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苔藓之心与无用之火
云深不知处,万仞青崖之腹,藏着一处与世隔绝的洞窟。这里的时间仿佛被浓稠的雾气凝固,流淌得极其缓慢,缓慢到足以让王朝在洞外生灭轮回,缓慢到洞口那株曾被飞鸟遗落的种子,如今已盘虬成遮蔽半片山壁的参天古木,树干上层层叠叠的纹路,是岁月无声的刻痕。
洞窟的主人,是一个名叫烬的妖怪。
他并非天生地养、威名赫赫的大妖,只是山间一缕不起眼的火气,历经不知多少日月才懵懂凝聚成形。他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晨曦中即将消散的薄雾,身形飘忽,能轻易融入岩石的阴影或树叶的脉络。这隐匿的本事,是他漫长生命中唯一算得上天赋的东西,却也恰恰是他痛苦的根源——因为这天赋的主要用途,是让他能成功地不被任何误入此地的生灵发现。
烬的日常,单调得足以令顽石化灰。收集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前凝结在古木叶片尖端的露珠,是他一天的开端。那些晶莹剔透的水滴,盛放在他用法力勉强维持不散的树叶杯盏里,日复一日,积少成多,最终汇入洞窟深处一个天然的小石洼,成为他漫长岁月里唯一的饮品来源,带着山岩的清冽和草木的微涩。接着,是徒劳的捕猎——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惊吓练习。
每当山下村落有胆大或窘迫的樵夫误入这片被遗忘的深林,烬便会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调动起他那微乎其微的妖力,试图制造一些足以吓退人类的动静。有时是模仿野兽的低吼,声音干涩断续,像枯枝在风中折断;有时是在林间制造若隐若现的幻影,模糊得如同水中的倒影。然而,结果总是一成不变的失败。樵夫们要么专注于砍伐,对他的表演充耳不闻;要么只是疑惑地四下张望一番,嘟囔一句山风真大或这林子邪门,便继续埋头干活,留下隐匿在暗处的烬,被一种混合着羞耻和挫败的情绪紧紧攫住。
最让烬感到绝望的,是他那与生俱来的火焰。
作为一缕火气成精,喷火本该是他的本能与骄傲。然而,烬的火,却是妖怪界的一个笑话。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火焰,更像是一缕从潮湿木柴中勉强挤出的、带着微弱暖意的橘红色烟气。它能勉强照亮他眼前一小片巴掌大的地方,却连一片枯叶都无法点燃,更遑论伤人或御敌。它孱弱、短促,常常刚离开他的唇边就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几点微不足道的火星,转瞬即逝,如同他那毫无希望的妖生。
他曾无数次躲在漆黑的洞窟深处,用尽全身力气练习喷吐。喉咙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嘶哑的摩擦声,身体因妖力透支而微微颤抖,换来的不过是那缕细若游丝的火苗,在空中扭动两下,便不甘心地熄灭。失败带来的不是愤怒,而是更深沉、更粘稠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淤泥,一层层覆盖上来。他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没用的造物,是妖怪谱系里一个耻辱的污点。别的妖怪呼风唤雨,移山填海,而他,烬,顶多算一个不太灵敏、且常常故障的移动暖炉。
这种认知,伴随着日升月落,年复一年,渐渐沉淀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那孤寂并非一开始就如此沉重。初生时,懵懂无知,他只是本能地躲避着一切可能威胁到他脆弱存在的活物,无论是凶猛的野兽还是传说中专司除妖的修士。孤独是自保的盔甲。但几百年过去,盔甲早已锈蚀,深深嵌入皮肉骨髓,与他的存在融为一体。它不再带来刺痛,而是变成了一种麻木的、理所当然的背景色,像洞壁上常年覆盖的、厚重湿冷的苔藓,无声地爬满了他的心脏,遮蔽了所有感知外界的触角。他习惯了寂静,习惯了只有风声、雨声、鸟鸣声作伴,习惯了影子是自己唯一的对话者。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是否只是这片深山老林一个无人知晓的、微弱的呼吸直到那个午后,那个阳光过分灿烂、仿佛要将几百年的阴霾都一扫而空的午后,命运以一种最蛮横、最不讲理的方式,强行闯入了他的死水微澜。
第二章:不速之客与烟花盛赞
那天,烬正面对着他那面被无数失败火苗熏得微微发黑的石壁,进行着第一千零一次(或许更多)徒劳的喷火练习。他鼓起双颊,调动起丹田(如果妖怪有丹田的话)那点可怜巴巴的妖力,猛地向前一吐——
噗……
一缕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橘红色火苗,颤巍巍地从他唇间探出,在空中艰难地维持了不足一次心跳的时间,便嗤的一声,化作几缕青烟,消散无踪,只留下一丝微弱的暖意拂过他的鼻尖。
唉……一声饱含了数百年无奈与沮丧的叹息,在空寂的洞窟中幽幽回荡。就在这叹息的余韵尚未散尽时,洞口那比人还高的茂密灌木丛,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粗暴、毫无章法的哗啦乱响!
烬瞬间僵住,隐匿的本能自动激发,他的身影如水墨般迅速淡化,几乎要与身下的岩石融为一体。是熊还是迷路的猎人他屏息凝神,紧张地等待着闯入者的下一步动作。
灌木丛被一股蛮力用力拨开,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带着山野草木的清新气息和一身蓬勃得过分的热气。
那是一个人类的小女孩。
她看起来顶多七八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几个歪歪扭扭补丁的碎花布裙,裙角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头发扎成两个同样歪歪扭扭的小辫,用褪色的红头绳勉强固定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汗水贴在红扑扑的脸颊上。她的眼睛,是烬几百年来从未见过的清澈明亮,像山涧最清透的泉眼,此刻正瞪得溜圆,里面没有一丝一毫闯入陌生之地的恐惧,反而充满了孩童独有的、发现新大陆般的巨大惊奇和兴奋。
小女孩的目光,像精准的探针,瞬间就锁定了因为过度震惊而忘了维持完全隐匿状态、身形半透明的烬。
哇——!!!一声短促而响亮的惊叹,像一颗小石子猛地砸破了洞窟里凝固了数百年的寂静水潭。你真的存在呀!村里阿婆说的没错,山里有妖怪!就在这里!
那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山涧溪流撞击卵石的活力,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小钩子,狠狠钩在烬那颗被苔藓覆盖的心上。
被看见了!
被一个人类!
被一个小不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了!
巨大的错愕如同冰水浇头,让烬浑身僵硬,思维停滞。几百年修炼的隐匿本能在此刻彻底失效,暴露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冒犯的恼怒瞬间涌了上来。不行!必须把她吓走!人类是危险的!他们会带来麻烦,带来捕杀!
吼……呜……烬努力回忆着从远处听来的、最凶猛的野兽咆哮声,试图从喉咙深处挤出足以震慑人心的低吼。然而,他干燥的声带摩擦出的声音,更像是风穿过破旧风箱的嘶哑呻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滑稽。
小女孩非但没被吓退,反而咯咯咯地大笑起来,那笑声毫无阴霾,纯粹而响亮,像无数颗晶莹的露珠滚落在玉盘上。你好有趣哦!她毫不在意地往前蹦跳了两步,小脸上满是期待,来陪我玩好不好我没有朋友,村里的孩子都说我是撒谎精,说根本没什么妖怪,我才不是呢!你看,我找到你了!
玩朋友
把他当成什么了一个解闷的玩意儿一个可以随意闯入其领地、指手画脚的玩伴
前所未有的冒犯感瞬间点燃了烬心底那点微弱的火气(字面意义上的)。这个小豆丁!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妖怪的领地不容侵犯!
愤怒压倒了恐惧和羞怯。烬深吸一口气(尽管他不需要呼吸,但这个动作让他感觉更有气势),调动起全身那点可怜的、几乎要榨干的妖力,将所有力量汇聚于喉间,瞄准小女孩的方向,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
呼——!
一道……嗯,比刚才练习时略粗壮那么一点点,颜色更橘红那么一点点的火苗,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从他口中喷薄而出!
这凝聚了烬全部愤怒和尊严的一击,歪歪扭扭地向前飞去,在空中艰难地维持着形态……飞了大概三四步的距离……然后,就在距离小女孩衣角还有一只远的地方,它后继无力地一阵剧烈扭动,噗地一声,彻底消散了,只留下几点细小的火星不甘地闪烁了一下,以及一股比春日微风还要温和的暖意,轻轻拂过小女孩的脸颊。
完了。
彻底完了。
尊严扫地。妖怪生涯的耻辱柱上,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烬绝望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预料中的嘲笑、奚落,或者至少是失望的撇嘴。
然而,预想中的声音没有出现。洞窟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短暂的寂静。
烬忐忑地睁开眼。
他看到小女孩先是愣了一下,仿佛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随即,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爆发出比刚才发现他时更加强烈、更加纯粹的、如同星辰炸裂般的惊喜光芒!
哇——!!!她爆发出比之前更加响亮、更加开心、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甚至兴奋地原地蹦跳起来,小手用力地拍着,发出啪啪的脆响,你会喷火!太厉害啦!太——厉——害——啦!像过年放的烟花!暖暖的!好舒服!她一边笑一边跳,红扑扑的小脸上洋溢着毫不作伪的赞美,你再喷一次好不好再喷一次嘛!求求你啦!
厉害
烟花
这两个词像两块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烬冰封已久的心湖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蒸腾起一片茫然的白雾。几百年了……几百年了!他听到的关于自己这唯一天赋的评价,不是没用、可笑,就是根本不屑一顾。从来……从来没有人……用厉害来形容过!更没人说它像……烟花
他看着眼前这个蹦跳雀跃的小女孩,看着她那双纯粹喜悦、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里面映照出的不是他自认为的丑陋和失败,而是一种……新奇和纯粹的欣赏
一种陌生至极的、暖洋洋的情绪,如同他刚才喷出的那点微火,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开始熨帖着他那早已冰冷、僵硬、覆盖着厚厚苔藓的心脏。那感觉,痒痒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眩晕的暖意。
于是,在那个阳光灿烂得几乎有些不真实的午后,在这片被遗忘的深山角落,一个自认无用的妖怪烬,和一个被村里孩子称为撒谎精的人类小女孩小满,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建立起了联系。
第三章:喧嚣的阳光与笨拙的烟花
从那天起,烬的深山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满几乎每天都来,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她似乎拥有一种神奇的、无视复杂山路的能力,总能准确地拨开那些越来越熟悉她气味的灌木,带着一身阳光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出现在洞口。她有一个软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一样的名字——小满。
小满的到来,为烬死水般的生活注入了汹涌的活力。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山雀,叽叽喳喳地跟烬讲着山下的一切:张婶家的母鸡又下了双黄蛋啦,李伯用竹篾编了个会叫的小鸟笼子啦,村口的王二狗又因为偷摘刘大爷的杏子被追得满村跑啦……那些琐碎、平凡、充满烟火气的故事,从她嘴里讲出来,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烬仿佛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鲜活而热闹的世界。那是他几百年来都未曾触及、也从未想象过的景象。
她会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用手帕包了好几层、偷偷省下来的麦芽糖。那金黄色的糖块,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散发着甜腻诱人的香气。给你!可甜啦!她总是献宝似的递到烬的面前,眼睛亮晶晶的。虽然烬并不能吃人类的食物(他尝试过舔一下,那甜味对他来说是一种怪异的、难以形容的感受),但他每次都会郑重其事地用最柔韧、最干净的树叶仔细包好,再用细藤蔓轻轻捆扎,然后藏到洞窟深处一个干燥避风的石缝里。那里,存放麦芽糖的小小宝库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大。
而烬,则负责在她到来时,使出吃奶的劲儿,喷出他所能达到的最亮、最久、最壮观的火苗。小满会搬来一块平整的小石头当凳子,托着腮帮子,全神贯注地看着,每当那缕橘红的火苗在空中多坚持一秒,或者颜色显得格外明亮一些,她就会毫不吝啬地爆发出惊喜的欢呼:哇!烬!今天的好亮!像个小太阳!看!它比昨天更圆啦!像个红橘子!坚持住!再久一点!加油啊烬!
这些简单直白的赞美,对小满来说或许只是随口的鼓励,对烬而言,却无异于最珍贵的琼浆玉液。每一次欢呼,都像一束小小的火苗,投入他干涸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温暖的涟漪。他甚至开始偷偷练习新的花样——让火苗在空中短暂地形成一个不那么规则的圆环,或者努力让它分裂出两个小小的分叉。这需要极其精妙的控制力和更多的妖力消耗,成功率低得可怜,十次里能成功一次就算撞大运。但每一次成功,小满那几乎要掀翻洞顶的尖叫和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样子,总能让他得意好久,仿佛完成了一项惊天动地的伟业。
他习惯了洞口那期待而急切的脚步声,习惯了洞窟里回荡的银铃般的笑声,更习惯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自己半透明、带着火光轮廓(虽然在他自己看来还是有点丑丑的)的样子。那不再是躲藏在阴影里的模糊鬼影,而是一个能被看见、被呼唤、甚至被需要的存在。
几百年来覆盖在心灵上的厚重苔藓藓,不知何时,被一只小小的、温暖而执拗的手,一点点地、耐心地拨开了。露出了底下从未见过阳光的、柔软而脆弱的部分。那部分里,滋生着一种名为期待的情绪,每一天都在随着小满的到来而茁壮成长。他开始觉得,时间不再是缓慢凝固的折磨,而是有了可以期盼的节点——小满踏进洞口的那一刻。
他甚至开始经营起洞口这片小小的领地。他会笨拙地用法力挪动一些小石子,围成一个歪歪扭扭的花圃,在里面种上几株从远处山崖采来的、开着不起眼小花的耐阴植物。虽然小满可能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但烬自己知道,这里不再只是一个荒凉的容身之所,它开始有了……家的雏形或者说,一个为了迎接朋友而布置的地方
这种改变是缓慢的,浸润式的,如同春雨无声地滋润大地。烬那颗冰冷了数百年的心,正被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笨拙而真挚的暖流包裹着,小心翼翼地融化着。他甚至开始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无用的妖怪,只记得自己是小满眼中那个会喷暖火烟花的、独一无二的朋友。
第四章:骤然熄灭的太阳与荆棘之笼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最温暖时,猝不及防地泼下最刺骨的冰水。
那一天,天空依旧晴朗,山风依旧温柔。烬早早地就等在洞口,练习着他新琢磨出来的、极其困难的双环套月火苗形态(虽然从未成功过)。他小心地捏着上次小满带来的那块麦芽糖,想象着她看到自己新花样时可能会露出的惊喜表情。
太阳从山尖爬到树梢,再慢慢移向中天。
洞口的小路上,只有风在低语,只有虫在鸣唱。
小满没有来。
烬站在洞口,像一尊凝固的石雕。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觉得周遭的温度在一点点下降。是太阳下山了吗他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头还在那里。他不安地踱步,那块被他捏在手心许久的麦芽糖,边缘已经开始微微融化变形,粘腻地贴着他的指尖。
日影西斜,暮色四合。
林间的鸟儿纷纷归巢,发出归家的喧闹。
小路上,依旧空无一人。
第二天,烬一大早就守在洞口,比任何一天都早。他安慰自己:也许小满家里有事也许她生病了小孩子贪睡起晚了然而,从日出到日落,只有空山寂寂回应他焦灼的等待。那块变形的麦芽糖,被他攥得更紧,几乎要嵌入掌心。
第三天,第四天……整整一周过去了。
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清脆的笑声,那亮晶晶的眼神,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再也没有在这片山林中出现过。
山涧的泉水依旧叮咚作响,林间的鸟儿依旧欢快鸣唱,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也一如往常。可这些曾经构成烬全部世界的背景音,此刻却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遥远、模糊、空洞。烬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那是一种比真空更可怕的寂静,吞噬一切声响,也吞噬了他所有的感知。
那种他早已习惯了几百年的孤独,以前像一件穿旧了的、无感的外衣,此刻却变成了无数冰冷刺骨的铁针,密密麻麻、毫不停歇地扎进他刚刚解冻、变得柔软的心脏。原来,孤独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曾经拥有过那样喧嚣、那样明亮、那样充满生机的陪伴后,再被狠狠地、毫无征兆地抛回那绝对、纯粹的寂静深渊之中。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微弱下去。他等了一个月或许更久时间在他混沌的感知中彻底失去了意义。他不再计算日出日落,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收集露水、呆坐洞口的动作,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一种巨大的悲伤和冰冷的了悟,如同黑色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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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世界终究是人类的世界。短暂的交集,不过是漫长孤寂中的一个意外插曲。而他,烬,只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渺小的、除了喷点毫无用处的小火苗之外一无是处的妖怪。那短暂的欢愉,像一场精心编织、却转瞬即逝的美梦。梦醒了,留下的只有更加巨大、更加深邃、更加令人窒息的空洞。
小满,他的太阳,熄灭了。那束强行闯入他生命、带来温暖和色彩的光,被无情地收走了。留下的黑暗,比最初的黑暗,浓稠百倍,绝望千倍。
在一个阴沉的、细雨绵绵的早晨,烬最后一次走到洞口。他长久地凝视着那条蜿蜒向下、通往人类世界的、曾经承载了无数期待和欢笑的小路。雨水打湿了他半透明的身体,带来刺骨的寒意。
然后,他决绝地转身,一步步走向大山更深处,走向那些他从未踏足过的、比以往任何地方都要幽暗、荒僻、了无生气的角落。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过去的自己。
他选定了一个新的、更加狭窄阴冷的石缝作为栖身之所。调动起自己那一直被视作无用的妖力,这一次,不是为了喷火,不是为了吓人,而是为了——隔绝。
他艰难地催生着洞外那些坚韧、带刺的荆棘藤蔓。妖力枯竭带来的痛苦如同撕裂灵魂,但他毫不在意。他需要痛苦,需要这痛苦来提醒自己,提醒自己那场美梦的虚幻和代价。荆棘疯狂地生长,扭曲缠绕,带着尖锐的倒刺,一层又一层,厚厚地、严密地封锁了他来时的路,也封锁了那条小满曾走过的路。它们像一道绝望的屏障,又像一个自我禁锢的牢笼。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荆棘编织得密不透风。光线被彻底阻隔在外,新的洞穴陷入一片永恒的、令人心安的黑暗。
我本可以忍受那片黑暗,他对着无边的黑暗,对着自己空洞的心房,用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从此,烬将自己彻底流放。他不再是那个会为了一个小女孩的欢呼而偷偷练习喷火的妖怪,他只是一块沉默的、渐渐失去所有感知的冰冷石头。心上的苔藓藓,在不见天日的阴冷潮湿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滋长,比以前更厚、更冷、更坚硬,彻底冰封了那颗曾短暂跳动过温暖的心。
第五章:白发如霜与迟来的麦芽糖
时光,在深山的隔绝中,失去了流逝的意义。几十年光阴,在无尽的黑暗中,不过是指尖流沙,弹指一挥。
洞外的荆棘丛在无人打扰的环境下,越发茂盛、狰狞,相互纠缠得密不透风,形成了一道连最敏捷的野兽都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关于这片山林深处住着一个弱小妖怪的零星传说,早已湮灭在村落的代际更迭和山外世界的喧嚣巨变中。或许只有最年迈的老人,在炉火旁哄孙辈时,才会偶尔提及一句深山里啊,听说以前有个连火都喷不好的笨妖怪,引来孩子们一阵无心的哄笑。
洞内的烬,几乎真的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那方寸之地的阴冷石缝。收集露水变成了纯粹的本能动作,喷火的能力似乎也随着心死而彻底退化,甚至连那缕细弱的暖意都吝啬于出现了。厚厚的苔藓藓不仅覆盖了洞壁,似乎也彻底覆盖了他存在的痕迹和所有残存的意识。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冻结了。
直到那个午后。
同样是一个阳光明媚得有些过分的午后,刺目的光线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荆棘屏障,在洞内昏暗的地面上投下几点细碎摇曳的光斑。山风拂过,荆棘丛发出低沉的、如同呜咽般的摩擦声。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沙哑、带着长久跋涉后的疲惫,却又异常熟悉的声音,颤巍巍地、极其艰难地穿透了那厚厚的荆棘屏障,丝丝缕缕地渗入死寂的洞中:
喂……那个喷火的、笨笨的妖怪……你……还在吗
声音很轻,很微弱,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但就是这微弱的声音,却像一道撕裂亘古黑夜的惊雷,狠狠劈在了烬那颗早已冰封、石化、被厚厚苔藓藓包裹的心脏上!
嗡——!
一种灵魂被强行从沉眠中拽出的剧痛和震撼席卷全身。他僵硬得如同化石的身体猛地一颤!覆盖在身体表面的微尘簌簌落下。
不可能!
是幻觉吗是山风制造的幻听还是他沉寂太久产生的疯狂臆想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生涩得如同锈蚀千年的齿轮。他调动起几乎要废弃的感知力,透过荆棘最细微的缝隙,艰难地向外望去。
荆棘之外,阳光刺眼。
在那条早已被荒草淹没的小路入口,一个身影佝偻着,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拐杖,正艰难地站立着。
那是一个老妇人。满头银发,如同落满了经年不化的寒霜,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她的背佝偻得很厉害,仿佛承受了生活难以想象的重压。布满沟壑的皱纹深深地刻在脸上,像干涸龟裂的土地。她的嘴唇干瘪,微微颤抖着,混浊的眼睛费力地眯起,努力地向荆棘丛生的、深不可测的山林深处张望着。那眼神,像是在绝望地搜寻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幻影,又像是一种明知不可为、却必须完成的、了却夙愿的执念。
尽管岁月无情地侵蚀了容颜,尽管时光带走了所有的稚嫩与活力,但烬的妖怪本能和那深埋心底几十年的记忆碎片,瞬间被激活、拼凑起来。
那张布满风霜的脸……那依稀可辨的轮廓……那眉宇间残留的一丝倔强……
是小满!
是那个……曾经像阳光一样闯进他生命的小满!
老妇人似乎耗尽了力气,她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她并没有期望得到回应,只是对着那片死寂的荆棘,对着记忆中的方向,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清晰地凿进烬那刚刚复苏、痛得发麻的意识深处:
对不起啊……当年……不是故意失约的……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混浊的眼中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那天……家里……家里突然遭了灾……是瘟疫……整个村子……爹娘……连夜带着我……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