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镇魂塔外寒风入刀。
灵汐被冰冷的玄铁锁链缚于祭坛中央,一身素白的长衣被割裂的伤口浸染出朵朵血梅,在夜色中触目惊心。
寒气顺着锁链侵入四肢百骸,她连嘴唇都已冻得发青,唯有一双眼睛,在摇曳的魂灯下,亮得惊人。
青蘅站在她身侧,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的颤抖,低声道:灵汐,三更一过,魂祭便会开启,届时你将化为灵引,用你的魂魄,彻底封印那道裂隙。
灵汐费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稀薄的云层。
天穹之上,星轨已然偏移,镇魂塔顶那道肉眼几乎无法察实的裂痕,正丝丝缕缕地向外渗着不祥的黑雾。
封印,确实在崩塌。
而她,便是天道为三界选出的,唯一的解法。
她的死,是早就注定的。
记忆的潮水将她淹没。
那年她才六岁,族中白发苍苍的大长老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一把锋利的玉匕割开她的手腕。
温热的血涌出,在特制的灵盘上凝成一朵纯净无瑕的血莲。
长老们面露狂喜,高呼:天选之脉!天选之脉!
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扑上来,想将她护在怀里,却被护法侍卫毫不留情地当场斩杀。
鲜血溅了她满脸,温热的,带着母亲最后的气息。
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个人,而是一个被精心圈养的容器。
她被囚于与世隔绝的寒玉殿,日复一日饮下那些能淬炼魂魄、却苦涩刺骨的灵药。
她被严令禁止一切喜怒哀乐,断绝七情六欲,只为保持魂魄的绝对纯净无暇,以便在今日,成为最完美的祭品。
她是一个工具。
可这个工具,依然贪恋着人世的温暖。
她还想活,哪怕只是为了再多看一眼春日里悄然绽放的野花,也心甘情愿。
时辰到!开祭!
一声威严的唱喏打破了死寂。
大祭司玄昙身着繁复的祭祀袍,双手高高举起一尊古老的青铜鼎,口中开始诵念晦涩难懂的上古典咒。
每一个音节吐出,天地间的灵力都随之共鸣,整个镇魂塔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咔嚓——咔嚓——
束缚在塔身上的九重巨大锁链,在咒语的力量下应声断裂,发出的巨响震耳欲聋。
塔身震颤得愈发厉害,仿佛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祭坛上的符文逐一亮起,只剩下最后一道位于中央的光印,需要用她这活祭的鲜血与魂魄,才能彻底激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高耸的塔顶。
他玄衣如墨,身姿挺拔如松,广袖在猎猎寒风中翻飞,宛若融入了无边夜色。
那双眼眸,比九天之上的寒星更为清冷,俯瞰着下方的一切,仿佛在审视一群无关紧要的蝼蚁。
是苍渊帝君。
玄昙等一众祭司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行礼。
按照规矩,帝君只会在仪式结束的最后时刻现身,确认封印万无一失。
他为何会提前降临
苍渊没有理会任何人,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径直落在了祭坛中央那哥浑身是血的少女身上。
当他看清她那张苍白却倔强的脸时,那万年不起波澜的目光,竟出现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停顿。
也就在这一瞬,灵汐的身体猛地一颤。
一股奇异的感觉自她丹田深处的灵脉中升腾而起,仿佛与镇魂塔最底层的某个古老存在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这股力量磅礴而浩瀚,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
她想起自己曾偷偷翻阅过的禁书残卷,上面记载着一种禁忌之术:容器之魂若能与封印核心产生共鸣,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反客为主,吞噬塔灵,从而挣脱献祭的命运。
但代价,是魂飞魄散,并且极有可能导致封印核心彻底崩溃,镇魂塔当场崩塌,届时三界生灵涂炭,万劫不复!
一线生机,与三界存亡。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过一瞬,便被她死死掐灭。
她猛地咬破舌尖,剧烈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不敢赌,更不能赌!
她宁愿自己化为尘埃,也不愿成为毁灭三界的罪人。
就在玄昙的咒语即将达到顶峰,那致命的咒印即将落在她天灵盖上的刹那——
苍渊忽然抬起了手。
没有惊天动地的灵力波动,也没有华丽炫目的光芒。
只是一道无形却不可抗拒的威压骤然降下,那已经凝聚成形、即将落下的咒印,竟硬生生被定格在了半空之中,再也无法下降分毫!
噗——
大祭司玄昙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他惊怒交加地抬头,嘶声喊道:帝君!仪式已到关键时刻,绝不可中断!否则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
苍渊置若罔闻。
他缓步从高台走下,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种玄奥的天道规则之上,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一步步走到祭坛前,停在灵汐的面前。
他垂眸,凝视着她那双在痛苦与绝望中依旧清澈见底、不肯屈服的眼睛。
这一刻,他那颗被万年冰雪封存的心,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这双眼睛...像极了当年那个义无反顾,为他挡下灭世天罚的少女。
他喉结微动,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近乎低语的声音问道:你...怕吗
灵汐怔住了。
她以为自己会听到冷漠的催促,或是无情的宣判,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与脸上的血污混在一起。
她扯动早已僵硬的嘴角,声音嘶哑却清晰:怕。但我更怕...白死。
苍渊的眸光剧烈地动了一下。
袖中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悄然收紧。
他执掌天道法则数万年,视万物为刍狗,从未有过任何偏私。
这是第一次,他有了一种想要违逆天命的冲动。
他不再看任何人,威严而冷漠的声音响彻整个镇魂塔广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本君之令,仪式暂止。
话音落下,满场死寂。
玄昙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在对上苍渊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时,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苍渊的目光重新落回灵汐身上,那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懂。
他薄唇轻启,吐出决定她命运的下一句话。
将她...押入塔底寒狱,听候发落。
塔底寒狱,是九天之上最绝望的囚笼。
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从地脉深处渗透上来的蚀骨寒气,能将仙者的灵台一寸寸冻结,直至神魂彻底化为冰屑。
灵汐蜷缩在冰冷的石壁一角,四肢早已麻木,唯有心中那份不甘,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无尽的黑暗中顽强地跳动着。
她以为,这就是她生命的终点,一场无声无息的消亡。
然而,当那道沉稳如山岳的脚步声踏入这片死寂时,灵汐几乎以为是自己冻出了幻觉。
玄色金纹的长袍下摆划过冰冷的地面,来人身姿挺拔,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正是亲手将她打入此地的天族帝君,苍渊。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却也格外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地落在她身上。
从今日起,你修《太虚引灵诀》。苍渊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实,若三日之内,能引动塔心共鸣而自身不崩,本君便暂免你祭身之罚。
灵汐猛地抬起头,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张开,满眼的难以置信。
太虚引灵诀!
这五个字如惊雷般在她识海中炸响。
此乃天族至高无上的心法,唯有帝君方可修习,且历来只亲传于帝位继承者。
他...为何要传她此法
这缪谬的指令,比直接赐死更让她感到心惊肉跳。
她不敢问,也不配问,只能将所有惊疑压回心底,用尽全身力气,俯身叩拜:罪仙灵汐...领帝君法旨。
苍渊的教导,与其说是传法,不如说是酷刑。
他没有丝毫怜悯,每一个法诀的运转,每一丝灵力的走向,都要求得近乎苛刻的精准。
灵汐稍有差池,一道比寒狱之气更霸道百倍的寒气便会瞬间侵入她的经脉,那感觉如同有无数冰针在体内同时炸开,痛得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可每一次,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总会有一股温润而强大的灵力,悄无声息地渡入她体内,精准地护住她脆弱的心脉,将她从崩溃的边缘硬生生拉回来。
灵汐在剧痛与喘息的间隙中,不止一次地捕捉到苍渊眼神最深处一闪而过的挣扎与痛苦,仿佛他每降下一分惩戒,便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他体内施加了十分的反噬。
他像是在与什么可怕的禁制对抗,而她,只是他这场无声战争中的一枚棋子。
夜深人静,当苍渊离去后,一道瘦削的身影借着微弱的法器光芒,悄悄潜入了寒狱。
是帝君身边的仙侍,青蘅。
他看了一眼灵汐身上新添的冻伤,眼中满是同情与不忍,飞快地塞给她一本封面残破的古卷。
帝君...他不是你想的那样。青蘅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这塔中的冤魂听去,百年前,帝君曾为封印一段记忆,在忘川之畔闭关三载。有人说...他当年也曾不顾一切地,爱过一个人。
一句话,让灵汐的心湖泛起滔天巨浪。
第二日,灵汐带着满腹疑云,更加疯狂地修炼。
她将青蘅的话与苍渊矛盾的举动联系在一起,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心中滋生。
她不再畏惧那刺骨的寒气,反而将其视为磨砺,一次次冲击着法诀的壁垒。
终于,在黄昏降临之际,随着她体内灵力的一次完美运转,整个塔底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正中央那块镇压着什么的巨大塔心石,竟真的泛起了一丝微弱得光芒!
然而,共鸣引动的瞬间,一股远比苍渊的惩戒更加邪恶、更加阴冷的力量从塔心深处猛然反扑而来!
一道嘶哑、充满诱惑的低语,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放我出去...你,本不该死。
那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让灵汐浑身一颤,几乎要心神失守。
她惊恐地想要后退,切断与塔心的联系。
就在这时,苍渊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按在了震颤的塔碑之上!
噗——
那股恐怖的反噬之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尽数被他吸入体内。
苍渊身形剧烈一晃,一缕鲜血自他嘴角缓缓溢出,滴落在玄色衣袍上,触目惊心。
他却只是抹去血迹,用那双依旧冰冷的眸子看着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继续练。明日若成,我许你问一个问题。
话音未落,天际一道金光划破云层,巡天使赤霄脚踏祥云,手持一面能鉴察天规万法的天律镜,骤然降临在塔前。
他目光如电,直视苍渊,声色俱厉:帝君!私传帝族秘诀,擅自暂缓祭仪,已然触犯天条!若无足以说服天庭的正当缘由,本使即刻便要上报天帝问罪!
苍渊缓缓转身,面不改色,仿佛嘴角的血迹只是错觉:镇魔塔塔基不稳,封印有异。本君需以活祭之身,试验多种封印方式,寻其最优解,此乃权宜之计。
赤霄发出一声冷笑,天律镜的光芒直指寒狱中的灵汐:权宜之计九天遴选的百名候选祭品中,此女灵力仅居中游,天赋平平。帝君为何独选她莫非其中有什么私情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苍渊沉默了片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却归于一片死寂。
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气说道:因为她不怕死,她只求死得明白。这种人,最适合用来试错。
夜,再次深沉。
苍渊额还赤霄都已离去,只留下灵汐一人在寒狱中,反复咀嚼着苍渊那句话。
他说她最适合试错,是因为她想死个明白
这究竟是借口,还是...他的真实想法
在一次次运转灵力恢复伤势时,她的指尖无意中划过身下冰冷的地面。
突然,一个极其微弱的触感差异让她停下了动作。
她俯下身,借着体内流转的微光仔细看去,竟在角落的石砖缝隙间,发现了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刻痕。
那痕迹极淡极浅,像是用指甲匆忙划出。
上面只有几个字:逃——往东三百步,有旧阵眼。
灵汐的心脏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猛然想起,今天苍渊教她最后一个法诀时,曾看似无意地用指尖在她身侧的地面上划过一道弧线,那弧线的终点,正是此处!
他是想让她逃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海中的所有迷雾。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和挣扎。
如果她逃了,这场试验便宣告失败,镇魔塔封印若是再度开裂,苍渊身为帝君,私放祭品,渎职之罪,将由他一人承担!
那后果,可能是永世受罚,万劫不复!
她是为了他口中那个爱过的人的替身,还是他另有图谋
这个逃生之路,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灵汐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彻骨的寒冷中,她的眼中却燃起了一簇从未有过的火焰,那不仅仅是不甘,更是决绝。
她望着刻痕指向的东方,那片无尽的黑暗仿佛不再那么可怕。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个给她留下刻痕的男人宣誓:若你真为我破了一次天规,我便拼死,也要活一次给你看。
明天,将是第三日,是决定她与他命运的最后期限。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先去看一看,那东方三百步之外的旧阵眼,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她深吸一口气,将体内刚刚恢复的一丝灵力,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个方向探去。
那丝灵力如同一根无形的触须,在黑暗与死寂中,精准地刺向了苍渊所暗示的方位。
寒狱塔东,一处早已被遗忘的旧阵眼。
灵力触及的瞬间,灵汐的脑海中轰然炸开一片破碎的星图。
那是一座古老到几乎腐朽的传送残阵,阵纹断裂,灵光晦暗,宛如一具巨大的骸骨,了无生机。
但与其他死阵不同,在这残阵的最核心,她竟捕捉到了一丝微弱至极的、与仙灵之气截然不同的波动。
那不是灵火,不是神火,更不是业火。
那是一种...凡火。
是人间烟火,是凡人炉灶中燃烧的、带着七情六欲的温度。
一个荒唐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想要激活这残阵,需要的不是磅礴的仙力,而是最纯粹的人间烟火之引!
这个发现让她心脏狂跳。
可这寒狱塔自成一界,隔绝天地,哪里去寻凡火
险中求生,别无他法!
她趁着夜色,凭借对塔内禁制流转的微弱感知,如一只幽灵般避开层层守卫,竟真的从塔域的一处薄弱的结界溜了出去。
刺骨的寒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她却感到久违的自由。
山脚下,月色冷清,万籁俱寂,唯有一处微弱的火光在风中摇曳。
她循着光走去,看到一个身披蓑衣的老樵夫,正缩在篝火旁,守着一口破旧的铁锅。
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一股浓郁的、夹杂着麦香和热气的味道,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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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汐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是面。是人间最粗糙的面条。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十年了,整整十年,她被囚于寒狱塔,食仙露,饮灵泉,早已忘了五谷杂粮是何滋味。
此刻,这股凡俗的香气,却像一把钥匙,轰然撞开了她尘封的记忆,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老樵夫抬起布满风霜的脸,看到月下这个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女,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他用一只豁口的粗瓷碗,从锅里舀起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颤巍巍地递到她面前。
姑娘,快吃了暖暖身子吧。这世道冷,心可不能也跟着冷了。
灵汐接过那碗面,粗糙的碗沿烫得她指尖一颤,那股热意却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顺着手臂一直暖到了心底。
她低下头,看着碗里简单的面条的清汤,忽然间,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
凡火为引...凡火之情,或许才是真正的引子!
她小心翼翼地向老樵夫请教煮面的法门。
从干柴投入火种的温度,到山泉水沸腾时翻滚的气泡,再到面条下锅后每一息的软硬变化,她都用神识牢牢记下,分毫不差。
回到寒狱塔,她将那碗面剩下的汤汁,毅然决然地倒入那片死寂的残阵阵眼。
而后,她盘膝而坐,闭上双眼,将自身微弱的灵力,不再是粗暴地冲击,而是温柔地模拟、包裹。
她模拟的,不是凡火的温度,而是她从那老樵夫身上感受到的人愿——那碗面里,熬着的不仅仅是果腹的食物,还有一个老者祈愿亡妻在天安息的、最朴素也最执着的念想。
当她的灵力与那碗汤汁中蕴含的执念相融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嗡——
那座沉寂了千年的传送残阵,竟真的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隙,在坚不可摧的阵法壁垒上悄然松动。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灵汐喜极而泣,泪水滚滚而下。
她却不知,在她离塔的那一刻,九天之上,苍渊的目光便已穿透云层与结界,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看着她溜出塔,看着她与老樵相遇,看着她捧着那碗面如获至宝,也看着她用那匪夷所思的方式,撼动了连他都束手无策的古阵。
他的眼神里,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与幽深。
当夜,灵汐做出了一个更加疯狂的决定。
她捧着一碗用自己全部心神、完全复刻老樵夫手艺煮出的素面,鼓起勇气,来到了苍渊的帝君殿前。
殿内,烛火通明。
苍渊正端坐于案前,眉头紧锁,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天律文书。
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仿佛万古不化的玄冰。
帝君。她轻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微弱。
苍渊头也未抬,声音冷得掉渣:何事
我...灵汐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碗往前递了递,我想请帝君...尝尝人间的味道。
苍渊的笔尖一顿,终于抬起眼。
那双金色的瞳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与威严。
退下!仙体不纳凡食,此乃天规。
她却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清澈的眼眸直视着他。
您镇守寒狱塔万年,可还记得什么是‘暖’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针,扎在苍渊亘古不变的心境上。
若您不吃,我便跪在此处,直到天明。
放肆!苍渊怒极,周身气压骤然暴增,一股无形的巨力朝着灵汐手中的碗压去,欲将其震为齑粉。
然而,就在他神力凝成的指尖即将触及碗沿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热意。
那不是灵力催生的灼热,而是食物最本真的温度。
就是这一丝热意,像一道闪电悍然劈开了他封存万年的记忆之海。
千年前,血染的战场上,那个奋不顾身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的少女,也是这样捧着一碗滚烫的药粥,苍白的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对他说:你先喝,我看着你喝完,不然我不放心。
苍渊的手,猛地一颤。
那足以毁天灭地的神力,竟在触及瓷碗的刹那间烟消云散。
碗未碎,面未洒。
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只粗糙的瓷碗。
他低下头,看着碗中清汤素面,然后,在灵汐震惊的目光中,一口一口,将那碗在仙界看来无比粗陋的凡食,全部吃完。
而在九重天之上,赤霄神君正透过天律镜观察着寒狱塔的一切。
当他看到苍渊吃下那碗面的瞬间,他面前那面光华流转、号称可鉴三界万法的镜子,骤然发出一声脆响,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缝隙!
守塔人动情,触逆心劫!赤霄面色剧变,眼中满是骇然,他立刻传讯天庭,声音凝重如铁:速禀天帝!苍渊已现堕凡之兆,恐将逆天护祭!
与此同时,寒狱塔最底层,那被层层神链与封印镇压的无尽黑暗中,一双猩红的眼睛缓缓睁开,发出一声低沉而愉悦的笑声。
苍渊啊苍渊,你终究...也要为情所困了。
夜色更深,灵汐回到自己冰冷的石室,彻夜未眠。
她手中反复摩挲着那块老樵夫相赠的、用来点燃篝火的火石,粗糙的触感让她无比心安。
她的眼中没有了白日的柔弱与试探,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与决绝。
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石壁,望向了苍渊所在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
下一步,该烧断他的锁链了。
镇魂塔顶,苍渊指尖的颤动,最终化作一道决绝的弧线。
他猛地撕开左臂的衣袖,那片被宽大云袖遮掩了千年的肌肤,终于暴露在凛冽的夜风之中。
没有想象中的仙骨玉肌,只有一片触目惊心的溃烂,腐肉与焦黑交织,仿佛被九幽冥火反复的灼烧过。
而在这片腐朽之上,赫然缠绕着一缕与灵汐掌心火光同源的赤色锁链!
那锁链细如发丝,却深嵌入骨,每一节链环都散发着古老而霸道的气息,正是它,将苍渊的神力与生机死死锁在这副残破的身躯之内。
这便是他千年来封印自己的代价,也是他无法挣脱的囚笼。
他望着塔下那冲天而起的赤焰,那光芒如此熟悉,一如千年前为他挡下天劫的那个身影。
他眼眶泛红,声音沙哑得几乎碎裂:原来...你一直没死,你一直在等我回头。
与此同时,寒狱之内。
玄昙被那股突如其来的炙热气浪掀飞出去,重重撞在石壁上,喉头一甜,竟呕出一口金色的神血。
他满眼骇然地望着前方,那原本坚不可摧、由天道法则加持的寒狱禁制,此刻竟被烧出了一个狰狞的巨大裂口!
裂口边缘,赤金色的火焰仍在不知疲倦地跳动,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仙灵之气。
而灵汐,就站在那裂口中间。
她的长发无风自舞,每一根发丝都仿佛染上了流火的色泽。
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已化作熔岩般的赤金,威严而冷漠,仿佛俯瞰众生的神祇。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祭品,而是手握毁灭与新生的破塔之人!
玄昙上仙,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清晰地传遍了整座死寂的镇魂塔,这祭品,我不当了。
玄昙又惊又怒,他从未想过,一个灵根平庸的凡女,竟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
这股力量,甚至让他感受到了源自神魂深处的颤栗。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变得无比阴狠:妖女!你以为凭借一点上古余孽的邪火,就能撼动天威吗天真!他猛地站起,双手结出一个诡异的法印,厉声喝道:十二巫祝,结阵!话音未落,早已潜伏在寒狱四周阴影中的十二道身影齐齐现身。
他们身披绣着古老符文的黑袍,脸上戴着没有五官的青铜面具,气息阴冷诡谲,仿佛从地狱爬出的勾魂使者。
十二人动作整齐划一,口中念念有词,晦涩的咒文如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改变了周围的空间法则。
空气变得粘稠,灵气被抽离,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笼罩了整片区域。
灵汐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她刚想催动体内那股新生的力量冲出寒狱,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住,每动一下都无比艰难。
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脚下,不知何时已经浮现出一道巨大的、由无数黑色咒文编制而成的阵法。
这阵法从地面升起,迅速向上收拢,十二位巫祝正是阵眼,他们将自身神力与镇魂塔的地脉相连,布下的正是天庭用来锁拿叛神、号称无物不缚的绝魂祭阵!
愚蠢的祭品,你以为你打破的,是自由的出口吗玄昙狞笑着,声音充满了恶毒的快意,不,你只是从一个小笼子,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为你量身定做的囚笼!这‘绝魂祭阵’,锁的便是魂!你的那点邪火,烧得断禁制,烧得断这阵法吗
赤金色的火焰在灵汐掌心愤怒地咆哮,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那黑色的阵法,却只能激起一圈圈涟漪,随即被阵法上流转的阴冷咒文无情吞噬。
这阵法,竟是火焰的克星!
灵汐心中一沉,她能感觉到,体内的那股力量虽然强大,但她并不能完全掌控,每一次催动都像是寅吃卯粮,对她的身体造成巨大的负荷。
而玄昙,显然不准备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高举手中的血幡,对准被困在阵中的灵汐,脸上露出残忍的微笑:时辰已到,既然你不愿乖乖献祭,那本座就亲自来取你的魂!血幡之上,万千冤魂的嘶吼声瞬间响起,化作一道血色的洪流,朝着阵中的灵汐当头罩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蕴含着无尽怒火与千年悲凉的咆哮,自塔顶轰然炸响,震得整座镇魂塔都在剧烈摇晃。
玄昙!你敢动她一下试试!那声音穿云裂石,带着帝君独有的无上威压,瞬间将血幡的凶戾之气冲散。
塔顶之上,苍渊已然站起,他左臂那条赤色的锁链铮地一声,竟被他用蛮力生生崩断了一截!
代价是他的左臂血肉模糊,几乎化为齑粉。
但他毫不在意,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已被血色浸染,死死地锁定在玄昙身上。
他动了,千年以来,第一次主动挣脱了这道自我施加的封印。
一步踏出,身影便已消失在塔顶。
寒狱之中,玄昙脸色剧变。
苍渊竟真的会为了一个祭品,不惜崩断神魂封印!
那可是逆天改命留下的天道反噬,每挣脱一分,都要承受剜心蚀骨之痛!
玄昙露出一丝得逞的冷笑,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念及此,玄昙刹那间,咒文黑光大盛,收缩的速度陡然加快,无数锋利的魂刃从阵中刺出,直指灵汐的眉心。
然而,它们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一道快到极致的流光撕裂空间,瞬间出现在寒狱之中,挡在了灵汐身前。
正是苍渊!
他甚至来不及稳住身形,便反手一掌拍向那些锋利的魂刃。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苍渊的手掌与阵法碰撞之处,一边是冰蓝色的神力,一边是阴冷的黑色咒文,两者疯狂地互相侵蚀、湮灭,激荡出的能量风暴让周围的石壁寸寸龟裂。
苍渊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显然强行破开封印对他损耗极大。
可他的眼神却无比坚定,他回头看了一眼被护在身后的灵汐,那双赤金色的眼眸,让他尘封千年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别怕,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有我在。
灵汐怔怔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将自己护在身后的背影。
这个背影,依旧挺拔,却比她记忆中多了几分萧索与决绝。
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一半是她熟悉的清冷神威,另一半,却是让她心惊的暴戾与疯狂。
她看到他洁白的衣袍上,正迅速被从左臂蔓延开的血迹染红。
原来,他所谓的封印,竟是如此残酷的自我囚禁。
那句有我在,像是跨越了千年的时光,重重敲在她的心上。
可她还来不及回应,就看到对面的玄昙露出了一个诡计得逞的笑容。
他根本没指望绝魂祭阵能真的困住一位暴怒的帝君,这法阵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引子,一个陷阱!
帝君,您终究还是来了。玄昙笑着,缓缓举起右手,五指张开,既然来了,就和你的小祭品,一起留在这里吧!随着他的动作,那十二位巫祝脚下的地面猛然亮起,十二道更加粗壮、更加古老的黑色光柱冲天而起,竟在瞬间将整座寒狱连同苍渊与灵汐在内,彻底包裹。
原本的绝魂祭阵只是囚笼,而此刻出现的,才是真正的杀招。
那光柱之上,篆刻着天道最初的法则,连空间都被彻底禁锢,仿佛将这一方天地,从整个世界硬生生剥离了出去。
那光柱矗立天地,法则之力如无形枷锁,将灵汐最后的希望彻底禁锢。
她拼尽全力借来的火灵之力,在这天道囚笼面前,不过是风中残烛。
就在这时,十二道幽影迅速变换位置,他们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法诀翻飞,一张由无数冤魂与法则丝线交织而成的巨网从天而降,带着刺骨的阴寒,加持在绝魂祭阵上,瞬间罩住了苍渊和灵汐。
锁魂网!
灵汐心头一沉,那网上的每一根丝线都仿佛是刺入神魂的毒针,让她刚刚凝聚的火灵之力瞬间紊乱,身上的赤色火焰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她就像被蛛网困住的蝴蝶,越是挣扎,那网收得越紧,神魂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几乎昏厥。
而苍渊,因强行突破封印和破除绝魂祭阵的重伤,昏倒在一旁。
就在这绝望之际,一道身影疾冲而至,竟是青蘅!
她眼中再无平日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疯狂。
她猛地咬破指尖,以自身精血在掌心迅速划出一道古老而复杂的符印,那符印仿佛燃烧着她的生命。
嗤啦!
一声刺耳的爆鸣,符印如烈日的灼雪,竟将那坚不可摧的锁魂网烧出了数个巨大的缺口!
但青蘅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浑身一软,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
小姐...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灵汐,我是奉先祖遗命,在此等候一个能真正唤醒火灵的人,我娘临死前告诉我...这世间,唯有‘不怕死却又拼命想活’的人,才能点燃那传说中的愿火!
不怕死,却想活。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在灵汐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瞬间明白了。
什么容器,什么祭品,那都是骗人的!
她的血脉之所以特殊,并非是为了献祭,而是因为她天生就能承载那股比灵力更古老、更原始的力量——愿火,执念之火!
那是众生万物最纯粹的求生之火!
逃为何要逃这镇魂塔困住的,从来都不止是她一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
灵汐不再试图冲撞那残破的锁魂网,反而迎着十二巫祝惊愕的目光,缓缓盘膝坐下。
她将那枚温热的火石,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老樵夫临别时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孩子,记住,人心里的火,从来不是为了烧别人,而是为了照亮自己。
照亮自己...也照亮着塔底千年的黑暗!
灵汐双目紧闭,开始反向引导体内那股狂暴的火灵之力。
不再是向外冲击,而是向内收敛,以她的心跳为鼓点,以她的血脉为引线,将所有力量凝聚于心口那枚火石之上,朝着塔底最深沉的黑暗,发出了最决绝的呼唤——她要唤醒的,是这座塔真正的主人!
不好!高天之上,玄昙神君脸色骤变,他感受到了那股来自塔底的恐怖气息正在苏醒,她疯了!她要与火灵神之魂融合!快,不惜一切代价,斩其神魂!一旦两魂合一,镇魂塔将彻底失控,三界危矣!
巫祝们得令,杀气暴涨,正与痛下杀手。
就在此时,九天之上的天幕,京北一到所向披靡的金光硬生生撕裂!
一尊威严的身影踏着一柄寒光凛冽的巨刃降临,他周身环绕着天道法则的秩序神链,目光比万年玄冰还要冰冷。
苍渊渎职,祭品逆命,今日一并伏诛!
来者正是天界执法第一神,重溟神君!
他手中那柄斩缘刀,传闻可断因果,斩轮回。
话音未落,他已一刀劈下,刀锋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崩碎,没有丝毫神通变化,只有最纯粹、最极致的毁灭之力,直取下方灵汐的天灵!
这一刀,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凭空出现,挡在了灵汐身前。
正是苍渊!
他竟是连法器都未曾祭出,直接伸出手,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接住了那柄斩缘刀!
锵!
金石交击般的巨响震彻云霄!
斩缘刀的刀锋深深嵌入苍渊的掌骨,血肉飞溅,森森白骨清晰可见。
可他的身形却如万古神山,寸步未退,将那毁灭一切的刀气尽数挡下。
够了!
苍渊的声音极度冰冷,仿佛能冻结灵魂,可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燃起了足以焚尽九天的炽烈怒火。
他死死盯着重溟,一字一句地质问道:你们口口声声说她在逆天可你们谁还记得,千年之前,是谁替这三界挡下了滔天魔劫又是谁,被你们这些所谓的天道执法者,用镇魂钉钉在塔底,永世不得超生!
他猛地一甩手,将斩缘刀震开,目光扫过玄昙,扫过重溟,最后落回灵汐身上,那怒火渐渐化为无尽的悲凉。
她说她想活...那我今日便问问你们这高高在上的天道——她凭什么,不能活!
话音落下,苍渊做出了一个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举动。
他抬起右手,死死抓住了自己左臂上那道与生俱来、象征着帝君身份与枷锁的赤色神链,而后猛地向外一扯!
吼——!
伴随着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咆哮,那道神链竟被她从血肉中活生生撕扯了下来!
鲜血如瀑布般喷涌,而在那淋漓的血光之中,一道无比庞大、炽热的火灵虚影,竟从苍渊的体内悍然冲出,与塔底深处那股正在苏醒的气息轰然共鸣!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苍渊,他才是真正的容器,他用自己的帝君之躯,禁锢了火灵神一般的神魂千年!
我以帝君之血,解千年前封印——苍渊仰天长啸,声震寰宇,火灵神,我放你自由,也...放我自己一次!
轰隆隆——!
整座镇魂塔的根基,在这一刻轰然炸裂!
一道粗壮无匹的赤色焰柱冲天而起,在空中化作一个身披火焰战甲的女子虚影。
她容貌绝世,眉眼间带着睥睨天下的傲然,却在看到苍渊时,化作了无尽的温柔。
她含笑望着他,轻声说道:苍渊,这一次,换我来护你。
而在那冲天的火焰之中,灵汐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掌心那枚火石,已经彻底融入了她的血脉,化作一道绚丽的火焰印记。
他的气息与那火灵神遥相呼应,却又彼此独立。
她看着那个为她不惜撕裂神魂的男人,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帝君,你看,我不是祭品。
我是...你的火种。
遥远的天际尽头,赤霄神君握紧了手中的天律镜,那镜面上,不知何时早已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他低声喃喃,仿佛在叹息,又仿佛在恐惧。
天道有情,方为...最大的劫数。
话音刚落,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一瞬。
而后,九天之上,风云倒卷,乾坤变色。
无尽的铅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黑压压地笼罩在镇魂塔的上方,云层之中,紫青色的电光如狂龙乱舞,一股足以让神明都为之颤栗的煌煌天威,开始缓缓凝聚。
整个三界,仿佛都听到了天道的怒吼。
苍渊缓缓抬起头,任由臂膀上的鲜血流淌,他迎着那毁天灭地的威压,一步踏出,身形闪烁间,已然立于破碎的镇魂塔之巅。
他孑然而立,衣袂在毁灭的罡风中狂舞,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天穹之上那正在汇聚的审判。
天穹之上,雷云翻滚如墨,紫电狂舞,汇聚成一条咆哮的雷龙,以毁天灭地之势轰然劈下!
第一道天雷,正中镇魂塔顶,那坚不可摧的塔身剧烈一颤,无数镇魔法印明灭不定。
苍渊的身影在那雷光中猛地一沉,仿佛被万钧巨力压垮,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但他依旧挺立,双脚如钉子般死死钉在塔顶。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天雷接踵而至,毫无喘息之机!
雷光瀑布般倾泻,将他彻底吞噬。
狂暴的雷霆之力撕碎了他身上最后一丝蔽体的衣袍,将其化作齑粉,坚逾金铁的肉身上,皮肉翻卷,血肉模糊,神血喷涌而出,瞬间被炽烈的电光蒸发,染红了半边天际。
他却像一座不知疼痛、不屈不挠的孤峰,任凭风吹雨打,雷轰电掣,脊梁未弯一分!
重溟在远处看得心惊肉跳,这可是天道神罚,每一击都足以让寻常上神魂飞魄散,他竟以肉身硬接三道!
疯子!
这苍渊,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就在他惊骇之际,第四道更为粗壮的雷龙已然成型,带着审判万物的无上威压,化作一道紫金色的光矛,直刺苍渊眉心!
这一次,苍渊却做出了一个让天地都为之失声的举动。
他猛然抬头,乱发狂舞,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中,赤金二色疯狂交织,他竟张开了嘴,对着那毁天灭地的雷霆之矛,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我守了万年,跪了万年,如今——我不再认这个天!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竟一口将那道雷霆之矛吞入腹中!
轰!沉闷的巨响自他体内炸开,恐怖的雷光从他身体的每一寸毛孔中迸射而出,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即将炸裂的玻璃神祇。
但他没有倒下,反而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决绝。
他双臂猛然展开,一股刺骨的寒意以他为中心席卷四方!
咔嚓!咔嚓!空气被冻结,时间仿佛都为之凝滞,整座巍峨的镇魂塔,连同周围肆虐的罡风,竟在瞬息之间被冻结成一根通天彻地的冰晶巨柱!
下一刻,他反手虚空一握!
碎!
冰晶巨柱轰然炸裂,化作亿万道比刀锋更锐利、比飞剑更迅疾的冰刃,每一片冰刃都裹挟着他万年的不甘与滔天的恨意,逆流而上,如同一场席卷天地的暴风雪,尽数射向天穹之上的雷云!
这一幕,让天地失声,万物静寂。
连手握神兵,奉旨行刑的重溟,都被这股疯魔般的气势震慑,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三步,眼中满是骇然。
而在塔底,被一道柔和的火灵虚影包裹着的灵汐,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并未波及她分毫,但她的脑海中,却掀起了更为恐怖的风暴。
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流涌入她的识海——她看见一片血染的战场,尸横遍野,神魔陨落。
一名身着耀眼红衣的女子,手持烈焰长枪,为护住身后那名身披金甲的战神,被数把神兵贯穿了身体,在漫天血雨中陨落,脸上却带着无悔的笑容。
而那金甲战神,正是年轻时的苍渊!
画面再转,是倾盆的暴雨之下,苍渊跪在镇魂塔前,浑身是血,亲手将那红衣女子仅存的一缕残魂打入塔底,设下层层封印。
他的声音在雨中嘶哑而觉我那个:对不起...若你不‘死’,他们不会放过你...等我。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灵汐浑身冰冷,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所谓赎罪,所谓失职,全是谎言!
是天庭为了掩盖真相,为了削去他赫赫战功与无上权柄,编织出的弥天大谎!
当年那场惨烈的魔劫,并非苍渊指挥失当,而是天帝在最关键的时刻,故意撤走了他的后援,将他和他最精锐的部下,陷于绝境!
噗——!不远处,一声沉闷的吐血声传来。
玄昙挣扎着从废墟中爬出,充满了难以置信:所以...我们献祭了北境无数的少女,献祭了她们的魂火...只是为了...为了维持一个谎言
她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悲凉,笑了没两声,便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哈哈哈哈...我这一生,自诩为神尽忠,原来...竟是成了帮凶!一个彻头彻尾的帮凶!
在晕倒的最后一刻,她向灵汐扔了一块玉简,去找...北冥深渊的星衍...他知道全部的真相...包括...你...到底是谁!话音未落,她倒在了废墟之中。
灵汐接住那枚尚有余温的玉简,毫不犹豫地转身,化作一道流光,冲向了传说中有去无回的北冥深渊。
北冥深渊,不见天日,唯有亘古的寂静。
灵汐循着玉简微弱的指引终于在一处被星光笼罩的洞府中,寻到了那位隐居的星衍神君。
白发老者见到她,并未惊讶,只是抚须长叹: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孩子,你心中的疑问,老夫都知道。他指向灵汐手中的玉简,遇见上浮现出一片浩瀚的星图。
千年前陨落的火灵神,并非死于魔劫,而是为了保下苍渊一线生机,自愿散尽神魂,堕入轮回,并立下血誓:‘若苍渊翌日不得自由,我便一世为人祭,以魂火维系镇魂塔不倒,护他神魂不灭。’而你,灵汐,便是她历经苦难的第九世轮回。
灵汐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星衍神君的声音愈发沉重:天帝真正的杀招,并非镇魂塔本身,而是埋藏在塔基之下的‘锁魂桩’!那是他用自己的心头血炼制而成,与苍渊的神格紧紧相连,桩在,则苍渊永世为囚。寻常方法根本无法摧毁。唯一的办法,就是集齐你九世轮回的所有愿火,化作焚尽业障的‘九重莲华’,才能将那锁魂桩,连同这万年的谎言与枷锁,一同焚毁!
当灵汐带着这惊天的真相返回时,天罚已至最危急的关头。
镇魂塔在苍渊的反击和天罚的对轰中,已然布满裂痕,摇摇欲坠。
而苍渊,已被接连不断的天罚逼到了悬崖边缘,他七窍流血,神力几近枯竭,却依旧像一头护崽的孤狼,死死护住塔心那块刻着灵字的残破石碑。
重溟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高举神刀,刀锋之上,神光爆闪,对准苍渊的后心,便要斩下这终结一切的一击!
住手!
一声清叱裂空而来!
一道赤色流光以不可思议的的速度划破风雪,瞬间挡住了苍渊身前。
正是去而复返的灵汐!
她直面重溟那足以开山断海的刀锋,眼中再无一丝迷茫与怯懦,只有燃尽一切的决然。
她缓缓抬起手,一朵、两朵、三朵...足足九朵颜色各异,却同样炽烈的火焰莲花在她掌心层层绽放,最终融为一朵美得令人心悸的九重火莲。
我的命,从来不是你们定的。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片风雪呼啸的天地,这一世,我不再当祭品——我要当,终结这一切的人!
油尽灯枯的苍渊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看着那朵为他而燃的九重火莲,嘴角溢出一抹凄美的血痕,却笑了。
那笑容,仿佛融化了万载的冰雪。
你终于...回来了。
风雪之中,两道身影时隔万年,再次相依。
背后,是即将分崩离析的镇魂塔,和天际雷云中,正奋力撕开一道裂缝的、如血般的赤色曙光。
风雪崖顶,死寂无声。
那不是结束,而是一场更为狂暴的序幕。
苍渊的身躯在撞上塔心残碑的瞬间,没有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反而像一滴滚油落入寒冰,发出一声极致尖锐的滋啦声。
随即,他整个人化作亿万点赤色流火,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尽数被那座即将崩溃的镇魂塔贪婪地吞噬。
灵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他手腕的温度,那一句尝尝被烧穿的滋味仍在耳畔回响,可眼前之人,已然神魂俱散。
不,不是俱散!
她猛地低头,看向掌心那朵九重火莲。
最中心第九层的火焰,那副苍渊牵着她,笑意温柔的画面,此刻竟像活了过来。
画面中的苍渊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对她轻轻眨了眨眼,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等我。
刹那间,灵汐明白了。
他不是自我毁灭,他是以身为薪,以魂为火,将自己炼成了破除这天地囚笼的唯一一把钥匙!
他不是要她把他藏起来,他是要她亲眼见证,他如何为她,也为这世间所有被标记为乱序之种的灵魂,烧出一个朗朗乾坤!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自地底深处传来。
镇魂塔不再是从外部崩裂,而是由内而外,被一股无法抑制的赤色神焰撑得寸寸龟裂!
无数道铭刻着天道律法的符文锁链在塔身上疯狂游走,试图镇压这股来自神魂深处的反叛,却在接触到赤焰的瞬间,如滚汤沃雪般消融。
那不是寻常的火焰,那是帝君苍渊,不,是火灵神亲手点燃的赤寰,他被压抑了千年的不甘、愤怒与爱意!
啊——!
凄厉的惨叫并非来自塔中,而是从风雪崖下,从那片被玄昙揭露的锁身桩阵基深处传来!
十二根贯穿地脉的巨大石桩上,一张张痛苦扭曲的面孔浮现出来,他们是历代被献祭的觉醒者,魂核被当做养料,永世不得超生。
但此刻,苍渊化作的赤焰神火,正通过镇魂塔这个中枢,逆向灌入锁神桩!
火焰点燃了他们的残魂,却未带来灼烧的痛苦,反而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拂去了他们魂魄上附着的千年污秽与诅咒。
我记起来了...我叫青禾,我只是想让我的族人吃饱饭...
我是墨阳!我创的功法没错!错的是不允许烦人窥探天机!
一声声夹杂着血泪的嘶吼,是迟到了千年的呐喊。
锁神桩上,那些被当做养料的魂核,竟在赤焰的引燃下,化作一颗颗璀璨的星辰,冲天而起,照亮了被雷云禁锢的苍穹。
玄昙跪在雪地里,泪流满面,对着那漫天星魂叩首,口中喃喃:回来了...都回来了...
然而,天道,不容许这样的背叛。
那刚刚被撕开一道血色裂缝的雷云猛然收紧,漩涡的中心,一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由纯粹雷霆与秩序法则构成的冰冷竖瞳,缓缓睁开。
没有愤怒,没有情绪,只有漠然的审判。
逆序者,赤寰,擅毁天道之基,当抹其真名,碎其神格,永镇虚无。
冰冷宏大的声音响彻天地,每一个字都化作一道金色的秩序锁链,从天而降,试图将那些刚刚挣脱束缚的星魂重新拽回地狱。
扰乱天数者,灵汐,当收其愿火,灭其灵识,以儆效尤。
又一道更为粗壮的锁链,如九天神罚之矛,径直刺向灵汐!
天道!重溟仰头,脸上第一次露出惊骇之色。
他守了千年的天律,他以为的公允正义,原来是只毫无感情的眼睛,一个视万物为刍狗的冰冷意志!
他手中的斩缘刀嗡嗡作响,那本是天道赐予他斩断尘缘、维护秩序的神器,此刻却在抗拒那股来自天空的威压。
护心者无罪...他低声重复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他猛地拔出插入雪地的斩缘刀,横刀于胸前,对着那贯穿而下的金色锁链,悍然迎上!
我重溟,司职斩缘,不斩真心!此缘,我不斩!
刀锋于锁链碰撞,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重溟虎口崩裂,鲜血淋漓,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震得倒飞出去,但他这一刀,也为灵汐争取了宝贵的瞬间。
灵汐没有躲。
她看着那根审判自己的锁链,眼神平静得可怕。
她举起手中的九重火莲,轻声道:苍渊,这,我们都不做祭品!
话音落下,她将火莲猛地按向自己的眉心!
火焰没有灼伤她的肌肤,而是如水银泻地般融入了她的神魂。
那一刻,苍渊燃尽自己换来的力量,那些挣脱锁神桩的星魂所蕴含的千年愿力,以及她自己九世轮回积累的所有执念,尽数归于一体!
她的长发无风自动,由墨色寸寸染上赤金,双眸之中,仿佛有星河流转,宇宙生灭。
她不再是那个挣扎求存的灵汐,也不是那个单纯的火灵之愿的继承者。
她是所有不甘者的怒火,是所有求生者的集合!
你错了。她抬头,直视苍穹之上那只冰冷的巨眼,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不是扰乱天数,我就是天数本身。众生求活,即为天数!
她抬手,虚空一握。
那朵已经融入她体内的九重火莲,竟以一种更加霸道、更加璀璨的姿态重新绽放。
这一次,它不再是在她的掌心,而是以她的整个身体为莲座,九重赤金色的火焰花瓣层层展开,将她守护在中间。
那根审判的锁链,在距离她头顶三尺之处,被无形的火焰屏障死死挡住,再难寸进。
天际的巨眼,那毫无感情的瞳孔,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灵汐的目光越过锁链,看向远处那座仍在燃烧,但已然成为一座巨大火炬的镇魂塔。
桩断魂寄...她轻声念着火石上的古文,嘴角勾起一抹骄傲的笑意,你这傻子,原来‘寄’,是寄存于我心。
她反手一挥,那磅礴的愿火之力化作一道赤色匹练,没有攻向天空的巨眼,而是卷向了那些即将被重新束缚的星魂,将它们尽数收入自己的火焰莲座之中。
从今日起,我为神殿,我为归宿!所有不愿成为祭品者,皆可归于我处!
她的声音化作神谕,响彻云霄。
那些被天道锁链捆绑的星魂,仿佛找到了最终的信仰,竟主动挣脱束缚,化作一道道流光,飞蛾扑火般投入灵汐身后的巨大火炼虚影之中。
每多一道星魂融入,灵汐的气息便更强盛一分,她身后的火莲也愈发凝实。
天际的巨眼终于被彻底激怒,雷云翻滚,正片天空都压了下来,那已经不是一道锁链,而是成千上万道秩序神罚,如暴雨般倾泻而下,要将这风雪崖上的一切,连同那个胆敢自立为神殿的异端,彻底从世间抹去!
玄昙吓得面无人色,而重伤的重溟则挣扎着站起,准备做殊死一搏。
灵汐却在漫天神罚之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再次看到了那个画面。
苍渊站在新生的神殿中间,牵着她的手,笑着说:这次,我们都不做祭品。
她睁开眼,眼底尽是温柔的烈焰。
好,我们谁都不做祭品。
她对着那漫天神罚,张开了双臂,身后的九重火莲迎风暴涨,如一轮赤色的太阳,冉冉升起,主动迎向了那足以毁灭一切的倾天之罚。
旧的秩序正在崩塌,而新的神话,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