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真相像钝刀子割肉,后知后觉才要命。
就像我用了三年才明白,慕容川对我所有的好,源头不过是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
他回家很晚。带着一身洗过的沐浴露味,掩盖了其他可能残留的气息。我蜷在沙发里等他,电视屏幕的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不是让你早点睡吗他脱外套,声音有点哑,听不出情绪。
等你。我说。声音有点发飘。
他走过来,习惯性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手指有点凉。这动作曾让我觉得温暖无比,现在只觉得像隔了一层玻璃。他弯腰换鞋,西裤口袋边缘露出一个白色药盒的小角。
很眼熟。
不是他常用的胃药包装。
你生病了我问,目光钉在那个小角上。
他动作一顿,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迅速把药盒往里塞了塞。没,帮同事带的。语气平淡,连眼神都没多给我一个。
哦。我没再问。三年婚姻教会我,有些线不能踩。
他进了浴室,水声哗哗响起。
那点白色像根刺,扎在我眼睛里。鬼使神差地,我走到玄关,从他脱下的外套口袋里,轻轻抽出了那个药盒。
氟西汀。
治疗抑郁症的药。瓶子是新的,标签上的日期是今天。
慕容川的同事我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公司里那些经常打交道的人脸,没听说谁有严重的抑郁症。而且,这药……不是普通的维生素。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快得抓不住。
水声停了。我立刻把药盒塞回他口袋,坐回沙发,假装看电视。
他擦着头发出来,湿漉漉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掠过一件家具。以后别等这么晚。说完径直走向书房。
门轻轻合上。
那扇门,似乎越来越频繁地在我们之间关上。
我关掉电视。客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一点惨淡的路灯光。我睁着眼,毫无睡意。慕容川吃抗抑郁药他看起来永远那么冷静自持,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他需要吃药
那个模糊的念头又回来了,带着尖锐的寒意。
他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噤。
我和慕容川的开始,并不浪漫。
三年前,我父亲公司破产,欠下巨额债务。他突发心梗去世,把烂摊子和哭到昏厥的母亲留给了我。葬礼那天,下着瓢泼大雨。亲戚们躲得远远的,债主们凶神恶煞地围着灵堂。
我穿着黑色孝服,浑身湿透,站在雨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塌陷。
是慕容川撑着伞走了过来。他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西装,与那个混乱绝望的场面格格不入。他身后的助理出面,暂时喝退了那些债主。
他低头看我,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眼神很深,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慕容雪他准确叫出我的名字。
我点头,牙齿冻得格格响。
我叫慕容川。他声音不高,穿透雨幕却很清晰,你父亲……早年帮过我母亲一个小忙。人死债不烂,他的债务,我担了。
我愣住了。父亲生前从没提过认识慕容家这样的人。
条件呢我哑着嗓子问。天上不会掉馅饼。
他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转瞬即逝。没有条件。只是还个人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红肿的眼睛和狼狈的样子,你需要一个地方安顿你母亲,也需要一份工作。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来我公司。
那一刻,他像天神降临。
我抓住了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他英俊、沉稳、强大,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伸出了手。
后来的一切顺理成章。他帮我处理了所有债务,安排母亲住进疗养院,给了我一份体面的工作。他对我很好,物质上从不亏待,言语间也温和有礼。
只是,总缺了点什么。
他很少主动牵我的手。拥抱大多发生在我情绪失控的时候——比如母亲病情反复,或者我被噩梦惊醒。他会轻轻拍我的背,说:别怕,有我在。声音是安抚的,体温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的吻,大多落在额头或发顶,像一种程式化的安慰。
我告诉自己,慕容川性格本就如此,内敛克制。能被他这样稳妥地护在羽翼下,已是天大的幸运。是我贪心不足。
直到半年前,一次意外的体检。
医生拿着报告单,表情复杂:慕容太太,您……很难自然受孕。子宫环境太差了,应该是长期精神高压和营养不良导致的。
长期精神高压。营养不良。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拿着自己的判决书。诊室外的走廊冰冷漫长,我靠在墙上,浑身力气都被抽空。慕容川是慕容家的独子。虽然他从没提过要孩子,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晚上,我鼓起勇气把报告给他看。手指都在抖。
他接过去,看了很久。灯光落在他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他终于放下报告,抬眼看向我。没有责备,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不是什么大事。现在医学发达,总有办法。
他甚至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和平时一样。别想太多。
没有指责,没有追问为什么会这样。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对任何家族来说都算噩耗的消息。
当时,我只觉得劫后余生,感动于他的包容和担当。
现在,在客厅这片冰冷的黑暗里,那个被我刻意忽略的念头,连同那个白色的氟西汀药盒,一起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的平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他对我所有的好,包括接受我不能生育的事实,是不是都源于那份初始的、施舍般的怜悯就像他当初在雨里,看着狼狈的我,随手递出的那把伞
这个认知,比那张不孕的诊断书更让我遍体生寒。
第二天是周末。慕容川破天荒没有去公司。
他靠在阳台的藤椅上看平板。阳光很好,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我端了水果过去,他抬眼看我,眼神没什么温度。
今天天气不错。我没话找话。
嗯。他应了一声,视线又落回屏幕上。
我们……好久没出去走走了。我试探着,听说城郊新开了个湿地公园。
他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人太多,吵。他顿了顿,补充一句,你身体弱,那种地方湿气重,别去了。
又是这样。
以前觉得是关心,是体贴。现在听在耳朵里,像一层层裹住我的保鲜膜,密不透风,让人窒息。他是不是觉得我像一件易碎的瓷器,需要被小心地、隔离地存放起来
哦。我低下头,指甲掐进掌心。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是我的闺蜜,林薇薇。她是我和慕容川在一起后才认识的,活泼开朗,很会来事。慕容川对她印象似乎不错,有时还会开玩笑。
我拿起手机走到卧室接通。
雪!干嘛呢林薇薇的声音永远元气满满,出来逛街啊!闷在家里发霉吗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阳台的方向。慕容川还在看平板,侧脸线条冷硬。不了吧,在家休息。
哎呀,别总听你老公的!你是他老婆,又不是他养的金丝雀!林薇薇嚷道,赶紧的,老地方咖啡厅等你!给你半小时!不来我就杀上门!
她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心里有些动摇。也许出去透透气,能驱散心里那股黏腻的寒意
我换了衣服,走到阳台。薇薇约我出去喝咖啡。
慕容川抬眼,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审视什么。去吧。他说,语气听不出喜怒,别太晚。外面冷,多穿点。
又是多穿点。
我走到玄关换鞋。关门时,从门缝里最后瞥了他一眼。他依旧看着平板,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暖不进分毫。那座无形的高墙,似乎更厚了。
咖啡厅里人声鼎沸。林薇薇已经点好了两杯热拿铁。
看看你这脸色!她一见面就咋呼起来,伸手捏我的脸,啧啧,慕容川是不是又把你关家里了资本家都这么霸道吗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哎,说正经的,林薇薇凑近,压低声音,一脸八卦,你们最近……怎么样有进展没她朝我眨眨眼,暗示造人计划。
我胸口一闷,搅着咖啡,声音干涩:还是那样。
林薇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夸张地叹气:唉!慕容川那么好的人,怎么偏偏……真是可惜!她话锋一转,眼神里带着点探究,不过,雪,你也别太有压力。我听说啊,慕容川最近投资了个挺大的医疗项目,好像是跟什么顶尖辅助生殖机构合作的!说不定他早就在想办法了,没告诉你而已!他对你多上心啊!
我猛地抬头,盯着她:你听谁说的
啊林薇薇似乎被我突然的激动吓了一跳,眼神闪烁了一下,就……听圈子里人闲聊嘛!慕容川那么厉害,他肯定有办法的!你放宽心!
圈子里的闲聊哪个圈子会聊到慕容川具体投资了什么医疗项目还精确到辅助生殖
心一点点往下沉。慕容川从未对我提过只言片语。如果他真的在想办法解决不孕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是觉得没必要,还是……根本没把我算进他的未来计划里
也许吧。我低下头,咖啡的热气熏得眼睛发酸。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林薇薇突然拍了下桌子,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丝绒小盒子,喏!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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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疑惑地打开。
里面是一条钻石手链,碎钻镶嵌,设计简约大方。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太贵重了!我吓了一跳。
哎呀,拿着!林薇薇不由分说地把盒子塞我手里,生日礼物!你上个月生日,我不是出差没赶上嘛!补给你的!看看,喜欢不
上个月生日。我看了眼手链,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谢谢。我说。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林薇薇家境普通,这份礼物,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以前她送我礼物,顶多是几百块的小饰品。
她哪来的钱
疑问像藤蔓,悄然滋生。
咖啡没喝完,我就借口头疼离开了。林薇薇挽留不住,有点不高兴。
回到家,慕容川不在。书房的门开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了出来。带着罪恶感,却又无法遏制。
我知道他的密码。结婚第一年,他告诉我的,一个很简单的纪念日组合。他说:我的东西,你随时可以看。
我从未用过。
今天,我站在书房门口,心脏狂跳。四周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我走了进去。手指颤抖着,输下那串数字。
屏幕亮起。桌面很干净。
我点开了他的微信。界面简洁,置顶的是我,备注是小雪。下面是一些工作群和几个名字。
往下滑,看到一个名字:林薇(薇薇花店)。
心跳漏了一拍。林薇薇开了个很小的花艺工作室,叫薇薇花艺。慕容川什么时候加的她还备注得这么……亲昵
我点开对话框。
记录不多。最新的几条:
【薇薇:川哥,谢谢你的投资!我的小花店终于能升级了!你就是我的大救星!】
【慕容川:客气。好好做。】
【薇薇:知道啦!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爱心)】
【薇薇:川哥,雪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总跟我叹气,说你们……唉,我看她挺难受的。你多陪陪她呀。】
【慕容川:嗯。】
【薇薇:她身体弱,心思又重,有些话憋在心里不说。我看着都心疼。川哥,你多包容她点。】
【慕容川:知道。】
对话很正常。像一个关心闺蜜丈夫的知心朋友,和一个礼貌回应的丈夫。
可我的指尖冰凉。投资他给林薇薇的花店投了钱
林薇薇送我那条钻石手链的画面在眼前闪过。还有她刚才在咖啡厅提到医疗项目时闪烁的眼神。
我点开了慕容川的手机银行APP。我知道他的所有支付密码,因为家里开支都是我负责。
登录。查看流水。
密密麻麻的交易记录。大部分是公司走账和日常开销。我快速往下翻。
很快,一条记录跳了出来。
三个月前。一笔转账。收款人:林薇。金额:二十万。
备注:花店投资款。
二十万。对于一个刚起步的小花艺工作室来说,不算小数目。尤其是,慕容川平时对投资极其谨慎。
我继续翻。
又一条。一个月前。收款人:市第一医院。金额:五万。备注:住院费(林秀芬)。
林秀芬林薇薇的妈妈她妈妈住院了林薇薇从没跟我提过。慕容川帮她付了五万住院费
再往前翻。
半年前。也就是我拿到不孕诊断书后不久。一笔更大的支出。收款方:某海外医疗机构。金额:一百万美金。备注:项目预付款。
林薇薇说的辅助生殖项目
血液好像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
他给林薇薇投资二十万。给她妈妈付五万住院费。背着我,向海外机构支付了一百万美金,很可能是为了应对我不能生育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对林薇薇母女如此慷慨解囊为什么我的事情,他宁愿去寻求海外方案也不跟我商量为什么他从不给我买过像林薇薇送我那样的钻石手链
林薇薇在微信里那些看似关心我的话,此刻读起来,字字句句都像在提醒慕容川:慕容雪很脆弱,很麻烦,需要你额外照顾。
而慕容川的回应,是嗯、知道。
那种施舍般的怜悯感,从未如此清晰和赤裸地呈现在我面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心上来回拉扯。
原来,他对我所有的好,都标好了价格。那价格不是金钱,是他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我摇尾乞怜的感激。
原来,他一直在用这种方式,维持着他道德上的优越感,也维持着我和他之间这道泾渭分明的鸿沟。
我关掉电脑。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惨白如纸的脸。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瓷砖上。
那天之后,我彻底安静了。
不再试图找他聊天,不再过问他几点回家,不再准备他喜欢的宵夜。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做好分内的事,然后把自己关进客卧。
慕容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回家的时间提早了一些,偶尔会主动问我:晚饭吃什么或者周末要不要去看妈
语气依旧是平淡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都摇头。吃什么都行。妈那边护工说挺好的,过阵子再去。
他看着我,眉头会微微蹙起,像在评估一件出了故障的物品。但他什么也没说。也许,他乐得清净。
林薇薇约了我几次,我都以各种理由推了。她发来微信抱怨:雪,你怎么回事都不理我了是不是慕容川又说了什么
我看着那条消息,只觉得讽刺。我没回。
她直接打了电话过来,语气带着点委屈和嗔怪:雪!你干嘛呀!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有什么不开心跟我说啊!是不是慕容川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去说他!
最好的朋友
没有。我对着电话,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很好。我只是……有点累。
哦……她拖长了调子,那好吧。你好好休息。对了,她话锋一转,带着点兴奋,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的花店重新装修好啦!明天开业!你一定要来捧场啊!慕容川也来!我都跟他说好了!
慕容川也去他们什么时候说好的
我明天……
不准不来!林薇薇打断我,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午三点,不见不散!地址发你微信!
她挂了电话,不容拒绝。
我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窗外暮色四合。也好。
慕容川晚上回来,吃饭时提了一句:明天薇薇花店开业,我下午过去一趟。他抬眼看了我一下,她让我叫上你。
她跟我说了。我低头扒着碗里的饭粒。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多说。
空气沉默得令人窒息。
第二天下午,天气阴沉。厚重的云层压着,像随时要塌下来。慕容川开车,我坐在副驾。
一路无话。
薇薇花店开在一条新开发的文创街上,门脸不大,但装修得很有格调,白色与原木色搭配,清新雅致。门口摆满了花篮,其中几个署名是慕容川的公司和一些有头有脸的合作伙伴。
林薇薇穿着一身香槟色的小礼服裙,妆容精致,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看到我们,她眼睛一亮,像只花蝴蝶般扑了过来。
川哥!雪!你们来啦!她热情地挽住我的胳膊,身体却微微倾向慕容川那边,笑容灿烂得晃眼。快进去看看!怎么样我的品味不错吧
慕容川点点头,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还不错。用心了。
那是!你的投资我可不敢马虎!林薇薇娇俏地笑着,又看向我,雪,你看呢喜欢不
店里的花香浓郁得有些腻人。我扯出一个笑:挺好的。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林薇薇开心地说,拉着我往里走,里面还有惊喜!
店里客人不少,大多是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林薇薇如鱼得水,八面玲珑地应酬着。慕容川也被几个认识的人围住寒暄。
我像个局外人,站在角落,看着这热闹与我无关的场景。慕容川站在人群中,身姿挺拔,谈笑自若。林薇薇端着酒杯,不时凑到他身边低语几句,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融洽。
那种默契和熟稔,刺得我眼睛生疼。
林薇薇端着两杯香槟走过来,递给我一杯:发什么呆呢喏,喝点!
我接过,没喝。
雪,她凑近我,声音压低,带着点神秘,看到那边和川哥说话的那个穿灰西装的男人没就是那个陈总!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中年男人,正和慕容川握手。
他可是慕容川这次海外医疗项目的重要合伙人!林薇薇语气兴奋,你看,川哥多重视你的事!项目还没落地呢,就把关键人物请来给我捧场了!这面子多大!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海外医疗项目。重要合伙人。
慕容川真的背着我,在操作这件事。他甚至把项目的关键人物,带到了林薇薇的花店开业现场
为了什么为了显得他对林薇薇的投资多么重要还是为了……方便
我看向慕容川。他正和陈总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流畅而专注。那是他在谈重要工作时才有的表情。林薇薇站在他斜后方半步的位置,微微仰头看着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和……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终于铮一声断了。
所有的怀疑、猜测、自欺欺人,在这一刻被证实得鲜血淋漓。
林薇薇还在我耳边低声说着:……川哥还说以后公司用花都从我这订呢!雪,你可得帮我好好谢谢他!他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是啊,他对林薇薇,真是太好了。
好到让我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去下洗手间。我打断她,声音干涩。
在那边最里面。林薇薇指了指店铺深处。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人群,走向洗手间。胃里翻腾得厉害。
洗手间在店铺最深处,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门,虚掩着,应该是通往后面的仓库或者小办公室。我正要推开洗手间的门,却听到那扇虚掩的小门里,传来林薇薇的声音。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我从没听过的、娇媚又得意的腔调。
……哎呀,急什么!外面还有人呢!
接着,是一个低沉的、我再熟悉不过的男声,带着一点慵懒的笑意:怕什么没人会进来。
是慕容川。
我的脚步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你老婆还在外面呢!林薇薇娇嗔道。
她慕容川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淡漠,没事,她不会乱走。习惯了。
习惯了。
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原来在他眼里,我的安静、我的顺从,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可以让他肆无忌惮的便利。
你对她可真够狠心的。林薇薇的声音带着点试探。
狠心慕容川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凉薄,当初在雨里看到她那个样子,像个被抛弃的流浪猫。不过是随手拉一把,谁知道她当了真。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清晰冷漠:她父亲那点微末的人情,早就还清了。现在只是可怜她罢了。身体不好,心思又重,家里还有个病妈。离了我,她能去哪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那你……还给她弄那个什么海外项目林薇薇问。
省得麻烦。慕容川的语气带着一丝厌倦,省得她整天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看着烦。也省得慕容家绝后,老头子那边不好交代。
原来如此。
可怜。麻烦。省事。为了给家族交代。
这就是我三年婚姻的全部真相。是我视若生命的爱情和救赎,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的根源。
我紧紧捂住嘴,防止自己发出声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和低低的调笑。
那……我算什么林薇薇的声音又软又媚。
你慕容川的声音带着一种暧昧的沙哑,你比她有趣多了。聪明,懂事,知道进退……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
铺天盖地的恶心感涌上来。我猛地推开洗手间的门,冲进去,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酸涩的苦水。
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扭曲、涕泪横流的脸,丑陋又狼狈。
像三年前雨中的那个弃猫,从未改变。
我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泼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水流声很大,掩盖了我压抑的呜咽。
外面隐约传来林薇薇提高的、带着点慌张的声音:……雪你没事吧在里面好久了!
我关掉水。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通红、满脸水痕的女人。
够了。
真的够了。
我拉开门。
林薇薇就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眼底却藏着一丝没褪尽的得意和慌乱。慕容川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神色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漠,只是眉头微蹙着,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审视。
雪,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林薇薇伸手想扶我。
我侧身避开。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
我的目光越过她,直直地看向她身后的慕容川。
他也在看我。眼神很深,带着惯常的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困惑。
花店里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空气凝滞,只剩下我们三人之间无声的、冰冷的对峙。
我往前走了一步。很慢。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痛得钻心,却又有一种奇异的麻木。
我停在慕容川面前。很近,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须后水味,混合着林薇薇身上甜腻的香水味。
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我抬起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那双曾让我沉溺、让我以为是整个世界的眼睛。
慕容川。我开口。声音很轻,有点哑,却异常地平静。没有哭腔,没有质问,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眉峰微动,没说话,只是看着我,似乎在等我接下来的话。是解释是哭诉还是又一次习惯性的隐忍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个很浅,很凉,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然后,我扬起了手。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花店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慕容川的脸被我打得猛地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林薇薇,她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慕容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他眼底的平静被彻底打碎,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翻涌的、冰冷的怒意。他盯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慕容雪!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出我的名字,带着浓重的戾气。
我收回打得发麻的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近乎虚脱的畅快。
我看着他盛怒的脸,看着他脸上那个刺目的巴掌印,看着周围所有人惊愕的目光。
这一巴掌,是还你三年前那把伞。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谢谢你的‘随手一拉’。慕容先生。
慕容川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底翻涌的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他上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你发什么疯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暴风雨前的低吼。
林薇薇也反应过来,急忙上前一步,想拉住我:雪!你疯了!怎么能打川哥!快道歉啊!她语气焦急,眼神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和急切。
我无视她伸过来的手,也完全无视了慕容川山雨欲来的怒火。
我的目光掠过他,看向这间精致的花店,看着那些娇艳欲滴的花朵,看着那些写着慕容川贺的花篮,看着眼前这对被我一巴掌打穿了虚伪面具的男女。
至于这些年,我扯了扯嘴角,笑容依旧冰冷,带着无尽的嘲讽,谢谢你的‘可怜’。这福气,我慕容雪,我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消受不起。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是震惊、愤怒还是得意。
我转身。脊背挺得很直。
一步一步,穿过死寂的、针落可闻的花店。推开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
风铃声清脆,像一声迟来的丧钟。
外面,灰沉沉的天空终于承受不住,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冰冷,密集,像三年前那个埋葬父亲的雨天。
我没有停步,没有回头,径直走进滂沱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刺骨的寒意从皮肤渗透到骨髓。
真冷啊。
可奇怪的是,心口那块压了三年的巨石,仿佛被这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一点点松动、碎裂。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疼痛的轻松感,缓缓升起。
雨水混着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我仰起头,迎着冰冷的雨点,忽然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穿透雨幕,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和解脱,最终化成了无声的呜咽。
原来,彻底清醒,只需要一个瞬间。
我搬出了那个冰冷的家。
东西很少,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属于我的痕迹,本就微乎其微。
慕容川没有出现。也许是出差,也许是不想见我。助理来过一次,送来一份文件。
离婚协议。
条款优渥得过分。市中心一套高级公寓,一笔足够我后半生衣食无忧的巨额补偿,甚至还有疗养院母亲后续的所有费用承诺。
像在打发一个高价位的麻烦。用金钱彻底斩断那点可怜带来的牵扯。
助理语气平板地转达:慕容先生说,签了字,所有款项立即到账。他希望您……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我拿起笔,指尖冰凉。没有犹豫,在乙方签名的位置,一笔一划,写下了慕容雪三个字。
笔迹有些抖,但很清晰。
签完字,我把协议推还给助理。
告诉他,我看着助理的眼睛,声音平静无波,钱,我收了。这是他欠我的。至于好自为之……
我顿了顿,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
请他放心。从今往后,慕容雪是死是活,都与他慕容川,再无半点瓜葛。
助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职业化的平静:好的,慕容……慕容小姐。他改了口,收起协议,款项会在24小时内到账。
他离开了。
我看着这间住了三年、却从未真正属于过我的豪华公寓。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明亮得有些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我拉着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
然后,关上门。
锁芯咔哒一声轻响。
彻底隔绝了那个名为慕容太太的、金丝编织的牢笼。
母亲在疗养院的状态稳定了许多。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有了光。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小雪……瘦了……川呢他怎么没来
我轻轻回握住她枯瘦的手,笑了笑:妈,他忙。以后……就我常来看你。
母亲似懂非懂,只是点头:好……好……你常来……
我陪了她很久。喂她吃饭,给她擦脸,讲一些轻松的故事。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显得很安详。
走出疗养院大门时,手机震动了一下。银行入账短信。那一长串冰冷的数字,宣告着一段关系彻底的终结。
我删掉了慕容川所有的联系方式。微信、电话、邮箱……一点痕迹都没留。
也拉黑了林薇薇。
这座城市,关于慕容太太的一切,都该被埋葬。
我用那笔钱的一部分,在城西一个安静的老小区租了套小房子。离疗养院近,也远离了市中心那浮华喧嚣的名利场。
日子变得很简单。
找了一份普通的设计师工作,朝九晚五。工资不高,但足够养活自己。
每天坐地铁上下班,在拥挤的人潮里,感受着烟火气。
下班后去疗养院陪母亲。周末逛逛菜市场,学着给自己做饭。偶尔在街角买一束便宜的雏菊或向日葵,插在窗台上的玻璃瓶里。
生活粗糙,却有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心口的伤疤还在,夜深人静时偶尔还会隐隐作痛。但不再流血了。它结痂了,变成了一道坚硬的、提醒我清醒的印记。
关于慕容川的消息,还是会零星地飘进耳朵里。毕竟,他仍是这座城市金字塔尖的人物。
听说他和林薇薇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林薇薇的花店生意因此更好了。听说他那个海外医疗项目进展顺利。听说……他大概很快就会有他想要的继承人。
都与我无关了。
一个深冬的傍晚,下班路上,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我裹紧了大衣,走在人行道上。路过一家商场的巨大玻璃幕墙,里面正播放着财经新闻的片段。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
慕容川。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站在一个科技峰会的台上发言。聚光灯下,他依然英俊迫人,气场强大,眉宇间是掌控一切的自信与疏离。
镜头扫过台下。前排嘉宾席,林薇薇穿着一身显眼的红色礼服,妆容精致,正仰头看着他,眼神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和得意。她旁边的位置空着。
新闻标题是:慕容集团掌舵人慕容川携女伴亮相,新项目获国际资本青睐。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林薇薇志得意满的笑容。看着那一片属于他们的、星光熠熠的世界。
雪,落在我的睫毛上,冰凉。
隔着厚厚的玻璃,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隔着再也无法跨越的贫富与阶层鸿沟。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我和慕容川之间,那点由可怜开始的关系,早已消散在风里。连恨意,都显得多余。
屏幕上,他发言结束,微微颔首致意。台下掌声雷动。林薇薇站起身,似乎想上前迎接。
我收回目光,转身,继续沿着落满雪的街道往前走。
雪,越下越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真干净。
我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又清新的空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种新生的刺痛和畅快。
原来,没有了他的可怜,这风雪人间,我一样可以走下去。
而且,是抬着头,自己走。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雪,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