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相见
连封是在医院见到沈听心的。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病房里,用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医学仪器,维持着生命体征。
张铭说,因为沈听心无父无母,也没有亲人朋友,没人为她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院方准备等她的生命迹象稳定后,送她去政府安排的病房。
那里说是用来专门收容像她这样无依无靠的病人,实际上不过是个安乐站,等他们耗完了最后一点呼吸与心跳,就草草收殓,剥光最后一点衣物,送去最简陋的火葬场。
连块像模像样、有名有姓的墓碑,都不会有。
好在张铭替沈听心缴了一部分费用,才让她能继续躺在医院,暗无天日地等待着,某一天某个人可能会偶然想起她,过来看她一眼。
听张铭说这些话时,连封做不出合适的表情。
他麻木地想,万一他一直不来,也许在某个普通的清晨里,在他抱着小锁摸摸她的小脸时,在他全神贯注于拓展他的商业帝国时,他求了一辈子的女人,就会吞下最后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一个人,孤独地听着心电图的声音消亡,孤独地离开她在这世上唯一一副皮囊。
生来是孤身一人,死去也是孑然一身。
光是这样想象,连封都要痛死掉了!
他靠近沈听心。
她躺在低矮的病床上,他可以不必像以往那样盛气凌人,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她的颓容。
惨白孱瘦,双颊还带着些已淡掉的刮伤与红痕,她整个人犹如被钉在病床上,丝毫没有动弹,像个死物。
她的呼吸,平缓到几乎看不见胸腔的起伏。她的身躯,僵硬笔直,就像心电图上单薄脆弱、苟延残喘的一条直线。
连封眯着眸,将眼前这呼吸孱弱的女人,与分别那晚冷酷决然的沈听心,努力重合在一起。
张铭说,沈听心出事后第一时间,他便准备将消息传给他,可他什么也听不进去,挥掉钢笔呵斥他不做正事。
他怕连封日后会后悔,也怜悯沈听心一人孤苦无依,便悄悄到医院来看她。
她是从一处烂尾楼的四楼摔下来的,幸好被一旁的树枝挂了下,减缓了冲力,所以只摔折了一条腿,要不然,肯定是半身不遂了。
张铭到医院时,沈听心刚做完手术,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只可惜医生说她伤到了后脑,陷入了长久的昏睡。
如果能醒来当然最好,如果醒不来,大概一辈子都会是植物人。
植物人
连封拼凑着这个陌生的名词,浑身都像被抽干了血,干瘪僵硬。
左心房处似乎汇成了一道旋涡,迅疾翻卷着,咆哮着要将他整颗心吞没掉!
连封曾设想过许多未来,却没有一样成真。
他以为,她拿走了一千万,可以和她真正爱的人,重头再来。
她会与连靳城有别的孩子,比小锁小个三两岁,也许是个儿子,或者也是个女儿,但都和小锁长着一双相似的眼睛。
都像他们的妈妈。
等她的孩子长大了,也许在遥远的未来某天,他们两家人,会在哪个地方不期而遇。
他牵着小锁,她抱着她的孩子,他们会像约定重逢的老友,彼此都不会意外对方的到来。
他们远远对视,最后互相点头,微笑,擦肩而过。
如同两条交错而过的平行线,永不再见。
小锁早已忘掉了妈妈的模样,只会在走开一段距离后,仰着头、天真地问他,爸爸,你是在哭吗?
他会摇摇头,轻轻揉她的小脑袋,说,爸爸很高兴,爸爸今天终于完成了梦想。
他的梦想,从来都是她。
归来是为了她、分离也是为了她。
傲慢是为了她、包容也是为了她。
歇斯底里是为了她,豁达和顺也是为了她。
没人比他更清楚,她是他一生终要皈依的信仰。
此行万里、不问归途。
可突然间,他的信仰,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般,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连起来扇他一巴掌、骂他一句“浑蛋”都做不到!
连封说不出心底的滋味。
仿佛舌头不会说话、眼睛无法观察,还有这千疮百孔的心脏,似乎也在瞬间,丧失了颤跳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