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手指悬在发送键上,犹豫了整整三分钟。
对话框最底部,还是她两个小时前发过去的那条:今晚做了你喜欢的冬阴功汤,回来吃吗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绿色长条,间或夹杂着陈曦白色简短的回复。
在陪阿雅做指甲,晚点。
她们说想去新开的那家酒吧看看。
你们玩。
可能不回来吃了。
不用等我。
最后一条,定格在昨晚凌晨一点半:
睡了。
林晚的指尖微微发抖,一股熟悉的、酸涩的灼热感又开始从心口往上冒,炙烤着她的喉咙和眼眶。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幅画面:陈曦陷在沙发里,指尖飞快地划过手机屏幕,刷着无穷无尽的短视频,或者沉浸在某篇网络小说里,对着虚构的人物或哭或笑。偶尔,她会抬头对身边那群永远热闹的朋友们弯起眼睛,那笑容明亮又随意,是林晚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见过的奢侈品。
而自己,只是她生活里一个固定却又乏味的背景板。安全,可靠,且……无需投入更多关注。
那股灼烧感越来越烈,带着尖刺,快要冲破喉咙。她想质问,想哀求,想一字一句地敲下:你的晚点到底是几点
和她们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更开心吗
我还算是你的女朋友吗
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
上一次她忍不住流露出类似的嫉妒和委屈,陈曦皱起的眉头和那句带着不耐的林晚,你又来了,这样真的很累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浇到顶,连同那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彻底浇灭。
窒息般的压抑感攫住了她。
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让自己变得如此可怜又可厌。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痉挛般地,手指猛地移开,关掉了手机屏幕。
黑色的屏幕映出她有些失神的脸。她盯着那片虚无,开始在心里对自己一遍遍地重复:
陈曦有交友的自由。她不需要事事向你报备。
你的情绪是你自己的问题,不是她的负担。
要求来的关注毫无意义。
愤怒和委屈是无效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分析现象,不要沉溺感受。
那阵剧烈的、翻江倒海的情绪波动,仿佛被强行塞进了一个狭小密闭的容器里,盖子被用力压下,拧紧。她的指尖不再发抖,只是微微发凉。胸腔里那团火烧尽了,留下一种奇怪的、近乎麻木的空洞。
她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餐桌旁,看着那锅已经凉透的、色泽依然诱人的冬阴功汤。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凉了的汤,酸味变得尖锐,辣味沉淀成一种沉闷的苦涩。
她一口一口,平静地、机械地吃完了自己那一份。然后将剩下的汤倒进垃圾桶,洗碗锅具,擦干净灶台。动作有条不紊,没有一丝滞涩。
做完一切,她回到书房,打开电脑,调出那份困扰了她两天的复杂数据分析报告。之前因为心绪不宁,始终无法专注,此刻,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在她眼前却异常清晰起来。她的思维变得极其冷静,逻辑链条像被擦亮的玻璃,一目了然。
她沉浸进去,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世界只剩下问题和解决方案。
直到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玄关的灯亮起,陈曦哼着歌走进来,带着一身淡淡的烟酒气和晚风的凉意。我回来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尽兴后的慵懒。
林晚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陈曦身上。嗯。她应了一声,声音没有什么起伏,玩得开心吗
陈曦踢掉高跟鞋,赤着脚走过来,很自然地想从后面搂住她的脖子,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还好吧,就是那家酒吧音乐太吵了……咦你还在工作好拼啊。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她不着痕迹地侧身移动鼠标,避开了那个拥抱。还有点尾巴,处理完就睡。
陈曦的手臂落了空,有些诧异地顿了顿,但也没太在意,趿拉着拖鞋往客厅走:累死我了……有吃的吗晚上没吃什么光喝酒了。
厨房冰箱里有酸奶和切片面包。林晚的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的折线图,语气像在陈述一段代码,汤我倒了。
陈曦正要打开冰箱门的动作停住了。她猛地转过头,看向书房里那个背影。林晚坐得笔直,专注地看着屏幕,侧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有些疏离的冷淡。
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猝不及防地攫住了陈曦。
没有小心翼翼的询问,没有强忍委屈的沉默,更没有她早已习惯并暗自厌烦的、那种带着控诉意味的无声抗议。
只有平静。一种近乎绝对的,事不关己的平静。
倒掉了她最喜欢喝的、林晚以前总会想尽办法保温留着给她的汤而且用这么平淡的语气,就像在说扔了一袋过期垃圾
陈曦心里那点微末的醉意瞬间醒了,一种莫名的不适感和心慌悄然蔓延开,比任何一次争吵后的疲惫都要来得尖锐和……令人不安。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发干。
……哦,倒了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落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突兀又可笑。
书桌前,林晚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规律,冷静,没有一丝停顿。
那声音像一层无形的冰壳,迅速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陈曦站在冰箱前,冰冷的冷气从打开的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她却觉得那股寒意是从心底钻出来的。她第一次,在这个充满了两人共同回忆的空间里,感到了一种格格不入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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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六。
以往,只要是周末,林晚总会早早起来,准备好精致的早餐,等着不知道几点会醒、或者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回来过夜的陈曦。她会一遍遍热牛奶,煎蛋冷了再重做,只为了陈曦睁开眼时能有一口温热的食物。
但今天,陈曦被透过窗帘的阳光唤醒时,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平整的。
她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走出卧室,空气中没有熟悉的食物香气。餐厅的桌子干干净净,只有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
林晚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身上穿着简单的家居服,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她看得专注,侧脸在晨光中显得静谧而遥远。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没有给她准备任何其他饮品。
陈曦愣在原地,胃里因为昨晚的空腹饮酒而隐隐作痛,期待着一点温暖的食物抚慰。
晚晚,她习惯性地用上亲昵的称呼,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早上吃什么呀我胃有点不舒服。
林晚从书页上抬起头,目光掠过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像看一件家具。冰箱里有麦片和牛奶。或者你可以点外卖。说完,她又低下头,沉浸回她的阅读里,指尖轻轻翻过一页纸。
那页纸翻动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记小小的耳光,扇在陈曦脸上。
她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看着阳台上的林晚。阳光给她镀上一层金边,却丝毫没有温暖的感觉,反而像博物馆里被妥善保管、禁止触碰的展品,冰冷,完美,疏离。
陈曦的心往下沉了沉,一种更强烈的不安攫住她。她走到冰箱前,拿出牛奶和麦片,自己动手冲泡。碗勺碰撞的声音在过份安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故意弄出些动静,但阳台那边毫无反应。
她端着碗,走到阳台门口,靠在门框上。你看什么呢她试图找回往常的相处模式,那种她主导的、轻松随意的调子。
《存在与虚无》。林晚回答,目光没有离开书页。
萨特陈曦挑挑眉,努力让语气轻松,怎么突然看上这个了以前没见你对哲学这么感兴趣。
拓展一下认知边界。林晚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兴趣或缺席兴趣,总需要做些有意义的事。
陈曦被噎了一下,那句总需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她一下。她沉默地吃着麦片,食不知味。她偷偷打量林晚。
林晚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棉质长裤和白色T恤,洗得有些发旧,却异常整洁。她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清晰而平静的额头和脖颈线条。
她看书的样子极其专注,眼神锐利而冷静,没有任何飘忽不定,没有任何欲言又止,没有任何……属于过去的那个林晚的、容易被打动、被伤害的柔软痕迹。
这个人坐在那里,逻辑自洽,情绪稳定,像一台刚刚被精密格式化过的仪器。
陈曦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得让她害怕。
过去的林晚,那个会因为她和朋友多待一会儿就眼神黯淡,会因为她忘记回消息而坐立不安,会因为她随口一句夸奖而开心一整天的林晚,那个情绪丰富、容易快乐也容易受伤的她,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
被谁杀死了
被她的不耐烦被她的忽视被她那句这样真的很累
陈曦的心慌越来越明显,混合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和……失落。
她吃完麦片,洗了碗,磨蹭着走到阳台。今天天气挺好,要不要出去逛逛听说中心公园的展览开了。
这是她罕见的主动邀约。放在以前,林晚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一切,眼睛亮起来,像得到奖赏的小动物。
但现在的林晚只是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我十一点预约了线上讲座,下午需要整理会议纪要。她顿了顿,补充道,你可以找阿雅她们一起去。
冷静
理智
安排得当
无可指摘
也……毫不在意。
陈曦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试探,都打在了一团冰冷光滑的棉花上,得不到任何她预期的回应。她甚至宁肯林晚现在跟她吵,跟她闹,质问她昨晚去了哪里,为什么又冷落她。
那样至少证明,林晚还在乎。
可现在……
哦,好吧。陈曦干巴巴地说,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里。她第一次在这个家里,感到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她才是那个被排除在外的人。
她默默退回客厅,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点开那个热闹的闺蜜群,噼里啪啦地打字:姐妹们,下午茶约不约老地方
消息很快被响应,各种搞怪表情包和兴奋的回复刷了上来。
约约约!
曦姐终于有空临幸我们了
赶紧的,八卦已备好!
往常,这种热闹会瞬间驱散她的任何一丝不快,让她重新沉浸在那种被需要、被包围的快乐里。
但今天,看着那些跳跃的文字和表情,她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阳台。
林晚还维持着那个姿势,静谧得像一幅画。阳光移动,落在她翻动书页的手指上,那手指修长,稳定,没有一丝犹豫。
一种尖锐的、前所未有的恐慌,毫无征兆地刺穿了陈曦的心脏。
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真的不一样了。而且,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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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这种状态持续着,甚至固化下来。
林晚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早起,做一人份的早餐,看书或处理工作,中午简单吃一点,下午继续学习或工作,晚上准时健身,然后看纪录片或继续阅读。她不再过问陈曦的行程,不再催促她回家,不再为她预留饭菜,不再因为她半夜归来而惊醒或等待。
她准时睡觉,准时起床,情绪没有任何波澜。
她变成了一个完美的、高效的、极度自律的室友。而不是一个恋人。
陈曦试图打破这种局面。
她推掉了一次闺蜜聚会,特意提前回家,手里还提着林晚以前很喜欢吃的那家甜品店的栗子蛋糕。
晚晚,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愉悦,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林晚正从跑步机上下来,用毛巾擦着汗。她看到蛋糕盒子,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点了点头:谢谢。不过我现在戒糖了,你留着自己吃吧。说完,她便走向浴室,我先冲个澡。
陈曦提着那个精致的盒子,站在原地,像个小丑。浴室里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隔绝出两个世界。
她看着那盒蛋糕,感觉它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戒糖了林晚以前明明最喜欢甜食,心情不好时吃一口蛋糕就能眼睛弯弯。是她说过你怎么样我都喜欢,现在却开始戒糖了
陈曦默默地把蛋糕放进冰箱,看着它和那些健康的蔬菜沙拉、无糖酸奶放在一起,格格不入,就像现在的她在这个家里一样。
又一次,她半夜回来,比平时早了一些,不到十二点。她看到客厅的阅读灯还亮着,林晚窝在沙发里,似乎已经睡着了,腿上还摊着一本书。
陈曦的心轻轻一跳,放轻了脚步。她走过去,像以前一样,想偷偷亲一下她的额头,或者把她抱回卧室去睡。
然而,就在她靠近的瞬间,林晚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刚醒时的迷蒙,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更没有曾经那种带着依赖和爱意的柔软。只有一片清明冷静的、带着淡淡询问意味的审视,像深夜的湖面,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陈曦的动作僵在半空。
吵醒你了她有些尴尬地问。
没有。林晚坐起身,合上书,只是闭目养神,在思考一个逻辑问题。她站起身,将书放回书架,动作流畅自然,早点休息。
然后,她就径直走向客卧。——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已经分房睡了陈曦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过渡。
她看着林晚关上的客卧门,感觉自己被那扇门无声地拍在了外面。
她开始疯狂地回忆,回忆林晚以前的样子。
那个会因为她一条秒回的信息而开心地发来一连串可爱表情包的林晚;
那个会精心准备各种纪念日惊喜、哪怕她自己常常忘记的林晚;
那个会在雷雨夜缩进她怀里、小声说抱紧点的林晚;
那个看着她时,眼睛里永远盛着细碎星光、充满毫无保留的爱意的林晚……
那个林晚,去了哪里
是被她弄丢了吗
恐慌像藤蔓一样,一夜之间缠绕了陈曦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那种浓郁的、甚至有时让她感到负担的爱意,早已像空气一样充斥在她的生活里,不可或缺。当这空气被骤然抽空,她才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她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笨拙地试图讨好。
她主动打扫了房间,虽然弄得一团糟,最后林晚还是面无表情地重新收拾了一遍;
她推掉了几乎所有聚会,准时下班回家,却发现林晚的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没有留给她的空档;
她没话找话,试图和林晚讨论她看的书、她的工作,得到的只是言简意赅、逻辑清晰、毫无破绽却也毫无温度的回答。
林晚不再生气,不再委屈,不再吃醋,不再抱怨。
她甚至……不再有情绪。
陈曦宁愿她哭,她闹,她质问。
至少那代表在乎。
而现在,她面对的林晚,像一个完美运行却失去了所有情感模块的AI。
直到那天晚上。
陈曦的手机在客厅响个不停,群里因为某个姐妹分手的事情聊得热火朝天,各种艾特她的消息蹦出来。她当时在浴室洗澡,水声哗啦,完全没听见。
林晚正好从书房出来倒水,听到铃声持续作响,怕有什么急事,便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屏幕被密集的消息提示占满。
最上面一条,来自那个叫阿雅的闺蜜:@陈曦
宝贝儿!还是你最好啦!你家那位现在这么‘懂事’,可算不缠着你了!恭喜解放!明天必须出来庆祝一下!
懂事。
不缠着。
解放。
林晚的目光扫过那些词,眼神如同扫描仪掠过一堆无意义的乱码。没有任何波动。她放下手机,继续去接她的水。
陈曦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拿起手机一看,脸色瞬间白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正端着水杯准备回书房林晚,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出胸腔。恐慌和愧疚淹没了她。
晚晚!你……你是不是看到我手机了她的声音都在发颤。
林晚停下脚步,回过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带着一丝纯粹的疑惑:看了。一直在响,怕有急事。
那些消息……阿雅她们就是胡说八道!口无遮拦!你别往心里去!我……陈曦语无伦次,急急地想要解释,想要剖白自己。她期待着林晚的反应,哪怕是愤怒,是受伤,也好过……
林晚微微偏头,似乎在理解她的话,然后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就像在评论天气:嗯,看到了。没关系,她们说得也没错。
陈曦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没关系
说得也没错
林晚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像是为了进一步阐明观点,甚至用一种学术讨论般的平静口吻补充道:以前是我不够成熟,情感需求过度依赖外部反馈,给你造成了压力和困扰。现在我想通了,亲密关系也应当保持个体的独立性和边界感。你确实需要更多的自由空间,这很合理。
她说完,微微颔首,像是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逻辑论证,转身就要离开。
不是的!不是那样!陈曦猛地冲过去,几乎是用身体挡住了书房的门,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慌乱和绝望,我不要那种空间!我不需要那种自由!晚晚……林晚!你看看我!你生气好不好你骂我啊!你像以前一样吃醋啊!你告诉我你很不高兴!你说啊!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眼泪汹涌而出,试图去抓林晚的手臂,想要摇晃她,想要从那片冰冷的平静里撕开一道口子。
林晚被她挡住了去路,停下了脚步。她安静地看着眼前情绪失控的陈曦,眼神里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心疼,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残忍的观察意味,像一个心理学家在观察一个罕见的临床症状。
直到陈曦的哭喊渐渐变成无力的呜咽,身体顺着门框滑落下去。
林晚才终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甚至因为过度冷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陈曦,她说,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而且,
她顿了顿,像是在检索一个遥远的、与自己无关的记忆。
我已经很久没有那种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