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轩内重归寂静,只余下熏炉中袅袅升起的淡白香烟,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瓷器碎裂后残留的冷硬气息。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将地面最后一点碎瓷屑清理干净,仿佛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从未发生。但每个人脸上残留的惊悸和看向林微时那掺杂着敬畏与好奇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一切并非虚幻。
挽秋细致地替林微卸下发簪,用温热的帕子敷着她因紧绷而微痛的额角。云雀在一旁,依旧气鼓鼓地小声嘟囔:“…太便宜她们了!明明就是故意的…”
林微闭着眼,没有回应。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耗竭。与林楚楚等人的对峙,在太后面前的谨慎应答,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去权衡算计。
“郡主,”挽秋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忧虑,“今日您虽驳斥了婉仪郡主,但也彻底开罪了她。她性子骄纵,又得太后娘娘娘家疼爱,只怕日后…”
“我知道。”林微睁开眼,看着铜镜中那张苍白却眼神清冽的陌生容颜,“今日即便我忍气吞声认下,她也不会因此与我化干戈为玉帛,只会觉得我软弱可欺,变本加厉。既然如此,不如让她知道,我也并非任人拿捏的泥人。”
她顿了顿,语气染上一抹更深沉的凝重:“更何况,今日之事,恐怕并非只是林楚楚一人看我不顺眼那么简单。”
挽秋神色一凛:“郡主的意思是?”
“那赵小姐,为何甘愿冒风险做这等事?仅仅是为了讨好林楚楚?”林微目光微凝,“还有那脂粉…我指出时,她恐惧至极。她在怕什么?仅仅是怕太后责罚?还是怕…背后指使她的人?”
挽秋倒吸一口凉气,脸色也白了:“您是说…可能还有…”
“我不知道。”林微摇摇头,“或许是我想多了。但在这宫里,多一分小心总无大错。”今日之事,像是一记警钟,敲醒了她之前尚存的一丝侥幸。危机并非只来自明处的敌人,更可能隐藏在看似无害的笑脸之下。
她必须尽快建立起自己的信息渠道,至少要对宫中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各位主子的性情癖好有个基本的了解,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
“挽秋,你在宫中日久,往后…还需你多替我留心各处动静,尤其是慈宁宫、贤亲王府(林楚楚本家)、以及那位王婉仪处,有什么风吹草动,或是听到什么闲话,都告诉我。”林微郑重地嘱托。挽秋性子沉稳,比活泼单纯的云雀更适合做这件事。
“奴婢明白。”挽秋郑重应下,“郡主放心,奴婢晓得轻重。”
这时,林微忽然想起一事,心头猛地一跳:“挽秋,方才我与她们辩驳时,情急之下,似乎…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词汇?”她隐约记得,自己为了解释碎片飞溅的原理,好像提到了“力道”、“方向”甚至…“惯性”?
挽秋仔细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郡主当时说了‘横向力道’、‘受力方向’…还有…‘惯性’?这个词奴婢听着甚是耳生。”
林微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惯性”这种典型的现代物理概念,她竟然脱口而出!虽然结合上下文或许能勉强理解,但在这個时代,这绝对是一个异常突兀、引人怀疑的词汇!
“当时…太后娘娘和各位嬷嬷,可有什么反应?”她急忙追问。
挽秋蹙眉努力回忆:“当时情形紧张,奴婢并未特别注意…不过,太后娘娘似乎…多看了您一眼。还有太后身边那位掌事的常嬷嬷,好像也微微愣了一下。”
林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完了。太后是何等精明人物?常嬷嬷也是宫里的老人精。她们或许不懂这个词,但绝对能察觉到这词汇的异常和不合时宜!这会不会让太后将她与“落水后性情大变”、“讲述海外奇闻”、“制作新奇点心”这些异常之处更加深刻地联系起来?
她原本只是想自保,却在不经意间,暴露了更多属于“林微”的痕迹。这绝非好事!
而另一方面…
“当时厅外,除了锦瑟轩的人,可还有其他人?”林微想起另一个可能。
挽秋想了想:“好像…瓶子摔碎后,动静不小,引来了几个路过的小太监小宫女在远处探头探脑…对了,奴婢好像瞥见一个穿着东宫内侍服饰的小太监,在廊下晃了一下,很快就走了。”
东宫!太子萧煜的人!
林微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如果她那些“出格”的言论和异常冷静的表现被太子的耳目看去、听去,汇报给那位心思深沉、对她本就冷淡疏离的太子殿下…又会引来怎样的猜度和关注?
是觉得她疯了?还是觉得她心机深沉,别有所图?
无论哪种,都绝非她所愿。
一股更深的寒意自心底蔓延开来。她以为自己只是在应对眼前的危机,却不知自己的言行早已落入更多人的眼中,被从各种角度解读、分析。这深宫,果然没有丝毫秘密可言,也绝不会给她任何慢慢适应的机会。
她就像一颗突然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固然激起了涟漪,却也让自己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无处遁形。
“郡主,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云雀担忧地问。
林微摇摇头,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她必须更加谨慎,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要再三思量。同时,也要尽快让自己“正常”起来,努力融入这个世界,将那个名为“林微”的灵魂更深地隐藏起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慈宁宫内,太后正倚在软榻上,听着常嬷嬷低声回话。
“…琳琅郡主倒是出乎意料的冷静,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堵得婉仪郡主无话可说…只是,言语间偶尔会冒出些极新鲜的词儿,老奴听着都觉陌生,像是…‘惯性’?也不知是何方言语…”常嬷嬷谨慎地禀报着。
太后拨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探究,缓缓道:“这孩子…落水之后,确实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心思巧,嘴也巧,胆子…也不小。倒是比从前那副痴缠怨艾的样子,更有趣了些。”
语气虽淡,却让常嬷嬷心中微微一凛,垂首不敢多言。
而东宫书房内,一份简单的条陈也放在了太子萧煜的案头。上面寥寥数语,记录了锦瑟轩内发生的风波,以及那位琳琅郡主如何辩驳,其中便提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措辞。
萧煜的目光在“惯性”、“受力方向”等词上停留片刻,俊朗的眉宇几不可查地蹙起,随即恢复一贯的冷峻,将条陈丢在一旁,仿佛不甚在意。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角,却泄露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疑虑。
湖面已起涟漪,暗流正在涌动。林微的宫廷生存之路,在初露锋芒的那一刻,便已悄然布下了更多未知的险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