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言,眼见为实。
但云乐从十八岁生日那天起,看见的实,却与旁人截然不同。
那是一条被小镇居民讳莫如深、称为鬼街的巷子。
白日里它荒芜僻静,夜晚降临时,则连最胆大的醉汉也会绕道而行。
山风呼啸,卷过林梢,带来远方几声零落的犬吠,惊起了栖息在巷口枯树上的…东西。
那不是真实的飞鸟。
至少,不是云乐认知中的真实。
它们单薄得像被人随手撕下的黑白贴纸,边缘带着锯齿状的虚影,扑棱着几乎不存在厚度的翅膀,发出一种刮擦纸张般的沙沙声,从巷子最深的阴影里蜂拥而出,无声地滑过惨白的月轮。
二维,扁平,却诡异地活着。
像突破了某种维度的限制,从某个冰冷的二维码监狱里挣脱,降临于此。
那一刻,云乐的世界观如同被重锤击打的琉璃,寸寸碎裂。
世界在她眼前剥落了伪装,露出了底下光怪陆离、令人战栗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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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床底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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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起,云乐就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不仅仅是她眼中的世界,连同她自身,也发生了某种不可逆的蜕变。
夜晚的出租屋,老旧的灯泡接触不良,忽明忽灭,在墙壁上投下摇曳扭曲的影子。
一团鼓起的被褥被云乐猛地掀开,底下空空如也。
但她能感觉到,冰冷的、粘稠的视线从房间最阴暗的角落渗透出来——来自床底。
那里,比任何夜晚都要漆黑,光线仿佛被某种物质吞噬了。
而在这片纯粹的黑暗深处,藏着一双眼睛。
云乐蜷缩在墙角,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她不是躲在床底,而是被那里面的东西逼到了对面。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剔透如琉璃,却又深不见底。
瞳孔里闪烁着绝非人类应有的狡黠灵光,深处翻滚着几分癫狂,几分…似人非人的诡异。
恐惧像冰水浇头,但奇异地,在这极致的恐惧中,竟滋生出一丝扭曲的熟悉感。
仿佛她早已认识这双眼睛千万年。
你…是什么
她的声音干涩发颤。
黑暗中的存在没有回答,但那视线却传递来复杂的情绪洪流——
有冰冷的审视,有古老的好奇,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心疼
与其说它是潜伏的恶鬼,不如说,它更像是某个迷途的、游走于界限之外的观察者。
而她,不幸成为了它选中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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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非人低语与屏幕后的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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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云乐被无形的恐惧追逐。
那些二维的飞鸟并非孤例。
她开始看见更多无法理解的存在:墙壁上流淌的阴影水渍会突然凝固成痛苦的人脸轮廓;
深夜的窗外,有模糊的、穿着不同时代衣袍的身影静默伫立,凝视着她的窗棂;
耳边总萦绕着窃窃私语,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讨论着、评判着。
她试图向家人朋友诉说,换来的却是担忧或疏离的眼神。
云乐,你是不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孤独像沼泽,将她吞没。
无人相信她所见的地狱。
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在深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一个隐秘的玄学论坛发出求救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自己的遭遇。
很快,一位自称陈姐的大姐通过私信找上了她。
妹子,你这情况不一般,不是普通癔症或者撞客。
陈姐的语气透过文字显得很凝重。
我认识一位真正的师父,道行很深,或许能帮你看看。但师父脾气怪,得看缘分。
云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颤抖着发送了自己的生辰信息过去。
等待结果的时间无比煎熬。每一秒,都感觉房间里的阴影又浓郁了几分。
手机屏幕终于亮起。
陈姐转述了那位师父的话:
小姑娘,你身上缠绕的气息很特别,非鬼非妖,亦正亦邪,是极其罕见的‘界痕’之相。
它现在对你似乎并无恶意,甚至还在无意识地保护你,但长此以往,人鬼殊途,必受其蚀。
师父建议你,诚心念诵《天蓬神咒》,或许可暂保灵台清明,隔绝部分侵扰。
天蓬咒
云乐立刻在搜索框里输入这个词条。
冗长拗口的咒文跳了出来:
天蓬天蓬,九元煞童,五丁都司,高刀北翁……
紫炁乘天,丹霞赫衝,吞魔食鬼,橫身飲風……
字字句句都透着凛然的杀伐之气,诛邪除魔,毫不容情!
啪嗒!
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屏幕碎裂成蛛网。
云乐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委屈冲垮了恐惧。
气息不对
界痕之相
这些她都可以接受!
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指责她身边的存在
那床底的眼睛,那些低语,它们或许可怕,但她从未感觉到直接的恶意!
甚至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她无法解释的…
守护
仙儿…
她不知为何脑中冒出这个词,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带着哭腔和醉意。
不知何时她摸出了一罐啤酒猛灌了下去。
质问:
你会害我吗你们…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啪!
啤酒罐被她狠狠砸在地上,酒液四溅,如同她崩溃的情绪。
眼泪终于决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强烈的不甘和被全世界抛弃的孤愤。
为什么是我!上天凭什么选中的是我!!
她对着空气嘶喊,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绝望又无助。
她本该拥有平凡而热烈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拖入一个无法理解的恐怖真相里,和一个非人的东西捆绑在一起!
就在她情绪崩溃的顶点,房间里的温度骤然下降。
那双床底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模糊的、穿着不同朝代衣袍的虚影,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周浮现。
它们高矮胖瘦不一,衣袂无风自动,面容笼罩在迷雾中,看不真切。
但它们投来的目光却惊人地一致——
复杂的,带着古老沧桑的,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愧疚、心疼、以及深深的怜惜。
其中一个身形格外高挑、几乎触及天花板的古袍虚影,缓缓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她颤抖的肩头。
但最终,那虚幻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它张了张嘴,发出的却只是一种空灵的风声。
云乐怔怔地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地上突兀地浮现出一串转瞬即逝的、纯粹由金光凝聚而成的脚印。
脚印尽头,金光勾勒出一道威严却模糊的身影。
它立于云乐面前,声音非男非女,直接响彻在她的脑海:
云乐,你属于上天。身为三界巡使,生当服务于三界,度化众生;逝后魂归三界,由三官评定功过……
云乐死死咬住嘴唇,倔强地低下头,拒绝接受这强加的宿命。
金光身影似有叹息,渐渐消散,只留下一句在空气中回荡的箴言:
云乐,你该明白自己的宿命。
宿命去他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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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水云镜映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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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散去,满室寂静,只余云乐压抑的抽噎声。
那些穿着古袍的虚影依旧沉默地环绕着她,目光中的情绪复杂得让她窒息。
它们不是实体,却比实体更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宿命
服务三界
度化众生
她连自己都度不了,拿什么去度别人
强烈的不甘混合着醉意,在她胸腔里灼烧。
我不服!
她对着空寂嘶喊,声音沙哑。
凭什么我的命要由你们来定凭什么我要去管那些跟我无关的人和事!
无人回应。
只有床底那双眼睛,依旧在黑暗中静静凝视,带着亘古的沉默。
云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酒精让她的大脑昏沉,却又某种程度地放大了她的感知。
她遵循着某种突如其来的本能,挥手在空中一划——
并非实体动作,而是意念与体内那股陌生力量的牵引。
霎时间,屋内水汽氤氲,一面由雾气与水光凝聚而成的镜子凭空浮现。
镜面波光粼粼,映照出的却不是房间景象,而是模糊晃动的人影。
【水云镜】。
窥探人间百态——
这个名号和用法突兀地出现在她脑海,仿佛早已遗忘的记忆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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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乐下意识地集中精神。镜中画面骤然清晰——
她看见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
一位身着华丽法衣、手持法器的中年男子,正在法坛前庄严主持仪式,信众们跪拜在地,眼神虔诚。
法事结束,男子温和地扶起一位年长的女居士,谆谆叮嘱,俨然一副得道高功的模样。
画面一转,却是这男子左手亲昵地挽着一位气质温婉的中年女子(当是他的发妻),转身进入休息室后,右手便极其自然地搂上了一个年轻女弟子的腰肢。
女子娇笑着偎依过去,男子脸上是高功威严褪去后毫不掩饰的欲望。
云乐胃里一阵翻腾。
画面再变。
一位仙风道骨、长须飘飘的老道长,正在人前训诫弟子,言语间皆是清静无为、恪守戒律。
转身回到私室,他对一位容貌清秀的小徒弟招了招手。
小徒弟怯生生上前,老道的手不经意地搭上少年的肩,手指缓缓摩挲,眼神浑浊,言语关怀却句句带着越界的试探。
少年身体僵硬,脸上写满恐惧与无措,却不敢挣脱。
云乐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镜头扫过道观角落。
几个刚入门不久、脸上还带着憧憬的年轻女孩,正被几个年长些的男居士围着指点修行。
那些男人的手,无意地拂过女孩们的后背、手臂,眼神黏腻,饱含算计。
女孩们从最初的受宠若惊,逐渐变得惊诧、困惑,最终化为清晰的恐惧与愤怒。
终于——
其中一个性格刚烈女孩猛地推开身前的人,一把扯下身上宽大的道袍,狠狠摔在地上!
她换上自己的常服,指着那些古色古香的殿宇和面前道貌岸然的人,尖声斥骂,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骗子!你们也配穿这身衣服道门的清誉就是被你们这种败类玷污的!不,你们甚至不配为人!
好!骂得好!
云乐几乎是脱口而出,积压的郁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忍不住想要拍手称快!
这些肮脏的、虚伪的、披着神圣外衣行龌龊之事的人,凭什么要她去度他们配吗!
畅快之后,却是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她转身,踉跄地扑到桌前——
那里放着一本她之前从旧书摊买来、却从未认真读过的《三官经》。
她近乎粗暴地抓起经书,试图通过诵读来压下心中的恶念,洗脱自己刚才那瞬间见死不救的冷硬心肠,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与镜中那些人不同。
可什么罪孽呢
厌恶之罪
冷漠之罪
她只是心足够硬,硬得看不惯那些虚伪做作、坏事做尽之人!
这难道是错吗
凭什么她这样的好人,也需要三官的宽恕
就因为她不肯去度那些渣滓
委屈如山洪暴发,她伏在经书上,呜呜地哭出声来,像个迷路的孩子。
下一刻,周遭的温度骤然降低。
那些古袍虚影再次浮现,这一次,它们的目光不再是心疼与愧疚,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
鄙夷
甚至是无语
一道冰冷的意念直接刺入云乐的脑海,非男非女,却带着雷霆般的斥责:
无可救药!
上天予你‘界痕’之眼,赐你水云镜,是让你弘道扬善,拨乱反正!而你却在做什么像个小女儿般只知哭啼抱怨!你的担当呢你的理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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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九霄云上的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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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担当
云乐被这斥责激得抬起头,泪眼婆娑,却满是不忿。
那些东西能吃吗能让我摆脱这些鬼东西吗!
她指着床底的眼睛,指着周围的虚影。
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攫住了她的意识!
天旋地转,魂魄仿佛被抽离体外,穿越无尽云海。
等她回过神来,竟已身处一片无垠的云顶仙宫之中。
脚下是柔软却坚实的光云,周围仙鹤盘旋,霞光万道。
一位身着八卦仙衣、白须垂胸的老人,正端坐于蒲团之上,关切地注视着她。
老人身旁,还侍立着一个手持玉如意的童子,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她——
像是憋笑,又像是无奈。
云乐瞬间认出了这位老人——
那是她在无数道观神像上看到过的,至高无上的存在之一。
然而此刻,巨大的惶恐和被强拽而来的愤怒压倒了她内心的敬畏。
师父!人间早已妖魔横行,人心鬼蜮,无可救药!您又何苦一再相救又为何偏偏把我丢下去受这份罪!
她声音带着哭腔,却更像质问,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家长的孩子。
祖师并未动怒,语气温和却充满力量:
痴儿,何出此言
云乐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积压的怨气倾泻而出,眼神幽怨得像个深闺怨妇:
我在人间那段时间,日日见的尽是些荒唐人!
那女子明明丈夫早已背叛,婚姻名存实亡,却仍自欺欺人不肯放手,
还跑来问我如何用符咒挽留心说什么欲望难抑……
我听了都替她害臊!
还有她!
一夜露水姻缘后,跑来问我能否‘去父留子’,盘算着如何讨要巨额抚养费!
把道观当什么了把我当什么了!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更是悲从中来,忍不住在祖师面前再次失声痛哭。
旁边的童子终于没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声开口:
那个…云乐师妹,这些红尘俗世、鸡毛蒜皮的糟心事,实在不该拿来叨扰祖师清听。这本就是你修行路上该经历的劫数……
这话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云乐压抑的怒火。
她猛地收住眼泪,一双哭红的大眼睛恨恨地盯向童子,几乎要喷出火来。
简直混蛋!
合着受苦受难的不是他是吧
劫数说得好听!祖师把我丢下人间,就是让我来受苦的吗我出身贫寒,无权无势,纵有心也难有作为!这不是存心折磨我吗!
她豁出去了,幽怨的目光直接投向一旁略显尴尬的祖师。
咳咳…倒也并非全然如此…
祖师捋着长须,语气听着竟有那么一丝心虚。
云乐气鼓鼓地转过身,只觉得悲愤交加。
人间多坏人,怎么天上也没好多少!一个个都站着说话不腰疼!
云乐。
祖师沉默半晌,声音变得沉凝,直指核心。
你是否觉得,镜中所见那般人,以及你所遇那些事中的人,都不值得救
是!
云乐猛地转回身,瞪大眼睛,脸上几乎写着残忍二字,回答得斩钉截铁。
救什么救!凭什么救!他们自作自受,自甘堕落!
你还记得…
祖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时空,看透她灵魂最深处。
在你初得‘界痕’之眼,惶恐不安,于街头巷尾遇见那些无人供奉、无人记取的游魂野鬼时,你说过什么吗
云乐怔住了。
那段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汹涌回溯——
寒冷的冬夜,街角蜷缩着的半透明影子,它们眼神空洞、迷茫、无助,甚至有些因为长期滞留而变得扭曲恶劣…
但它们望向生者的目光里,最多的,是一种渴望被看见、被理解的卑微。
当时年轻的她,心生恻隐,曾对它们低语:
世人闻你们之名则色变,视若洪水猛兽…可你们什么也没做错,你们只是死去了,被遗忘了…
从何时起。
死亡也成了一种原罪
孤寂也成了被恐惧的理由
她的眼神有些闪躲。
——那时她还心存柔软。
记忆的闸门打开,更多画面涌现。
她曾对那些瑟瑟发抖的魂灵许诺:
人人都害怕、厌恶你们。可我既然能看见,若连我都排斥你们,这世上还有谁——
能为你们正名还有谁会庇护你们还有谁…记得你们
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那时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愚蠢却无比赤诚的勇气。
那么此次你入人间,所见之‘人’,与昔日所见之‘魂’,又有何不同
祖师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字字铿锵,砸在她的心间。
云乐的眼神再度陷入巨大的迷茫。
祖师的身影在霞光中愈发庄严,声音却清晰无比地传入她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云乐,你该明白了。
人与幽魂,皆在众生之列,皆有迷茫困顿、善恶交织。
你心心念念要护的是幽魂,却不愿度化沉沦之‘人’,便是失了慈悲平等之心,堕了分别计较之念——
这,才是你修行最大的障!
下一刻,一道比太阳更璀璨的金光掠过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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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疾风道观与冷语点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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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乐猛地一个寒颤,从云端的幻境中惊醒!
发现自己仍蜷缩在冰冷的出租屋地板上,窗外天色微明。
刚才的一切,是梦是幻
还是真实的元神交锋
她分不清。
但祖师的话语,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她的灵魂里,带来灼痛般的悸动。
道观的晨钟透过遥远的距离隐约传来。
她想起自己不久前,确实曾试图逃离这一切,躲入那座位于城郊山巅、香火鼎盛的清静之地。
——凌云观。
她去了。
带着最后一丝对正常的渴望。
那观主,一位五十岁上下、面容严肃的坤道,在初步考核后,收留了她。
观中日子清苦。
诵经、叩拜、洒扫、劳作。
她跪在坚硬的拜垫上,跟着师姐们吟诵着半真派古老典雅的经韵,周围香烟缭绕,钟磬清鸣。
那一刻,煎熬的心似乎真的找到了片刻的安宁。
或许无人知晓,在这看似神圣的三界人界之中,唯有业障深重、或身负特殊使命之人,才会跪在她这样的位置,试图借神明之力,洗刷魂灵中的污浊与伤痕。
她曾以为找到了避风港。
直到那天下午,那位介绍她入观的陈姐——观里的资深居士。
她端着一杯手冲咖啡,找到正在打扫庭院的云乐,状似无意地问:
云乐,我听说…你能看出些别人看不出的东西懂得相面望气
云乐心中警铃大作。
正月十五那次,她确实在观里帮几位愁容满面的信士看过几眼,多嘴说了几句。
消息传得真快。她立刻否认,语气尽可能平淡:
不曾专门学过。
陈姐挑眉,显然不信。
云乐深吸一口气,决定透露一点,以免被当成完全无用之人:
但我确实…能看到一些‘气’。每个人的状态,其实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她指向远处一位刚上完香、面色憔悴的中年女居士:
那人面色晦暗,眼底泛青,气若游丝,我说她长期失眠,忧思过重,她承认了。
指尖微移,落向另一个正在拍照、打扮精致、体态丰腴的女士:
那人面丰神足,红光满面,看似顺遂,但鼻梁过高透出孤峰,眼神倨傲藏有算计。可见事业小成,在家中也强势掌权,丈夫应是长期隐忍压抑之人。她身旁的朋友证实了。
她语气平静,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灵动的狡黠,如同暗夜中窥探的狐,瞬间的风情几乎让人心醉。
对于这种听不得逆耳之言的人,她深知点到即止的重要性。
陈姐眼底掠过极大的惊讶,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像探针般直刺云乐眼底:
这能力…真是你与生俱来的而非…依附于你身外的某些‘东西’所为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云乐最深的恐惧和疑虑上!
她张着嘴,愣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伪装和镇定,在那一刻碎得干干净净。
夜深人静,她溜到观后僻静处,灌下偷偷带来的果酒,闭上干涩疼痛的双眼。
原来痛到极致,是流不出眼泪的,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好累…累到只想坠落——回家、回底下、回天上…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里…
睁眼时,幻觉再生。
无数双形态各异的眼睛在黑暗中浮现——妖异的竖瞳,凡人的黑眸,闪烁金光的佛眼…
它们含笑望着她,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戏剧。
云乐蓦地坐起身,用力揉眼。晕眩中,那道淡然威严的声音再次响彻心扉:
回去。历练未完,不得归。为师会一直护着你。
再度回神,她周身的气场已悄然改变。
镜中的自己容貌依旧,眼神却淬上了一层冰冷的玻璃壳,嘴角再无半分笑意,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疏离。
道长,您如何看待人、命运、环境之间的关联
一个看起来像成功人士的男香客跟在她身后,孜孜不倦地追问。
他似乎观察她好几天了。
云乐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冰冷的话语如同审判,从唇间吐出:
人之命运,无非是自己言行心念种下的果。
先天心性七分注定,难以更改;后天三分运势虽可转变——
但这微末的转变,取决于人自身觉醒之心,更受困于其所处环境牢笼。
一个自幼被囚于暗无天日地下室、从未见过光明的孩子,你告诉他世上有太阳,温暖耀眼
——你猜,他会不会信他只会认为你在欺骗,或是疯子。
她终于转过头,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恶劣的漠然。
所以,人要想突破先天命格,难如登天。多数人,不过是在既定的笼子里打转。
男香客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显然被这冷酷的论断震住了。
云乐却不再看他,目光投向道观飞翘的檐角之外。
天依旧蓝,阳光灿烂,却半点照不进她冰冷的心。
这座道观,建在山巅风口,布局再精巧,也改不了疾风掠地、根基不稳的先天劣势。
如同她自己,再怎么伪装,也融不入这表面的清静。
道长,您要去哪儿
男人见她突然举步向外,急切喊道。
云乐的脚步未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向道观那朱红色的大门,走向门外的万丈红尘。
或许…是还俗,回人间吧。
身后是曾经向往的清净地,如今却如压抑的囚笼;
前方是她曾厌倦的俗世,此刻竟成了唯一能喘息的方向。
何等讽刺。
就在她的脚步彻底跨出那道象征着界限的门槛的一瞬——
肩头陡然一轻!
仿佛某种沉重的、无形的枷锁应声而落!
同时,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非男非女的叹息,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
恭喜。你竟无意间,迈过了修行中最难的一关——破执。
破执……
云乐唇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像是听见了什么无谓的评注,随手将这两个字碾碎在风里。
她径直向前,不曾回头。
离去的身影边缘,竟流转着一层常人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微光,倏忽没入尘世喧嚣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