袋耷拉到一边,彻底没了声息。
周围,瞬间安静了。
几个正准备冲过来补刀的匈奴骑兵,硬生生勒住了马缰,看叶凡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用拳头……打爆了铁盔?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叶凡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毫发无伤、甚至连皮都没破的拳头,又看了看地上那滩烂泥般的脑袋。
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保护将军!”
一支玄甲重骑兵如黑色的利剑,撕开了匈奴人的阵型,护着一名身披银色帅铠、气度不凡的中年将领冲了过来。
那将领的目光,越过所有人,锁在了叶凡身上。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惊疑。
正是幽州镇北军大都督,林战!
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看似文弱的新兵,先是抡起一具尸体砸断了马腿,然后用拳头,活生生打死了一名以勇力著称的匈奴百夫长!
这是何等恐怖的神力!
“你,叫什么名字?”
林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叶凡耳中。
叶凡一个激灵,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坏了!
装逼过头了!
他只想当个伏地魔苟活,没想当出头鸟啊!
叶凡脑子飞速运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报、报告将军……小人……小人叫叶凡。”
“刚才……刚才那是意外,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
林战咀嚼着这四个字,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叶凡。
眼前的青年,身形清瘦,面带菜色,怎么看都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跟“猛将”二字完全不沾边。
可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林战身经百战,见过的勇士不计其数,能开三百斤强弓的猛人也不是没有。
但抡起一百多斤的尸体当武器,还用拳头打爆铁盔……
这已经超出了凡人理解的范畴!
“意外?”林战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把你的手伸出来。”
叶凡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这是要验明正身了。
他磨磨蹭蹭地伸出右手。
那只刚刚打爆了人脑袋的拳头,此刻白白净净,连点红肿都看不到。
林战身边的几名亲卫倒吸一口凉气。
这他妈是铁打的拳头吗?
林战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了叶凡的手腕上。
片刻后,他眼神中的惊疑更甚。
脉搏平稳有力,气息悠长。
这哪里是回光返照的样子?分明是气血旺盛到了极点!
“你跟我来。”
林战丢下三个字,拨转马头,径直朝着中军大帐走去。
叶凡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只能跟上。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混进狼群的哈士奇,不小心叫了一声,结果被狼王当场抓包。
完犊子了。
我的咸鱼躺平计划,还没开始就宣告破产了。
……
中军大帐。
林战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叶凡一人。
他指了指大帐角落里一个用来稳固帐篷的巨大铜鼎。
那铜鼎三足双耳,上面刻着繁复的云雷纹,一看就分量不轻。
“举起来,我看看。”林战的语气很平静。
叶凡脸都绿了。
“将军,这……这得有三四百斤吧?我……我刚才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玩意儿我哪举得动啊……”
他开始疯狂飙戏,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
开玩笑,真举起来了,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肯定被当成战争牲口使啊!
到时候冲锋在前,断后在后,一天干二十五个小时的活,比996还福报!
林战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继续演。
叶凡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能硬着头皮走到铜鼎前,双手抓住鼎耳,装模作样地开始发力。
“嗨呀!起!”
他憋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双腿都在“哆嗦”。
铜鼎纹丝不动。
“将军,您看,我真不行……”
叶凡话还没说完。
林战淡淡地开口:“我数三声。你若再藏拙,我便将你绑在阵前,让匈奴人看看,我们大周的‘回光返照’之人,能扛几轮箭雨。”
“三。”
叶凡的笑脸僵住了。
卧槽,这老家伙不按套路出牌!
“二。”
叶凡额头开始冒汗了。
他毫不怀疑林战说得出做得到。
“一……”
“起!”
没等林战最后一个字出口,叶凡猛地一声爆喝,腰腹发力,双臂肌肉瞬间绷紧!
那重达三百多斤的铜鼎,被他“嗷”一嗓子,硬生生举过了头顶!
整个过程,轻松得就像举起一个枕头。
为了演得像一点,他还故意让自己的手臂抖了抖。
“……”
大帐内,寂静的出奇。
林战的瞳孔,狠狠地缩了一下。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看到这一幕,他内心的震撼依旧无以复加。
天生神力!
这是真正的,万中无一的天生神力!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问道:“叶凡,你可愿做我的亲卫?”
来了!
福报来了!
叶凡心里哀嚎一声,脸上却挤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承蒙将军厚爱,只是……只是小人愚笨,怕是难当大任……”
“我不要你当大任。”林战打断了他,“我只要你跟在我身边。管吃管住,顿顿有肉。”
顿顿有肉?
叶凡的耳朵动了一下。
这个……好像可以考虑一下?
当炮灰,朝不保夕。
当亲卫,起码能吃饱穿暖,安全系数也高得多。
这笔买卖……不亏!
“不过,”林战话锋一转,“作为我的亲卫,每日的操练必不可少。我的要求不高,每天挥戟三千次,负重跑二十里,仅此而已。”
“啥?!”
叶凡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挥戟三千次?负重跑20里?
你管这叫“仅此而已”?
这他妈是想累死我,好继承我的神力吗?!
叶凡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不不不!将军,我不干!这亲卫谁爱当谁当!我只想当个伙夫,给大军做做饭就行了!”
咸鱼的呐喊,响彻了整个中军大帐。
林战愣住了。
他戎马一生,麾下将士何止十万?
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当他的亲卫?
这不仅是荣耀,更是平步青云的捷径!
这小子倒好,送上门的机缘,居然一脸嫌弃地往外推?
林战被气笑了。
“伙夫?”
“对!就伙夫!”叶凡用力点头,一脸真诚,“将军您看我这身板,一看就是拿勺的料!”
“好。”林
战点点头,“想当伙夫可以。不过我镇北军的伙夫,也得上阵杀敌。从明天起,你就负责在冲锋的时候,扛着咱们军中最大那口行军锅,冲在最前面。”
“……哈?”
“那口锅,也就两百来斤,对你来说不重。”林战慢悠悠地说道,“你要是嫌锅不好使,扛个磨盘也行。”
叶凡彻底傻了。
扛着锅冲锋?
扛着磨盘冲锋?
你特么是魔鬼吗?!
“将军……我……我仔细想了想,”叶凡深吸一口气,义正辞严地说道,“身为大周子民,为国尽忠,乃是本分!亲卫之职,责任重大!舍我其谁!”
“能成为将军的亲卫,护卫将军安危,是我叶凡三生有幸!”
“从今往后,我愿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着他一脸慷慨激昂的样子,林战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小子,有点意思。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个清脆如黄莺般的声音。
“爹,我给您送安神汤来了。”
帐帘被掀开,一个身穿素雅长裙,容貌绝美的少女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少女约莫十八岁,眉目如画,气质温婉,却又带着几分边关女儿特有的英气。
她看到帐内举着铜鼎的叶凡,美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此人,正是林战的独女,林慕雪。
林慕雪将安神汤放在案几上,好奇地问:“爹,这位是?”
林战笑着介绍道:“他叫叶凡,是爹新收的亲卫。”
说完,他看向叶凡,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叶凡,还不见过小姐?”
叶凡还举着那三百多斤的铜鼎呢。
他看着眼前的美人,又看了看手里的大家伙,欲哭无泪。
这……这怎么见礼啊?
难道要我举着鼎给你鞠个躬吗?
叶凡感觉自己的双臂已经失去了知觉。
三百多斤的铜鼎举过头顶,这重量对他不算什么,可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纯属大型社死现场的行为艺术。
尤其,还是在一个绝色美人面前。
林慕雪的美,是那种不带任何侵略性的天然质朴。
没有脂粉堆砌,肌肤白皙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美玉,在昏暗的帐内都泛着柔光。
一双眸子清亮如山间溪水,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滑稽又狼狈的身影,眼神里带着三分惊讶,七分纯粹的好奇。
“爹,这位是……”
她柔声开口,目光在叶凡和他头顶那尊庞然大物之间来回移动。
“他叫叶凡,爹新收的亲卫。”
林战笑呵呵地介绍道,那笑容里满是看好戏的促狭,活像一个恶趣味的顶头上司。
叶凡心里警铃大作,脸上却不得不挂上职业假笑。
行军礼?手被占着。
抱拳?更是天方夜谭。
他急中生智,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他自以为最洪亮、最标准的语调开口:
“小姐好!镇北军新晋亲卫,编号9527……啊不,叶凡,向您问好!”
“初次见面,没什么好东西送,就给您举个鼎,祝您……鼎盛千秋!”
噗。
林战刚端起的茶杯悬在嘴边,一口茶差点呛进气管里。
林慕雪也明显愣住了。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努力处理这番奇特的问候。
鼎盛千秋?
这是哪里的祝福语?还有,他说话的调子,好生奇怪。
但看着叶凡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和他头顶那尊沉重铜鼎形成的巨大反差,她终究是没能忍住,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翘起。
叶凡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乖乖,这颜值,放他那个时代,就是那种能让服务器瘫痪的顶流神颜,零整容纯天然,高清怼脸都找不出一丝瑕疵。
“叶凡。”
林战沉稳的声音响起,“把鼎放下吧。”
得了赦令,叶凡如蒙大赦。
他深吸一口气,双臂缓缓下放。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铜鼎重重砸在地上。
整个大帐的地面都为之颤动了一下,桌案上的茶杯都跳了跳,扬起一圈肉眼可见的尘土。
林慕雪被这声巨响吓得肩膀微微一缩,看向叶凡的眼神里,好奇之外,又添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惊异。
他……他看着如此清瘦,竟有这般恐怖的力气?
叶凡则立刻切换到碰瓷模式,甩着自己的手腕,龇牙咧嘴:
“唉,又得加班了。将军,这绝对算工伤,今晚伙食里必须得多加个鸡腿吧?”
林战瞪了他一眼:“少贫嘴。从明日起,你正式入我亲卫营。你的兵器,我已经命人去取了。”
话音刚落,两名亲卫抬着一杆长戟走了进来。
那长戟通体由百炼精钢铸成,戟身漆黑,透着森然的寒光。
最骇人的是它的尺寸,比寻常长戟足足粗了一圈,戟刃宽厚如门板,一看就沉得吓人。
“此戟名为‘破阵’,重一百八十斤。”
“从明日起,每日卯时,你就用它练挥戟三千次,然后负重二十里越野。辰时,到我帐中学习兵法。”
林战的语气平淡如水,吐出的字眼却像一把把冰刀,扎在叶凡心上。
一百八十斤的戟?
挥三千下?
负重跑十公里?
跑完了还得回来上文化课,进行企业内训?
这是人干的活儿吗?这是要把他当成一台永动机来压榨啊!
“将军,我觉得……”
“没有你觉得。”林战直接堵死了他所有的话头,“这是命令。”
叶凡把剩下的话,连同破碎的咸鱼梦,一同咽了回去。
他算是看明白了。
在这位大都督面前,自己那点来自21世纪的小聪明,根本不够看。
反抗无效,只能忍受。
我的咸鱼人生,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
第二天,卯时。
天边还只是泛着一丝鱼肚白。
镇北军的校场上,叶凡生无可恋地举着那杆“破阵”重戟。
一百八十斤的重量,他单手就能拎起来。
可拎起来是一回事,要按照标准动作挥舞,又是另一回事。
他毫无武学功底,动作笨拙无比,不是用力过猛导致戟刃啃进土里,就是核心不稳差点把自己绊倒。
“手腕要稳!用腰腹发力!你那是劈柴还是挥戟?”
负责监督的老兵一脸恨铁不成钢,嗓门比铜锣还响。
叶凡挥得汗流浃背,心里叫苦不迭。
他力气是无穷大,可这具身体的协调性和耐力,还停留在普通十九岁青年的水准。
一上午折腾下来,三千次挥戟没完成,他自己先累得跟条死狗似的,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
老兵摇摇头,丢下一句“烂泥扶不上墙”,转身走了。
叶凡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对自己的穿越生涯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难道我这身神力,唯一的用途就是把自己活活累死?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一个纤细的影子落在他脸上,挡住了微弱的天光。
他偏过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双清亮的眼眸。
林慕雪端着一个食盒,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她今天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武者劲装,勾勒出少女窈窕又充满力量感的优美曲线,更显英姿飒爽。
“你还好吧?”
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关切。
“死不了,就是感觉快要进化成废人了。”
叶凡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顺势坐了起来。
林慕雪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羹。
浓郁的药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霸道地钻进叶凡的鼻腔,瞬间把他肚里的馋虫全勾了出来。
“这是爹让我送来的,说是能帮你固本培元,恢复气力。”
“员工福利?”
叶凡眼睛都亮了,也不客气,接过来就狼吞虎咽。
羹汤入口,一股暖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仿佛给每一个疲惫的细胞都做了个SPA,迅速驱散了身体的酸痛和疲惫。
他三两口就喝了个底朝天,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多谢小姐。这玩意儿还有吗?再来十碗八碗的,我感觉我能把那杆戟当牙签使。”
林慕雪被他这夸张的说法逗乐了,轻声笑道:“哪有你这么喝的。这是用百年老参和好几味珍贵药材熬炼的,寻常人喝一滴都大补,你一天也只能喝一碗。”
她顿了顿,看着叶凡那张沾着泥土却依旧清秀的脸,忍不住说道:“我听王校尉说,你……不太会用戟?”
“何止是不太会,”叶凡大方承认,一脸光棍,“我连刀都没摸过。以前在老家,我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林慕雪的美眸中,惊讶更浓了,“那你这身力气……”
“天赋异禀,没办法。”叶凡摊开手,摆出一副“我也很苦恼,实力它不允许我低调”的表情。
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与军中那些士兵的憨直或敬畏截然不同。
林慕雪觉得新奇,也觉得有趣。
她思索片刻,从腰间抽出一柄练习用的木剑,递到他面前。
“我虽然武艺不精,但从小在军营长大,也学了些基础的把式。或许……能帮你找到一些用力的法门。”
叶凡看着她递过来的木剑,又看了看她那双认真的眼睛,心里微微一动。
“那……就有劳林老师了?”
“林老师?”
“就是教我东西的先生的意思。”
林慕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清晨的校场上,出现了奇特的一幕。
少女持剑,耐心讲解着沉肩、转腰、发力的技巧。
青年持戟,笨拙地模仿着,巨大的重戟在他手中,时而划出呼啸的风声,时而又笨拙地杵在地上。
阳光终于穿透云层,金色的光辉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交织在一起的影子。
远处的帅帐门口,林战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深邃。
林慕雪的指点,精准而实用。
她不像老兵那样只会粗暴地吼叫,而是用那柄木剑,轻轻点在叶凡的腰侧、肩胛,告诉他何处应该绷紧,何处应该放松。
“力从地起,经由腰胯,传至手臂,最后才是戟刃。”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软糯,却又条理分明,“你空有巨力,却像个拿着金元宝砸核桃的孩童,力气都散了。”
叶凡老脸一红。
他按照林慕雪的指点,深吸一口气,沉腰立马,再次挥动重戟。这一次,他刻意感受着力量从脚底板涌起,拧腰,转胯,送肩,挥臂!
“呼——”
一百八十斤的重戟,不再是笨拙的铁疙瘩,而是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沉闷的破空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
这一戟挥出,他竟感觉不到多少疲惫,反而有种力量被理顺的畅快感。
“咦?”叶凡自己都愣住了。
“就是这样。”林慕雪的眼眸亮了起来,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珍宝,“你只是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身体。多练练,找到感觉就好了。”
叶凡收回重戟,看着眼前这位英姿飒爽的“林老师”,心里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丝归属感。有美食,有美人,还有人手把手教你“科学发力”,这班……加得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多谢林老师指点。为表谢意,等我以后发达了,请你吃我们家乡的……满汉全席!”
“满汉全席?”林慕雪偏着头,美眸中满是好奇。
正当叶凡准备吹嘘一下中华美食的博大精深时,一名亲卫快步走来,对着两人一拱手:“叶凡,小姐,大都督有请。”
林慕雪闻言,收起木剑,对着叶凡轻声道:“应该是要考校你兵法了,爹很看重这个。”
叶凡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
完了,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体育课刚上完,文化课就无缝衔接,这福报谁顶得住啊。
他拖着那杆重戟,跟在林慕雪身后,一步三挪,活像个即将被拉去屠宰场的猪。
……
中军大帐。
叶凡一脚踏入,心头便是一沉。
气氛不对。
帐内不止林战一人。七八名身披甲胄、气势彪悍的高级将领分列两侧,个个面色凝重。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精细地模拟了幽州周边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这不是私人授课,这是战前会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走进来的叶凡身上。那一道道审视的、带着压迫感的视线,让叶凡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了一群饿狼面前。
“爹。”林慕雪行了一礼,便乖巧地站到林战身侧,不再言语。
叶凡则硬着头皮,立正站好,目不斜视:“报告将军,亲卫叶凡奉命前来!”
“嗯。”林战应了一声,目光却没看他,而是盯着沙盘,沉声问道:“诸位,‘饮马河’一役,我军虽胜,却也伤亡惨重。匈奴主力未损,退守三十里,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眼下,该当如何?”
一名独眼校尉上前一步,声如洪钟:“大都督!末将以为,当加固防线,深沟高垒!匈奴人善骑射,利野战,我等只需坚守城池,以逸待劳,他们耗不起!”
此言一出,立刻有不少人点头附和。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另一名身材魁梧的将军却反驳道:“王校尉此言差矣!一味防守,只会助长匈奴人的气焰!幽州之外,大片良田沃土都将暴露在匈奴的铁蹄之下!我等岂能眼看百姓遭殃?末将请命,愿率三千铁骑,再与匈奴决一死战!”
“胡闹!我军新败,士气不振,如何决战?”
“难道就当缩头乌龟吗?”
帐内顿时吵成一团,主守派和主战派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叶凡站在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种神仙打架的场合,他一个新来的小兵,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突然,林战的声音响了起来。
“叶凡。”
叶凡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
只见林战的目光终于从沙盘上移开,落在了他身上,平静无波,却让叶凡汗毛倒竖。
“你不是说,你曾是个读书人么?”林战缓缓开口,“那你上前来,看看这沙盘,跟他们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唰!
帐内所有争吵声戛然而止。
所有将领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射向叶凡,只是这一次,眼神里多了几分错愕、轻蔑和看好戏的玩味。
一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新兵蛋子?大都督竟然问他的意见?
独眼王校尉更是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大都督,军国大事,岂可儿戏?”
叶凡感觉自己被架在了火上烤。
他能看到什么?他只能看到自己今晚的鸡腿估计是没了。
他硬着头皮走到沙盘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模型,脑子里飞速运转。
他的目光在沙盘上游走,21世纪社畜被PPT和数据图表折磨出的逻辑分析能力,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他没有去看那些代表军队的旗子,而是去看那些代表地形的标记。
“回禀大都督。”叶凡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看到的,不是兵,而是路和草。”
“路和草?”帐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众将领皆是一脸迷惑。
“匈奴是骑兵,逐水草而居,无后勤之重。他们的‘路’,就是草原。他们的‘粮’,就是牛羊和抢掠。”叶凡的手指,在沙盘上幽州城外广袤的平原上划过。
“我军是步卒,依赖城池,粮草辎重,是我们的命脉。我们的‘路’,是官道。我们的‘粮’,是后方千里迢迢的运粮车。”他的手指,又点在了几条细细的线上。
“所以,和他们硬碰硬打决战,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死守城池,又正中他们下怀,他们可以从容地在我们城外劫掠,把我们困死,饿死。”
帐内渐渐安静下来。
这些道理,在场的将领们都懂。但从未有人像叶凡这样,用如此简单直白的方式,将双方的优劣势剖析得如此透彻。
林战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许的光。他追问道:“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来了,核心问题来了。
叶凡定了定神,说出了他刚才在脑海中组织了许久的话。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十二个字,如十二记重锤,狠狠砸在帐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短暂的寂静后,是轰然的爆发!
“一派胡言!”那名主战的将军勃然大怒,“我大周堂堂天朝上国,岂能行此流寇之举?敌来我便退,军威何在?国体何在?”
“不错!这简直是怯战避战的歪理邪说!”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在这些久经沙场的将军看来,战争就是堂堂正正的对决,是军阵与军阵的碰撞。叶凡这套“游击战”理论,简直闻所未闻,更与他们骨子里的骄傲格格不入。
林慕雪的俏脸上也满是惊愕,她看着叶凡,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唯有林战,一言不发。
他死死地盯着叶凡,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风暴正在酝酿。良久,他猛地一拍桌案!
“砰!”
整个大帐,瞬间鸦雀无声。
“说得好!”林战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一群只知猛打猛冲的匹夫!纸上谈兵,谁都会!叶凡,我问你,这十二个字,你可能做到?”
叶凡心里一突,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将军,我……我就是纸上谈兵……”
“我不要你谈兵!”林战大手一挥,指向沙盘上,幽州城东北方向的一条河流,“匈奴左贤王一部,约五千骑,正在黑水河一带游弋劫掠。我给你五千精骑,粮草自备。”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直刺叶凡。
“三日之内,我要你,将这支匈奴骑兵,逐出幽州地界!你,可敢领命?”
整个大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将领,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林战,又用一种看死人般的眼神看着叶凡。
让一个寸功未立的新兵,带领五千精骑出征?
这已经不是提拔了,这是在拿五千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叶凡彻底懵了。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想混个鸡腿,怎么就混成了一军主帅?
看着林战那不容拒绝的眼神,看着周围将领们或轻蔑或嫉妒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叶凡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加班……加得有点太大了。
帅帐之内,死寂一片。
叶凡的脑子嗡嗡作响,他不是站在沙盘前,是站在了悬崖边上,而林战,就是那个把他推下去的人。
五千精骑?
出征匈奴?
三日之内?
这根本不是提拔,是把他架在火上,活活烤死!
“大都督,万万不可!”
独眼王校尉第一个炸了,脸色涨红如猪肝。
“他一个黄口小儿,寸功未立,凭什么统领五千铁骑!这不是拿我镇北军将士的性命当儿戏吗!”
“请大都督三思!”
“末将愿为先锋,也比派一个新兵去送死强!”
反对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每个将领的脸上都写满了荒唐。
叶凡听着这些话,非但没气,反而差点感动得哭出来。
说得对!骂得好!各位大哥,请再用力一点,最好把这道催命符给喷回去!
他立刻入戏,摆出一副惊慌失措、腿肚子打颤的模样,就差当场瘫倒。
“都给我住口!”
林战一掌拍在帅案上,发出骇人的巨响,帐内重归死寂。
他目光如刀,剐过众将,最终钉在王校尉身上。
“王奎,你觉得他的计策是歪理邪说?”
王校尉脖子一硬,梗着声:“是!闻所未闻!”
“好。”
林战点头,从案上抓起一枚虎头青铜兵符,看也不看,直接扔进叶凡怀里。
“叶凡为此次出征主将,王奎为副将,即刻点齐五千玄甲铁骑,出征黑水河!”
“粮草,你们自己想办法!”
林战的声音没有温度,却字字如铁。
“此为军令,有违者,斩!”
王奎的独眼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不甘和愤怒都化作三个字。
“……末将,遵命。”
叶凡捧着那枚冰凉的虎符,手心全是冷汗。
他看着林战那张深不见底的脸,终于懂了。
这位大都督,根本就不是要听他的意见。
他是在用五千条人命和自己的帅位,下一场豪赌。
赌他叶凡,真能把纸上那十二个字,变成现实!
这个疯子!
……
“叶凡。”
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回头,林慕雪俏生生站在帐前,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没问一句军情,只是伸出素手,默默帮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领甲。
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滚烫的脖颈,让叶凡一颗狂跳的心奇迹般地平复了一瞬。
“我……”他喉咙干涩。
“爹他……有他的道理。”林慕雪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你……万事小心。”
她从腰间锦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塞进叶凡手中。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
叶凡握着那温润的瓷瓶,上面还留着少女的体温。
他看着她那双写满关切的眼睛,心里那句“你爹是个疯子”怎么也骂不出口了。
他吸了口气,把瓷瓶揣进怀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放心,林老师。我去去就回,别忘了给我留晚饭,加鸡腿。”
林慕雪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眼圈微微一红,终究只是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等你回来。”
……
北城校场。
五千玄甲铁骑已经集结完毕。
一片黑色的钢铁森林,沉默无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是镇北军最精锐的王牌。
叶凡扛着他那杆一百八十斤的“破阵”重戟,站在队伍最前方,感觉自己像个混进F1赛车队里的驾校学员。
副将王奎骑在高头大马上,用他那只独眼冷冷扫了叶凡一眼,粗声喝道:“大都督军令!此次出征,由叶凡叶参军担任主将!尔等,需听其号令,不得有误!”
话语生硬,不带一丝敬意。
五千道目光,齐刷刷钉在叶凡身上。
审视,怀疑,还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个书生般的毛头小子,扛着一杆怪物般的重戟,就要指挥他们?
队伍中没有骚动,但那股沉默的抗拒,比任何喧哗都更令人窒息。
叶凡心里叫苦,脸上却不敢露怯。
他翻身上马,动作因为不熟练而略显笨拙,又引来几声压抑的低笑。
他没说一句废话,猛地一夹马腹,沉声道:“出发!”
铁蹄轰鸣,五千铁骑如一道黑色洪流,涌出幽州北门。
队伍行进,气氛压抑得能挤出水来。
王奎和他的一众亲信校尉,刻意与叶凡保持距离,自顾自商议,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
叶凡也不自讨没趣。
他知道,战场之上,最快的立威方式,就是胜利。
一场干净利落,能把所有人都打服的胜利。
“报——”
斥候快马疾驰而来,在叶凡马前勒住缰绳。
“启禀叶参军!前方十里,发现匈奴辎重队,约三千余人护卫,有上千辆大车!”
机会来了!
叶凡的眼睛瞬间亮了。
王奎驱马上前,独眼中精光一闪:“好机会!传我军令,全军左右两翼展开,包抄过去,一口吞掉他们!”
“不行。”
叶凡直接否定。
王奎的脸瞬间沉下:“叶参军,你什么意思?”
“包抄过去,他们会立刻结成车阵。三千人依托车阵死守,就算能赢,我们也要死人,还要耽误时间。”叶凡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那你说怎么办?”王奎嗤笑,“难不成你要我们直接冲过去?”
“对。”
叶凡点头。
“直接冲。”
“你疯了!”王奎怒道,“骑兵正面冲击车阵,是找死!”
叶凡没理他,而是扭头看向那五千沉默的骑士,声音传遍四野。
“所有人听令!”
“全军,以我为锋矢,结锥形阵!跟紧我!”
“不许散开,不许恋战!”
“我的命令只有一个——”
“冲锋!”
话音未落,他不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双腿猛地一夹马腹!
“驾!”
战马长嘶,如离弦之箭般爆射而出!
叶凡一手持缰,一手将那杆一百八十斤的重戟平端在身侧,整个人伏在马背上,化作一道黑色的残影,直直朝着匈奴辎重队的方向冲去!
“跟上!”王奎又惊又怒,但军令如山,他只能怒吼着率军跟上。
五千铁骑,如一柄巨大的黑色锥子,紧随叶凡身后,狠狠刺向地平线!
很快,匈奴的辎重队出现在视野中,立刻乱作一团,开始收拢大车。
叶凡看着他们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冷酷。
晚了。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冲的不是士兵,也不是第一辆大车。
他的目标,是车队中央,那辆载满草料、最高最大的马车!
“他要干什么?!”后方的王奎看得亡魂皆冒。
距离车队,三十步!
叶凡那伏低的身子猛然挺直!
腰腹发力,右臂肌肉瞬间坟起,青筋如龙蛇暴出!
“给老子——开!!!”
一声怒吼,响彻草原!
他竟将那杆一百八十斤的重戟,如同一根稻草般,奋力投掷了出去!
“嗡——”
黑色的重戟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的直线,带着尖锐的啸音,如同一发攻城弩炮!
它精准地轰在了那辆最高的草料车上!
“轰!!!”
一声巨响!
坚固的车厢,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如纸!
重戟直接贯穿了整辆大车,恐怖的动能带着无数碎木和漫天草料,狠狠砸进后面另一辆粮车!
两辆大车瞬间崩碎,失控的马匹悲鸣着倒下,彻底堵死了车队的道路。
整个匈奴车队,人仰马翻,陷入混乱!
而叶凡,策马从自己轰开的缺口中一穿而过。
他勒住战马,转身,静静地看着身后。
五千玄甲铁骑,在距离车队百步之外,尽数停下。
所有的骑士,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敌阵,又看看那个策马立于敌阵之后、赤手空拳的清瘦身影。
整个战场,死一般寂静。
王奎的独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嘴巴半张,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一掷。
破阵。
这是人能做到的事?
他看着叶凡的背影,那股发自内心的轻蔑与不屑,正在飞速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震撼与敬畏。
战场上,安静的出奇。
五千玄甲铁骑,如同一尊尊凝固的黑色雕塑,马匹不安地刨着蹄子,骑士们却一动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穿过那片狼藉与哀嚎,聚焦在那个独自策马,立于敌阵之后的清瘦身影上。
王奎的独眼瞪得几乎要裂开,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戎马半生,见过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猛人,也见过能开五石强弓的神射手。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有人能将一杆重达一百八十斤的铁戟,当做标枪投出三十步,还精准地轰碎了两辆大车。
这不是武艺。
这是神魔之力。
匈奴人彻底乱了。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在拥挤的车阵中施展不开,被崩碎的车厢和倒毙的马匹堵住了去路,进退失据。领头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却无法阻止恐慌的蔓延。
就在这凝滞的空气中,叶凡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响亮,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却像一把冰锥,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前三排,下马,上箭。”
“三轮齐射,给我把那个缺口撕得更大点。”
“其余人,左右两翼散开,游走掠阵。只许放箭,不许冲锋。”
命令简洁,清晰,却与镇北军传统的骑兵战术格格不入。骑兵下马射箭?放着冲击的优势不用,去玩弓箭手的活儿?
王奎猛地回神,他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反驳。这是外行指挥内行!
可当他的目光再次对上叶凡那孤零零立在敌阵中的背影时,所有质疑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个身影,明明单薄,此刻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愣着干什么?”叶凡的声音再次传来,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等他们整好队形,请咱们吃饭吗?”
王奎浑身一激灵,胸中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猛地抽出腰间佩刀,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遵命!”
“前三排下马!弓箭准备!”
“两翼散开!保持距离!”
副将的怒吼,终于打破了玄甲铁骑的呆滞。他们是精锐,是百战老兵,一旦有了明确的指令,便会化作最恐怖的战争机器。
“嗖嗖嗖——”
密集的箭雨,如同一片乌云,腾空而起,越过一个冰冷的弧度,精准地覆盖了匈奴车阵的缺口。
惨叫声瞬间密集了数倍。
拥挤在一起的匈奴士兵,成了最完美的活靶子。他们甚至无法举起盾牌,就被一波又一波的箭矢钉死在原地。
而左右两翼的玄甲铁骑,则像两群经验丰富的猎狼,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不断用骑弓点射那些试图冲出来或者逃跑的零星敌人。
整个战场,变成了一场有条不紊的猎杀。
他策马缓缓走向那堆破碎的马车残骸,在无数双敬畏的目光注视下,翻身下马。
他走到那杆深深嵌入车轴与地面的重戟旁,单手握住戟杆,手臂肌肉微微一鼓。
“咔嚓!”
在一阵令人牙疼的木头断裂声中,那杆“破阵”重戟被他硬生生拔了出来。戟刃上,还挂着半截车轮的碎片。
他随手一甩,碎片飞出,他将重戟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扛起重戟,重新翻身上马,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一幕,比刚才那一记惊天投掷,更让玄甲铁骑的士兵们心头发寒。
那是一种视百斤重兵为无物,视万军厮杀为寻常的从容。
战斗结束得很快。
当最后一支箭射出,车阵中已经再没有一个站着的匈奴人。
一炷香的时间,三千敌军,全军覆没。而玄甲铁骑这边,只有十几个倒霉蛋在最初的慌乱中被流矢擦伤,无一人阵亡。
这是一场近乎完美的,零伤亡的歼灭战。
校场之上,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所有的骑士都勒住战马,看着那片修罗场,又看看那个扛着重戟,悠悠然走回阵前的年轻人。
王奎策马上前,在距离叶凡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翻身下马,动作有些僵硬。
他走到叶凡面前,褪下头盔,露出一张复杂到极点的脸。震撼,羞愧,后怕,以及一丝……狂热。
他单膝跪地,右手握拳,重重捶在自己的胸甲上。
“末将王奎,为先前的无礼与质疑,向将军请罪!”
这一次,他口中的称呼,从“叶参军”,变成了“将军”。
他身后,五千玄甲铁骑,仿佛被这一个动作所引动,齐刷刷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请将军恕罪!”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与臣服,回荡在草原上空。
叶凡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钢铁森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妈的,装过头了,这下想回去躺平都找不到台阶了。
他叹了口气,脸上却古井无波,淡淡地开口:“起来吧。”
他看向王奎:“清点伤亡,收缴战利品。能用的马匹、兵器、甲胄,全部分下去。对了……”
叶凡用戟尖指了指那些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车,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大都督说,此行粮草自备。”
“现在,有了。”
王奎一怔,随即老脸一红。他终于明白,叶凡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歼灭这支护卫队,而是这批他们急需的补给。
“将军……神算!”王奎由衷地赞了一句。
正当全军上下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与缴获物资的兴奋中时,一名斥候如鬼魅般从远方地平线疾驰而来,战马几乎是撞停在了叶凡面前。
“报——”
斥候的声音嘶哑而急促。
“报将军!黑水河方向,匈奴左贤王主力五千骑已全军出动,正朝着我军方向高速机动!看旗号,是左贤王的王帐亲军!”
“什么?!”王奎大惊失色,“他们来得这么快!我们刚经历一场大战……”
全军的气氛瞬间从狂喜转为紧张。
左贤王的王帐亲军,那是匈-奴人里最精锐的部队,战力远非刚才的辎重护卫可比。五千对五千,正面硬碰,胜负难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叶凡,等着他们的新将军下令。是撤退,还是结阵迎敌?
叶凡听着斥候的报告,脸上却没有丝毫慌张。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的眼睛里,反而闪过一道骇人的精光。
他扭头看向那些堆积如山的匈奴人尸体,又看了看自己手下这五千玄甲精骑。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王奎。”
“末将在!”
“传我军令,”叶凡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魔力,“所有将士,换上匈奴人的衣甲,把咱们的龙旗收了,换上他们的狼头旗。”
王奎猛地瞪大了独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将军,您这是要……”
叶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有些森然。
“左贤王不是急着来给他的人收尸吗?”
“咱们,去迎迎他。”
“就跟他说,我们是侥幸逃回来的……辎重队。”
王奎的独眼,死死锁着叶凡脸上那抹笑。
那笑容在残阳血色中,没有一丝温度,看得他心脏都抽紧了。
“将军,您的意思是……”
王奎的声音发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诈降?伪装?引君入瓮?
念头像一道道炸雷,在他脑子里轰然引爆,让他这个在刀口上舔了半辈子血的老将,天灵盖都阵阵发麻。
这个计划,比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掷,还要疯狂一百倍!
叶凡没有解释。
他收起笑容,只吐出三个字。
“扒了,换。”
五千玄甲铁骑的脸上,胜利的喜悦瞬间凝固,转为一片茫然与抗拒。
王奎的喉结剧烈滚动。
他想劝。
可话到嘴边,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神魔般的一掷,那场堪称奇迹的零伤亡歼灭战。
他看着叶凡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一个念头猛然击中了他。
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将军,他脑子里的战争,和他们所有人,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执行命令!”
王奎猛然转身,对着呆若木鸡的部下们爆发出惊雷般的怒吼。
他的声音里,灌注了一股他自己都没察明察觉的狂热。
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贼船,那就跟着这个疯子,一路疯到底!
命令下达,玄甲铁骑不再犹豫。
他们翻身下马,动作麻利地拖过匈奴人的尸体,开始剥取那些带着浓重血腥与膻味的皮甲。
没人说话。
旷野上,只剩下衣甲摩擦的窸窣声,和利刃割断皮绳的闷响。
叶凡骑在马上,并未动手,只是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一道道指令。
“那几具尸体拖到车阵缺口,摆成防御的样子。”
“把咱们射出去的箭都拔回来,换上他们的羽箭,深深插进尸体里,角度要对。”
“王奎,挑三百个机灵的,脸上、身上都给我抹满血,混进尸体堆里趴好,装伤员。记住,天塌下来也得给老子挺住,谁敢乱动一下,回去的鸡腿就没了!”
王奎一边指挥手下布置,一边心惊肉跳地偷看叶凡。
这哪里是个初上战场的读书人?
这份心思的缜密,这份手段的老辣,简直比在草原上活了一辈子的老狐狸还要阴狠!
很快,一支崭新的“匈奴败兵”出炉了。
五千玄甲铁骑,脱下了他们视若荣耀的黑色战甲,换上了五花八门的匈奴皮甲,武器也清一色换成了弯刀和骑弓。
他们将大周的龙旗藏好,升起了一面从尸堆里扒出来的狼头旗。
若非那沉默中依旧挺拔如松的身形,和那股深入骨髓的铁血军纪,任谁也分辨不出,这是一支伪装起来的精锐。
“将军,都好了。”王奎来到叶凡马前,声音压得极低。
“嗯。”叶凡点点头,目光望向黑水河的方向,“让兄弟们啃几口干粮,润润嗓子。接下来,有场好戏要唱。”
他咧嘴一笑,带着几分玩味。
“告诉兄弟们,谁演砸了,回去的功劳簿上,我亲自给他画个叉。”
王奎抽了抽嘴角,胸中那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感,竟被这句不着调的话冲淡了大半。
“来了!”
一名斥候飞马禀报。
远方的地平线,一道黑线正在蠕动。
铁蹄声由远及近,叶凡身边的骑士们,本能地握紧了手中陌生的弯刀,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是一支远比刚刚那群杂鱼要凶悍百倍的真正精锐!
“稳住!”
叶凡的声音不高,却异常镇定。
“记住你们现在的身份,你们是一群刚刚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
说罢,他一马当先,带着王奎和十几名亲卫,竟主动迎着那条火龙冲了过去。
他的脸上,瞬间堆满了惊恐、慌乱与劫后余生的庆幸,那演技,炉火纯青。
很快,两队人马在相距百步之处停下。
对面为首的匈奴将领,身材高大如熊,胯下坐骑神俊非凡,身上的精良甲胄在火光下闪着幽光。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发生了什么!”匈奴将领用生硬的匈奴语厉声喝问。
叶凡的身体在马背上夸张地一晃,仿佛被这一声断喝吓破了胆。
他用一种带着哭腔、同样生涩的匈奴语,扯着嗓子高声回应:
“将军!是将军吗?我们是左贤王的辎重营啊!”
他的演技太过逼真,连身后的王奎都看得眼皮狂跳。
那匈-奴将领明显一愣,催马上前几步,火光照亮了他那张充满狐疑的脸。
“辎重营?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大军呢?”
“完了!全完了!”
叶凡一抹脸,也不知是血还是泥,把一张清秀的脸抹成了大花猫,鼻涕眼泪齐下。
“我们遭了周狗的埋伏!是他们的玄甲铁骑!从山谷两边杀出来,我们……我们挡不住啊!”
他一边哀嚎,一边指向身后那片狼藉的战场,声音悲怆到了极点。
“兄弟们……兄弟们都死光了!只有我们这点人拼死才冲出来!将军,快去救救后面的人,还有活着的!”
那匈奴将领的目光越过叶凡,投向远处的战场。
火光下,遍地都是“匈奴人”的尸体,车辆的残骸,还有一面歪倒在泥地里的狼头旗。
甚至,他还能看到一些“伤员”在地上痛苦地蠕动。
一切,都与叶凡所说严丝合缝。
匈奴将领眼中的怀疑,迅速被暴怒所取代。
就在这时,后方匈奴大军一阵骚动,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
一骑身披璀璨金甲、气度雍容的青年将领,在众星捧月下策马而出。
正是匈奴左贤王!
“巴图,怎么回事?”左贤王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
名叫巴图的将领立刻回头,将叶凡的话重复了一遍。
左贤王的目光,冷电一般射在叶凡身上。
叶凡浑身剧烈一颤,几乎要从马背上滚下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破锣般的嘶吼:
“王!是王!求王为我们报仇啊!那群周狗跑不远,他们也死了不少人!就在那个方向!”
他伸出颤抖的手,胡乱指向东边的一片黑暗。
左贤王看着叶凡这副涕泪横流、丑态百出的窝囊样子,又看了看远处那惨烈逼真的“战场”,最后一丝警惕,终于被滔天的怒火彻底吞噬。
在他的地盘上,他的辎重队被全歼!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传我王令!”
左贤王猛地抽出他的黄金弯刀,遥指东方。
“全军追击!我要把那些周狗的头颅,全都砍下来当夜壶!”
“王!不可……”巴图似乎还想劝阻。
“闭嘴!”左贤王怒喝一声,“一群被吓破了胆的残兵而已!追!”
“呜——”
苍凉的牛角号声,响彻夜空。
五千匈奴铁骑不再停留,化作一股黑色的洪流,从叶凡和他手下这群“败兵”身边呼啸而过,卷起漫天尘土草屑。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叶凡依旧保持着那个惊恐万状的姿势,在马上瑟瑟发抖,一动不动。
直到最后一骑匈奴兵的背影也消失在地平线上,他才缓缓地,缓缓地直起了身子。
他面无表情地抹掉脸上的血污。
那双刚刚还充满恐惧与哀求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与平静。
草原的夜风,吹起他额前的乱发。
他看着匈奴大军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扫了一眼那些从地上爬起来的“伤员”,以及后方那五千重新集结的“匈奴败兵”。
他举起右手,轻轻一挥。
“关门。”
“放狗。”
叶凡的声音很轻,却像两块寒冰砸在王奎的心口上。
王奎的独眼,盯着那个年轻得过分的背影。
他身后,那五千名“匈奴败兵”已经悄无声息地完成了重组。
“王奎。”叶凡头也没回。
“末将在!”
王奎几乎是吼出来的,胸中那股惊悸与狂热交织的烈焰,烧得他浑身发烫。
“你率两千人,左翼包抄。”
叶凡的手指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记住,不要接战,像狼群一样赶着他们,用弓箭让他们跑不快,也够不着。”
“把他们,往黑水河的‘月牙湾’赶。”
王奎猛然抬头,沙盘上那处三面环水、一面峭壁的绝地,瞬间炸亮在他的脑海!
“那将军您……”
“我?”
叶凡终于回过头,扛着那杆狰狞的巨戟,咧嘴一笑。
那口白牙在残余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森冷。
“我去给他们带路。”
不等王奎再问,叶凡已拨转马头,率领剩下的三千铁骑,如一抹融入黑夜的鬼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王奎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点齐两千人马,朝着另一个方向,绝尘而去。
……
匈奴左贤王快要气疯了。
他带着自己最精锐的王帐亲军,在漆黑的草原上狂奔了近一个时辰,却连一根周军的马毛都没看见。
派出去的斥候带回的消息,更是让他怒火攻心。
除了马蹄印,什么都没有。
那些该死的周狗,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王!不对劲!”副将巴图终于追了上来,脸上写满了焦灼,“我们中计了!那群败兵是假的!”
左贤王心头那团熊熊烈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怒火顿消,只余下刺骨的寒意。
他猛然勒住战马,环顾四周。
夜色深沉,除了风声,万籁俱寂。
可就是这份安静,让他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死死罩住,从头到脚都透着凉气。
“撤!”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这个字。
“全军后撤!回营地!”
然而,撤退的军令刚刚下达。
“嗖——”
一支羽箭,带着凄厉的啸音,从左翼的黑暗中破空而至,精准地钉在一名匈奴骑兵的咽喉上。
那骑兵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便直挺挺地栽下马来。
“敌袭!左翼有敌袭!”
匈奴大军瞬间一阵骚乱。
左贤王还没来得及下令结阵,箭矢便从黑暗中射来。
稀疏,却刁钻致命。
“稳住!是小股敌人袭扰!不要乱!”巴图大声呼喝,试图稳定军心。
可那些冷箭,就像草原上最烦人的蚊子,你刚要拍死一只,另一只又在别处叮了你一口。
他们试图冲锋,黑暗中的敌人立刻远遁。
他们稍一停顿,冷箭又从另一个方向射来。
匈奴人空有一身悍勇,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到,只能被动挨打。
追,追不上。
打,打不着。
疲惫与恐慌,像蜘蛛网一般,在匈奴士兵心中开始蔓延。
左贤王脸色铁青,他终于明白对方想干什么了。
对方在驱赶他们!
像驱赶一群筋疲力尽的羊!
“不要管他们!全速撤退!”他发出愤怒的咆哮。
五千匈奴铁骑,不再理会两翼的骚扰,只顾埋头朝着来路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黑水河的轮廓。
只要过了河,他们就能暂时摆脱这群幽灵般的敌人。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当他们冲到河边,借着月光看清眼前的地形时,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这是一处天然的河湾,状如月牙。
三面是湍急的河水,唯一的陆路出口,是一道狭窄的陡坡。
而在那陡坡之上,一个扛着巨大重戟的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
在他的身后,是三千名沉默的骑士。
黑甲、黑马,如同一堵钢铁浇筑的城墙,彻底封死了他们最后的生路。
左贤王目眦欲裂,他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这是一个完美的陷阱。
左贤王回过头,王奎率领的两千铁骑也已包抄上来,与那三千人形成了半月形的合围。
他们,成了瓮中之鳖。
叶凡居高临下,俯瞰着下方那群惊慌失措的匈奴人,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破阵”重戟,向前一指。
“杀。”
一个字,如同一道惊雷,悍然引爆了整个战场。
“杀——!”
五千玄甲铁骑,同时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前排下马,结成密不透风的盾阵,长枪如林,封死正面。
后排弓弩手万箭齐发,箭雨如蝗,将整个河湾彻底覆盖。
匈奴人被彻底打懵了。
他们想冲锋,却被盾阵和枪林死死挡住。
他们想后退,身后是冰冷的河水。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骑兵最大的优势——机动力无法展开。
左贤王目眦欲裂,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被活活耗死在这里!
“巴图!随我冲!撕开那个缺口!”他举起黄金弯刀,遥指叶凡所在的位置。
擒贼先擒王!
只要杀了那个少年主将,这支周军必然大乱!
数百名最精锐的王帐卫士,跟在左贤王身后,如同一支金色的利箭,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他们迎着箭雨,踩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地冲击着玄甲军的盾阵。
砰!砰!砰!
血肉与钢铁的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
盾阵被撞得摇摇欲坠,几处地方甚至被撕开了缺口。
王奎看得心惊肉跳,正要下令预备队顶上去。
叶凡动了。
他从陡坡上一跃而下,身形在空中舒展,如猎鹰扑食般悍勇。
轰!
他重重地落在战场中央,脚下的地面寸寸龟裂。
他扛着那杆一百八十斤的重戟,环顾四周。
凡是接触到他目光的匈奴士兵,无不肝胆俱裂,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周狗小儿!拿命来!”
左贤王看见叶凡,眼睛瞬间血红,催动战马,手中黄金弯刀化作一道流光,直劈叶凡头顶!
叶凡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记横扫。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左贤王的黄金弯刀,竟被那杆重戟硬生生砸得脱手飞出!
他胯下的神俊战马发出一声悲鸣,半边身子都被砸得血肉模糊,轰然倒地。
左贤王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狼狈地爬起来,虎口鲜血淋漓,看向叶凡的眼神里,只剩下恐惧。
叶凡没有追他。
他的目光,锁定了另一边的副将巴图。
巴图正率领着卫队,疯狂地冲击着盾阵,是整个战场上最顽固的一根钉子。
叶凡动了。
他不是走,是冲!
他扛着重戟,像一头蛮不讲理的洪荒巨兽,直接撞进了匈奴人的阵中。
挡在他面前的匈奴士兵,无论是人是马,都被他撞得筋骨寸断,倒飞出去。
他用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方式,在敌阵中犁出了一条血肉模糊的通道。
巴图也发现了他,怒吼一声,举刀相迎。
叶凡看着他,咧嘴一笑。
他将重戟从右肩换到左肩,空出的右手,在冲锋的过程中,从地上抄起了一具匈奴士兵的尸体。
在巴图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叶凡将那具一百五十多斤的尸体,像扔一块石头一样,朝着巴图砸了过去!
巴图下意识地举刀格挡。
噗!
他连人带刀,被这股无可匹敌的巨力砸得倒飞出去,胸骨尽碎,口中鲜血狂喷,死得不能再死。
叶凡的身影,从漫天血雨中穿过。
他走到那面倒在地上的狼头王旗前,捡起那杆被左贤王震飞的黄金弯刀,对着旗杆,狠狠一劈!
咔嚓!
代表着左贤王荣耀的王旗,应声而断。
这一刻,所有还在顽抗的匈奴士兵,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们发出绝望的哀嚎,狼狈而逃,但是被包围而来的镇北军火速消灭。
战斗,结束了。
叶凡扔掉弯刀,将重戟往地上一插。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夜风吹过,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
王奎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的手臂上缠着布条,深色的血迹已经浸透。
“将军,”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清点完了。我军……阵亡三百二十一人,伤五百余。”
叶凡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伸手入怀,摸到了那个小小的白玉瓷瓶。
林慕雪那双写满关切的眼眸,浮现在他眼前。
他看着这片尸横遍野的修罗场,看着那些或死或伤、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玄甲军将士的面孔,那双总是带着放荡不羁的眼神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这班,加得太大了。
代价,也太大了。
月牙湾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和化不开的血腥。
叶凡松开手,那枚被他掌心捂热的白玉瓷瓶又恢复了冰凉。他将它小心翼翼地重新揣回怀中,紧贴着心口。
“将军。”王奎的声音嘶哑,他将一份潦草写在布条上的伤亡名册递了过来,“三百二十一位兄弟……回不去了。”
叶凡接过,目光在那一个个名字上扫过。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曾以为战争是游戏里的数字,是屏幕上的胜负。直到此刻,这三百二十一个名字,才让他真切感受到那份无法承受的沉重。
“把阵亡兄弟的骨灰都收好。”他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每一坛,都要写上名字、籍贯。等回了幽州,我亲自送他们回家。”
王奎重重点头,独眼中泛起血丝。
“将军,我们现在班师回城吗?兄弟们都累了,伤员也需要救治。”一名校尉凑上前来,话语中带着恳求。
这也是所有幸存将士的心声。他们打赢了,打出了一场足以吹嘘一辈子的神仙仗。现在,他们只想回家,回到幽州城温暖的营房,喝一碗热汤,睡一个安稳觉。
叶凡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陡坡边,俯瞰着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回去?
他脑海中浮现出林战那张布满风霜的脸,想起这位大都督将五千精锐交给他时的眼神。那不是一场考验,是一场豪赌。林战赌他能赢,赌他能为积弱的镇北军,砸开一条生路。
现在他赢了。可然后呢?带着一场惨胜的荣耀回到幽州,接受全城的欢呼,然后等着匈奴人舔舐完伤口,集结起数倍的兵力,再次兵临城下?
那这三百二十一条人命,还有那五百多名伤员的血,不是白流了?
“不回去。”叶凡转过身,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王奎和几名校尉都愣住了。
“将军?”王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们不回去。”叶凡的目光扫过他们惊愕的脸,“左贤王的主力没了,他就像被斩断了爪牙的饿狼,更像瞎了眼的苍蝇。现在整个黑水河流域,谁是他的眼睛?谁是他的耳朵?没了!这片草原,现在对我们来说,是一片坦途。”
他走到简陋的沙盘前,那是他们用石头和沙土临时堆起来的。他用一根树枝,在代表月牙湾的位置上画了个圈,然后狠狠向北划去。
“我们一路打过来,缴获的粮草,足够我们再撑十天。左贤王的王帐亲军都折在了这里,他的老巢现在是什么样子?就是个不设防的粮仓!”
叶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令人心颤的锐利:“趁他病,要他命!我们现在杀过去,端掉他的大本营,烧光他的粮草!让他手下那十几万张嘴,全都去喝西北风!”
所有人都被叶凡的话语震惊到了。孤军深入,直捣黄龙?他们只有不到五千残兵,就算人人悍不畏死,这也是拿命去填!
“将军,这太冒险了!”王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急切地劝道,“我们已经歼灭了左匈奴主力,这是泼天的大功!只要回了幽州,大都督一定会……”
“功劳?”叶凡打断他,自嘲地一笑,“王校尉,你觉得我是为了功劳?”
他指着那些正在被收敛的尸体,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退回去,匈奴人只需要半个月,就能重新集结。下一次,他们会更谨慎,会带来更多的军队。到时候,幽州城下,又要死多少个三百二十一?”
“我们现在冲过去,烧了他们的粮草,他们这个冬天就得饿死一半!他们就再也没有力气南下!这三百二十一个兄弟的命,才能换来幽州未来至少一年的安宁!”
“告诉我们,哪一个更值?”
王奎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名校-尉也羞愧地低下了头。
叶凡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我是在告诉你们,我们必须这么做。”
他走到王奎面前,直视着他的独眼:“立刻派最快的斥候,带上左贤王的首级和王旗,回幽州报捷。告诉大都督,我军大胜,但为了扩大战果,我叶凡,擅作主张,将继续深入。”
“告诉他,我只要他做一件事。”叶凡的声音压得极低,“守好幽州,等我回来。”
王奎看着叶凡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睛,胸中所有的犹豫和畏惧,都被一股滚烫的豪情所取代。他猛地单膝跪地,声如惊雷:“末将王奎,愿随将军,死战到底!”
“愿随将军,死战到底!”帐内所有校尉,齐刷刷跪下。
……
幽州,大都督府。
夜已深,书房的灯火却依旧亮着。
林慕雪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看到父亲依旧如一尊雕塑般,坐在沙盘前。
“爹,该歇息了。”她端上一碗温热的莲子羹。
林战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沙盘上,那代表着叶凡五千孤军的旗子。
“雪儿,你说,我把五千玄甲铁骑交到一个新兵手上,是不是疯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焦虑。
林慕雪将羹汤放在桌上,走到他身后,伸出素手,轻轻为他按揉着紧绷的肩膀。
“爹不是疯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爹是把镇北军最后的希望,压在了他身上。”
她也看向沙盘,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着摇曳的烛火,也带着担忧。
已经三天了。
叶凡率军出征,整整三天,音讯全无。仿佛那五千人,被草原彻底吞噬了。
整个幽州城,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大都督将五千精锐王牌交给一个黄口小儿的流言,早已传遍全城。所有人都等着看林战的笑话,等着看镇北军最后的精锐,如何全军覆没。
林战这几日,承受着山一般的压力。
“报——”
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脸上混杂着狂喜与不敢置信:“大都督!捷报!北门,北门大捷啊!”
林战霍然起身,因动作太猛,带翻了身前的座椅。他一把抓住那名亲卫的衣领,双目赤红:“说清楚!什么捷报!”
“斥候!叶参军的斥候回来了!带着……带着匈奴左贤王的首级和王旗!”
轰!
林战的脑子嗡的一声。
林慕雪更是浑身一颤,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眶在一瞬间滚烫。
很快,一名身披匈奴皮甲、浑身浴血的斥候被带了进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一个木匣和一面断裂的狼头金边王旗。
“启禀大都督!叶将军率我部五千玄甲铁骑,于黑水河月牙湾,全歼匈奴左贤王主力五千!斩其王,夺其旗!此战,我军阵亡三百二十一人,伤五百余……”
斥候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将那场惊心动魄的诱敌、伏击、围歼之战,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书房内,针落可闻。
林战听着斥候的汇报,他戎马一生,却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胆大包天的战法。
他赢了!那个小子,真的赢了!
“好!好!好!”林战连说三个好字,声音里带着狂喜与激动,他扶起那名斥候,“传我将令!全城敲钟!告慰英灵!今夜,幽州不眠!”
林慕雪看着那颗狰狞的头颅,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取而代之的心安与高兴。
她快步上前,从斥候手中接过另一份军报,那是王奎亲手写的。
她展开那张带着血腥气的布帛,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一行行读下去。王奎在军报中,描述了叶凡那惊天动地的一掷,那神鬼莫测的伪装,沉着冷静的指挥战场。
林慕雪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可当她的目光,落到军报的最后一行时,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战后,叶将军力排众议,决意不归。已率我部四千余众,深入草原。末将王奎,誓死相随。幽州安危,拜托大都督。”
手中的布帛,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幽州城北面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没有回来。
他带着一支孤军,一头扎进了茫茫草原。
幽州城,钟声响彻长夜。
那是胜利的钟声,也是告慰亡魂的钟声。
大都督府的书房内,这钟声却像一下下敲在林慕雪的心上。
“爹。”林慕雪的声音有些发飘,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刚刚还因狂喜而满面红光的林战,此刻已恢复了镇定。他盯着女儿煞白的脸,又看了一眼她手中那份军报的末尾,瞬间明白了。
书房外,是亲卫们压抑不住的欢呼与激动。书房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臭小子……”林战缓缓坐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话语里听不出喜怒,“胆子比天还大。”
他没有问叶凡为什么不回来。
作为镇北军的统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回师,等于将一场惊天大胜的战果,丢掉了一大半。
但清楚,不代表不担忧。
那是一支孤军,一支打光了锐气的疲敝之师。
“他会死的。”林慕雪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草原那么大,匈奴人就算没了左贤王,也还有十万控弦之士。他带着四千多人,一头扎进沙漠。”
她的手,紧紧攥着那张布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不是在质疑叶凡的决定,她是在陈述事实。
“雪儿,”林战看着女儿,那双久经沙场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柔情,“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慕雪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出两片阴影。
为什么?
她脑海中浮现出叶凡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懒散与戏谑的脸。
他怕麻烦,他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日子。
可他还是去了。
因为林战的帅令,更因为他骨子里,有一种她看不太懂,却能感受到的东西。
“因为那三百二十一位兄弟。”林慕雪抬起头,眸光清亮,却也含着水汽,“他不想让他们白死。”
“是啊。”林战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不想让这场胜利,只换来一块功劳簿上的勋章,和几句史书上的赞誉。”
他看向沙盘,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了那片无尽的黑暗草原。
“他要用左贤王的命,用这场胜利,去换幽州未来数年的安宁。他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
林慕雪走到沙盘前,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月牙湾”的位置,然后顺着那条想象中的路线,一路向北。
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划过那些代表着山川、河流的标记,最终停在了一片广阔的空白区域。
那是匈奴人的腹地,王庭所在。
“爹,你把镇北军的未来,赌在了他身上。”
“不,”林战摇摇头,眼神锐利如鹰,“是他自己,把自己的命,还有那四千将士的命,全都赌上了。”
他站起身,在大堂内来回踱步,身上的甲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传我将令!”他猛然停步,对着门外喝道。
“在!”亲卫立刻入内。
“封锁消息!今夜全城同庆大捷,但关于叶参军孤军深入一事,但凡泄露半个字者,斩!”
“是!”
“另外,”林战的目光回到沙盘上,“立刻将府库里最好的金疮药、伤药,还有所有能动用的粮草、牛羊,全部集中到北城军营!”
林慕雪一怔:“爹,你这是……”
林战的拳头,重重砸在沙盘边缘。
“他去给咱们打天下,咱们不能让他连后路都没有!”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要在他回来之前,把幽州,变成一座真正的钢铁堡垒!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打!”
林-慕雪看着父亲那挺拔如山的背影,眼中的泪水,终究还是滑落。
她没有擦,只是默默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纸。
她提起笔,蘸饱了墨。
她要给叶凡写一封信。
不问战事,不问凶险。
只告诉他,家里的饭,一直给他温着。
……
月牙湾的血腥味还未散尽,叶凡的大军已经悄然拔营,向北潜行了两日。
伤员被安置在马车上,颠簸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活着的士兵,脸上也看不到胜利的喜悦,只有疲惫和麻木。
他们像一群黑夜中的狼,舔舐着伤口,却依旧朝着猎物的方向,坚定地前进。
中军帐内,气氛压抑。
叶凡坐在一张简陋的兽皮地图前,双眼布满血丝。
这两天,他几乎没有合眼。
派出去的几十名斥候,如同撒入大海的石子,大部分都了无音讯。
草原太大了,匈奴人的营地又如他们的牧群一般,总在迁徙。
王奎包扎着手臂,走了进来,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放在叶凡面前。
“将军,喝点吧。这么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叶凡摆摆手,眼睛依旧没离开地图。
“斥候还没消息?”
王奎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派出去三批,只回来了五个,还都一无所获。这片地界,是左贤王的地盘,到处都是他的游骑和眼线,咱们就像黑夜里的火把,太显眼了。”
叶凡用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他们找不到,是因为他们在用眼睛找。匈奴人的辎重大营,不会放在显眼的地方。”
“那该怎么找?”
叶凡端起那碗肉汤,却没有喝,而是将手指伸进去,蘸了点油腻的汤水,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
“用鼻子找。”
王奎一愣,没明白。
“十几万人的吃喝拉撒,几十万头牛羊马匹的草料粪便。那种味道,顺着风,能传出几十里。”叶凡的声音很平静,“告诉剩下的斥候,别再往远处跑了,以我们为中心,十里为半径,所有人散开,顶着风,用鼻子去闻。”
王奎的独眼猛地亮了。
对啊!
这么简单,又这么致命的道理,他怎么就没想到!
他正要领命出去。
“报——”
一名斥候踉跄着冲进帐篷,他的一条胳膊软软垂着,显然是断了,脸上满是烟火熏燎的黑色痕迹。
“将军!”斥候单膝跪地,声音急促而兴奋,“找到了!找到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烤得焦黑的羊肉干,递了上去。
“这是他们伙夫营扔掉的!兄弟们顺着味道,找到了他们的一个外围营地,足有上万人!再往北二十里,风里全是牛羊的膻味和草料味!那里,一定是他们的辎重大营!”
帐内的几名校尉,瞬间呼吸都粗重了。
叶凡接过那块羊肉干,放到鼻尖闻了闻。
他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反而眉头皱得更紧。
“我们有多少人暴露了?”
那斥候一愣,随即低下头:“我们七个人去,只有我一个回来了。被他们的巡逻队发现了,兄弟们为了掩护我,都……”
叶凡沉默了。
他将那块羊肉干,轻轻放在地图上,正好压在那个斥候所说的位置。
王奎急道:“将军,既然被发现了,我们必须马上动手!迟则生变!”
“不。”叶凡摇摇头,“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
他指着那块肉干。
“对方已经知道有我们的小股部队在附近侦查,他们现在一定是全营戒备,张开了口袋等着我们去钻。”
“那怎么办?”王奎急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叶凡站起身,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看向外面漆黑的天空。
夜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沙尘。
“等。”
“等?”
“等风来。”叶凡的声音,仿佛与夜风融为了一体,“等一场能把天都烧红的大风。”
他回头,看向帐内一脸茫然的将校们,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疯狂而冷静的光。
“传令下去,全军找地方隐蔽,原地休整。把我们缴获的匈奴皮甲、油脂,都给我收集起来。”
“另外,让兄弟们把马粪都收集好,晒干。”
“将军,”一名校尉终于忍不住,困惑地问,“收集马粪干什么?”
叶凡咧嘴一笑,那笑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渗人。
“送一场大礼,总得有个引子。”
“告诉左贤王的老巢,咱们来送温暖了。”
幽州,大都督府。
夜深,喧嚣的钟声与欢呼渐渐沉寂,唯有书房的烛火依旧明亮如豆。
林慕雪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指尖的墨香,混着窗外传来的淡淡寒意。她没有写军国大事,也没有写幽州城如何因他一战而沸腾。
笔尖在纸上游走,写的是府里那棵老槐树又落了满地的叶子,她亲手酿的桂花酒已经开坛,味道甜得恰到好处。
她写,他房里的那盆兰草,她每日都有记得浇水,新抽的叶片比他走时又长了一寸。
她写,厨娘又做了他最爱吃的炙肉,可惜他不在,没人能一口气吃下三盘。
信纸短,思念长。
写到最后,她顿了顿,另起一行,用极小的簪花小楷添了一句。
“万事,小心。我等你,回家。”
吹干墨迹,她将信纸小心折好,放入一个早已备好的锦囊。锦囊里,还放着一枚她亲手缝制的平安符。
她将锦囊递给门外等候的亲卫,那名斥候将作为信使,再次北上,为叶凡送去补给和消息。
“告诉他,幽州一切都好。”她的声音轻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安定。
亲卫重重点头,转身没入夜色。
林慕雪走到窗前,推开窗棂,望着北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风从草原的方向吹来,吹动了她的发梢。
她知道,他在那片黑暗里。
但她也信他。
……
草原的夜,冷得像铁。
风刮过低矮的灌木丛,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叶凡的四千残兵,像一群蛰伏的野兽,藏匿在一片背风的沙丘之后,与这片土地的颜色融为一体。
三天了。
他们在这里潜伏了整整三天。
起初的兴奋与激动,早已被无尽的等待消磨殆尽。士兵们沉默地擦拭着兵器,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焦虑。
军粮,只够再撑五天。
伤员的伤口在寒冷中愈发疼痛,药,也快用完了。
“将军,”王奎的独眼泛着血丝,他压低声音,指着远处那片在夜色中依旧灯火通明的匈奴大营,“不能再等了!兄弟们快撑不住了!”
叶凡坐在沙丘上,手里拿着一根干硬的马粪,正用小刀细细地削着。
他头也没抬,淡淡地问:“风向呢?”
王奎一滞,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被云层遮蔽的夜空。风,依旧是从北向南吹。
若是此刻放火,烧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叶凡将削好的马粪片扔进一个皮口袋里,里面已经装了半袋。那股混合着草料与牲畜的味道,让王奎的喉咙有些发干。
“告诉兄弟们,别光磨刀。”叶凡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刀再快,也砍不着几里外的敌人。让他们学我,多削点‘引火柴’。谁削得又薄又匀,回去我赏他三斤羊肉,外加一坛好酒。”
王奎嘴角抽了抽。
他看着叶凡那张年轻却平静得过分的脸,心里的焦躁竟莫名地平复了几分。
这位将军身上,有一种魔力。他总能用最不着调的话,做最要命的事,偏偏又能让所有人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
王奎领命而去,很快,死气沉沉的营地里,响起了细碎的“沙沙”声。士兵们不再胡思乱想,而是开始跟手中的马粪较劲,仿佛那不是什么污秽之物,而是决定他们生死的宝贝。
叶凡站起身,走到沙丘的最高处,身后跟来了几名校尉。
“将军,斥候探明了。”一名校尉展开一张简陋的兽皮地图,“匈奴人的辎重大营,呈一个品字形。中军是他们的粮仓和帅帐,左右两翼是牛羊马群和兵器库。营地外围挖了壕沟,巡逻队一刻不停。”
叶凡看着地图,目光落在上面用炭笔标注的风向上。
“我们的人手不够,不可能三面合围。”他用树枝在地图上划了一道线,“所以,我们只能从一个点,撕开一条口子。”
他指着匈奴大营的上风口,也就是正北方。
“王奎,你带一千人,潜伏在这里。”他的树枝点在营地侧翼,“不用你杀人,只要闹出最大的动静,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另外一千人,由李校尉带领,在这里,”树枝移到另一侧,“同样,只造势,不接战。”
“剩下的人,跟我走。”叶凡的树枝,重重地戳在了营地的正北方,那唯一的突破口上。
“将军,这……”李校尉面露难色,“我们兵分三路,每一路都兵力薄弱,一旦被匈奴人缠住,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谁说要跟他们打了?”叶凡咧嘴一笑,“我们的敌人,不是匈奴人。”
他抬起头,看向那片漆黑的天空。
“是风。”
“风一起,火就是我们最强的兵。火势会把他们所有人都往南边唯一的出口赶,那条路,会变成他们的黄泉路。”
他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锐利。
“我们的任务,不是杀光他们。而是点燃那把火,一把能把他们所有希望都烧光的火。”
校尉们看着他,依旧觉得这个计划疯狂得像个梦。
可不知为何,当他们看到叶凡眼中那跳动的光时,心中的恐惧,竟被一股滚烫的血性所取代。
第四天夜里,风停了。
草原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士兵们的士气,跌到了谷底。连马匹都显得焦躁不安,不停地用蹄子刨着沙地。
叶凡却像是没事人一样,靠在沙丘上,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古怪小调,闭目养神。
直到后半夜。
一丝微弱的凉意,拂过他的脸颊。
不是从北方,而是从东方。
叶凡的眼睛,猛地睁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站起身,扯下身边的一面小旗,高高举起。
那面红色的小旗,在寂静的夜色中,先是无力地垂着,随即,被一股力量轻轻托起,然后飘向了西方。
东风!
所有还在假寐的士兵,几乎在同一时间,全部睁开了眼睛。他们看着那面被吹得笔直的旗帜,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的狂喜。
“风……风来了!”
“是东风!”
压抑了数日的紧张与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声的咆哮。
王奎冲到叶凡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将军!风来了!”
“嗯。”
叶凡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他走到自己的战马前,那匹神俊的战马早已整装待发。他翻身上马,从亲卫手中接过那杆狰狞的“破阵”重戟。
他没有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
他只是环视了一圈他手下这四千名衣衫褴褛,却眼神亮得吓人的将士。
“我们缴获的油脂,都带上了吗?”
“带上了!”
“马粪‘引火柴’,都分下去了吗?”
“分下去了!”
“好。”叶凡点点头,将重戟扛在肩上,遥遥指向西方那片灯火连绵的匈奴大营,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告诉匈奴人。”
“咱们,送温暖来了。”
东风,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将草原上空厚重的云层缓缓推开。
叶凡的三千铁骑,在风中无声潜行。
马蹄裹着厚布,士兵的铠甲关节处塞着软麻,除了风声,听不到一丝杂音。他们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味道。
是牛羊的膻气,是草料的清香,是炊烟的焦糊。
匈奴人的辎重大营,近了。
叶凡勒住马,举起右手。身后三千道影子,瞬间凝固。
他看向左翼,那里是王奎的方向。又看向右翼,那里是李校尉潜伏的位置。
他在等。
等一个信号。
突然,营地西南方,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
“走水了!敌袭!”
“西南方!快去救火!”
匈奴大营瞬间炸开了锅。无数人影从帐篷里冲出,乱哄哄地朝着火光的方向涌去。紧接着,东南方也亮起了数道火光,喊杀声遥遥传来。
王奎和李校尉,动手了。
他们像两把精准的手术刀,没有刺向心脏,而是切在了最能引人注意的肢体末端。
“就是现在。”叶凡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身后的第一排骑士,整齐划一地翻身下马。他们没有拔刀,而是从背后取下长弓,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是浸透了油脂的破布,里面紧紧包裹着晒干的马粪。
前排的士兵用火镰点燃引信,动作快而不乱。
“预备……”
叶凡的目光,死死锁定着上风口那些巨大的、连成一片的帐篷。那里,是匈-奴人的粮仓。
“放!”
嗡——
千百支火箭,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弧线,越过简陋的壕沟,精准地落入敌营。
没有惨叫,没有金铁交鸣。
只有一声声沉闷的“噗嗤”声,和随之而来的,火焰疯狂舔舐干燥帆布与草料的爆响!
轰!
第一座帐篷,在瞬间被点燃,火舌从内部喷涌而出,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炬。紧接着,是第二座,第三座……
东风,成了最好的帮凶。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不过短短十数息,一条恐怖的火龙,便在匈奴大营的北侧成型,并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向南疯狂蔓延。
营地内的匈奴人彻底乱了。
南边是自己人的喊杀声,北边是吞噬一切的火海。他们像被关进牢笼的野兽,惊慌失措,四处乱撞。
“上马!”叶凡的声音再次响起。
“开路!”
他双腿一夹马腹,一马当先,那杆一百八十斤的“破阵”重戟被他单手提着,直指前方那道由火焰与混乱构成的防线。
“杀!”
压抑了数日的战意,在这一刻,化作惊天的怒吼。
三千铁骑,如开闸的洪流,紧随在叶凡身后,朝着那片人间炼狱,发起了冲锋!
“挡住他们!快挡住他们!”
一名匈奴百夫长挥舞着弯刀,试图组织起一道脆弱的防线。
他刚吼完,眼前一花,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黑影,裹挟着无可匹敌的劲风,已经到了面前。
是叶凡的重戟。
噗!
那名百夫长连人带马,像个破麻袋一样被直接扫飞出去,在空中就已四分五裂。
叶凡没有片刻停顿。
他就像一头冲入羊群的史前巨兽,不闪不避,不讲任何技巧。
挡在他面前的,无论是惊慌的士兵,还是奔逃的马匹,都在那杆重戟之下,化作一滩滩模糊的血肉。
他用最野蛮、最直接的方式,在火海与敌阵中,硬生生撕开了一条前进的通道。
玄甲军的铁骑紧随其后,将这条通道迅速扩大。
他们手中的长枪与马刀,无情地收割着那些被火焰逼得走投无路,或是被主将神威吓破了胆的匈奴士兵。
战斗,变成了一场屠杀。
但匈奴人并未彻底放弃抵抗。
绝境之下,他们骨子里的凶悍被激发了出来。一些被火焰断了后路的士兵,红着眼睛,发疯般地朝着玄甲军发起了自杀式的反扑。
一名年轻的玄-甲军士兵,长枪捅穿了一名敌人的胸膛,却被另一名从侧面扑上来的匈奴人死死抱住。那匈奴人张开嘴,狠狠咬在了士兵的脖颈上。
鲜血,喷涌而出。
叶凡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这一幕。
那个年轻的士兵,他有印象。两天前,他还因为削马粪削得不好,被王奎当众笑骂。
此刻,他脸上的稚气还未完全褪去,生命却已终结。
叶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一紧。
“唉,又得加班了……”
那句他穿越以来最爱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此刻如同一根毒刺,在他脑海中浮现,带着无尽的讽刺。
这班,加得太大。
大到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胸中的郁气与杀意,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吼!”
叶凡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
他将重戟狠狠往地上一插,溅起一片泥土火星。他空出的双手,竟直接抓住身边一辆正在燃烧的独轮车,将那数百斤重的燃烧物,猛地举过头顶!
他虬结的肌肉,在火光下贲张。
“死!”
他将那辆燃烧的战车,像投石机一样,狠狠砸向了前方抵抗最顽固的一处敌群!
轰隆!
火焰与碎木横飞,十数名匈奴士兵瞬间被吞没,惨叫声淹没在烈焰的咆哮里。
这一幕,彻底击溃了所有还在顽抗的敌人的心理防线。
他们看着那个沐浴在火光中,宛如魔神降世的身影,扔掉了手中的兵器,发出了绝望的哀嚎,转身向南逃去。
可南边,是王奎和李校尉早已张开的口袋。
叶凡没有去追。
他的目标,是那座位于营地中央,最为高大雄伟的帐篷。
那是左贤王的帅帐,也是整个辎重大营的核心。
火龙已经蔓延到了它的边缘。
叶凡重新抄起重戟,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几名忠心耿耿的匈奴亲卫试图阻拦,却被他随手一戟,连人带兵器,一同砸成了肉泥。
他冲到那巨大的帐篷前,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破阵”重戟,如同一根标枪,狠狠投掷了出去!
重戟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撕裂了厚重的牛皮帐幕,深深地扎进了堆积如山的粮袋之中。
紧接着,一根火把被他扔了进去。
轰——!!!
积压在帐篷内的粉尘,被瞬间引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座帅帐被一股恐怖的气浪掀飞上天,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球。无数燃烧着的麦粒,如同下了一场末日火雨,将整个营地彻底覆盖。
火,烧红了半边天。
战斗,正在进入尾声。
叶凡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烟熏火燎的味道,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钻入他的口鼻,呛得他一阵咳嗽。
他环顾四周。
视线所及,尽是火海。帐篷、车辆、粮草,都在燃烧。无数牛羊在火中奔突悲鸣,最终倒下,变成焦炭。
他的士兵们,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背靠着背,警惕地剿灭着残余的敌人。
他们的黑甲上,沾满了血污与灰烬。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伤。
更多的人,则永远地躺在了这片被他们亲手点燃的土地上。
王奎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的左臂用布条草草吊在胸前,独眼中,映着漫天火光。
“将军……”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赢了。”
叶凡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看向东方。
在那片被火焰映成暗红色的天际线上,一抹鱼肚白,正艰难地撕开夜幕。
新的一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