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疼痛勋章 > 第一章

手术灯亮起的那天,林深对着镜子系好白大褂的最后一颗扣子。金属扣滑过布料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紧绷的神经。镜子里的男人有一双过于温柔的眼睛,这总让病人觉得他天生就能理解他们的痛苦——多讽刺啊,一个从未感受过疼痛的人,却成了全国最顶尖的疼痛科专家。
林医生,三号手术室准备好了。护士小杨探进头来,手里捧着无菌服,今天这位病人很特殊吗您亲自做神经阻断术。
林深接过衣服,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他想起陈阿姨蜷缩在病床上的样子,类风湿关节炎把她变成了一具一触即碎的枯枝,每一次移动都会引发撕心裂肺的惨叫。
只是想更理解他们。林深说。
小杨笑了:您还不够理解病人啊大家都说您是疼痛科最温柔的医生了。
温柔林深暗自苦笑。他看过成千上万份疼痛描述:灼烧痛、针刺痛、撕裂痛、绞痛……病历上那些文字对他而言只是需要解决的谜题,而不是真切的感受。他像是个色盲在调色,靠理论和数据猜测红色究竟是什么样的体验。
手术持续了四小时。当最后一条微型电极植入自己腰椎时,林深的洗手服已被冷汗浸透。麻醉师担忧地看着监测仪:林医生,您确定要完全激活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激活吧。林深闭上眼,只有亲身感受,才能找到更好的止痛方案。
电流接通的那一刻,世界炸开了。
第一个涌来的是火焰。不是像火焰,而是真真正正的火舔舐着他的脊髓,从腰椎一路烧到颈椎。林深猛地弓起身,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铁锈味的血。
血压升高!心率140!远处传来麻醉师紧张的声音。
林深想抬手示意继续,却发现手指抽搐着不受控制。原来这就是灼痛——他治疗过无数烧伤患者,却此刻才明白他们病历上那句有灼烧感轻描淡写到了何种程度。
接着是冰锥。零下几十度的尖锥一根根钉进他的椎骨,寒气与先前的烈火在体内厮杀。冷热交替中,他感觉自己的脊柱正在碎裂成千万片,每一片都带着倒刺,刮擦着周围的神经。
停...继续...林深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助理医生犹豫地看向麻醉师。
林医生说继续。
新一轮电流激活了不同的神经纤维。这次是钝痛,像有巨锤一次次砸碎他的骨盆,又像是整个下半身被扔进液压机慢慢压碎。林深眼前闪过张大爷的身影——那个骨癌晚期的老人,每天靠着超大剂量吗啡才能勉强睡着一两个小时,还总是抱歉地说给医生添麻烦了。
原来...这么...林深无法说完一句话,汗水滴进眼睛刺得生疼。不,那不是汗水,是眼泪。他的身体在自发地哭泣,那是疼痛超越意志本能的反应。
五小时里,林深体验了人类神经系统能产生的所有痛觉。当设备终于关闭时,他瘫在手术台上,像刚被捞上岸的溺水者般大口喘气。
成功了!实验室里爆发出欢呼声。同事们围上来替他擦拭汗湿的额头,小杨红着眼眶握着他的手:林医生,您太了不起了。
林深试图微笑,却发现面部肌肉因长时间的紧绷而抽搐。每一下细微动作都引发新一轮痛感,虽然大部分剧痛已经随着电流消失,但身体记住了那些感觉——这是中枢敏化,他曾在教科书上读过无数次的现象。
数据...他嘶哑地问,记录完整吗
助理连忙点头:全部记录了,包括自主神经反应和脑部活动。这些数据太珍贵了!
被人搀扶着坐起来时,林深注意到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笼罩在暮色中,路灯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他忽然想起今天是妻子的生日,答应过要早点回家庆祝。
我的手机...他轻声问小杨。
在这儿。小杨从储物柜取出手机,屏保上正是妻子晓芸和五岁女儿笑笑的合影,刚才晓芸姐打了好几个电话,我说您在忙。
林深解锁手机,二十三个未接来电和一连串短信跳出来:
手术顺利吗
什么时候回来笑笑等着你切蛋糕呢
电话怎么不接我很担心
蛋糕我们先吃了,给你留了一块在冰箱
最后一条是十分钟前发的:我和笑笑先睡了,晚安
愧疚感比任何疼痛都更深地刺进心里。林深挣扎着下床,双腿落地时差点跪倒——肌肉还沉浸在刚才的剧痛记忆中,不住地颤抖。
您这样不能开车,麻醉师扶住他,我送您回去吧。
林深摇摇头:叫代驾就好。今天辛苦大家了,数据整理明天再做。
走出医院大门时,夜风裹着初秋的凉意拂过面庞。林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桂花隐约的甜香。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这个世界——疼痛觉醒了他的所有感官,此刻就连衣领摩擦后颈的触感都清晰得惊人。
代驾司机很快到了,是个话不多的年轻人。林深瘫在后座,望着窗外流动的城市光影。每一盏路灯都像拖着光尾的流星,每一片树叶都在风中歌唱着存在。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腿,确认那里面不再有烈火与冰锥。
这就是他那些病人日日夜夜渴望的平常吧——无需狂喜,只要无痛。
手机震动,是晓芸发来的消息:安全到家了吗厨房有醒酒汤,如果喝了酒的话
林深眼眶发热。他从未如此深刻地理解自己为何要成为医生,又为何甘愿承受刚才那五小时的地狱。正要回复,一阵刺眼的强光突然吞噬了整个视野。
金属扭曲的巨响震耳欲聋。世界翻滚旋转,玻璃碎片如钻石雨般洒落。林深感到自己被抛起又落下,每一次撞击都引发体内新一轮的爆炸。
然后,一切静止。
寂静持续了大概三秒,或者三年——时间已经失去意义。
林深试图呼吸,却吸不进空气。有什么重物压在他的胸口,像是巨人的手掌将他牢牢按在废墟之中。他听见远处有模糊的呼喊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痛感最初是从左脚踝开始的。一种熟悉的、灼热的疼痛,让他想起今天下午的实验。但这不是实验,没有开关可以关闭这股沿着神经一路烧上来的火。
救命...他试图呼喊,却只吐出一口血沫。铁锈味弥漫在口腔里,与汽车泄漏的汽油味混合成死亡的气息。
更多感觉苏醒了。他的右腿被什么东西刺穿了,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会带来一阵撕裂痛。肋骨肯定断了好几根,左侧身体随着呼吸泛起尖锐的刺痛。最可怕的是脊柱——那种熟悉的、被液压机碾压的感觉又回来了,但这次没有麻醉师在旁监测他的生命体征。
这里还有一个!有人在不远处大喊。脚步声接近,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扭曲的金属。
林深努力转动唯一还能动的眼球,透过碎裂的车窗看见夜空中稀疏的星星。多么讽刺啊,他刚刚亲手关闭了自己的疼痛神经阻断器,现在却渴望能再次打开它。
先生能听见我说话吗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车窗旁。林深想点头,但颈部一阵剧痛阻止了他。
救援人员开始操作液压钳,试图撬开变形的车门。每一次震动都直接传递到林深的身体里,变成千万根针扎进神经。他死死咬住牙关,防止自己因剧痛而尖叫——那可能会让断掉的肋骨刺穿肺部,他作为医生的那部分大脑冷静地分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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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住,马上就救你出来!另一个救援人员喊道,声音年轻而紧张。
时间在疼痛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是一年,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林深开始数自己的心跳来计算时间,但疼痛让心跳快得无法计数。

finally
他被从废墟中抬出来时,林深已经分不清哪些痛是真实的,哪些是神经记忆的幻觉。骨折、撕裂伤、内出血...他的医学知识足够他给自己列一个长长的伤情清单,而每一项都对应着一种极致的痛苦。
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他被抬上担架,颈托固定住了他的头部,只能直视上方那一小片天空。
多处创伤,血压80/50,心率130...有人在他身边快速报告着生命体征。冰凉的液体通过静脉输注进入身体,但似乎对疼痛毫无作用。
给他10毫克吗啡。一个声音说。
林深想摇头。作为疼痛专家,他知道阿片类止痛药在明确诊断前使用的风险——它可能掩盖重要症状,导致内出血不被及时发现。但他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护士准备注射器。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林深几乎感激那一点微弱的刺痛——它暂时分散了对更大痛苦的注意力。吗啡带来的暖意逐渐扩散,但对他这样刚刚经历过神经激活实验的人来说,这点剂量远远不够。
救护车在颠簸中前进,每一次震动都像是有人用锤子敲打他的伤处。林深紧闭双眼,试图用今天下午学到的疼痛管理技巧来应对——正念呼吸、意识分离、神经重塑...但没有一种方法奏效。理论在真正的痛苦面前苍白得可笑。
医院急诊室的灯光比手术灯还要刺眼。他被快速推过走廊,天花板的荧光灯连成一条不间断的光带。
45岁男性,MVA(机动车事故)导致多发性创伤,GCS(格拉斯哥昏迷指数)14...护士向急诊医生汇报着情况。
一系列检查接踵而至。X光、CT扫描、超声波...每一次移动都是一次新的折磨。林深咬着牙忍受着,额头上沁出密密的冷汗。
奇怪,他听见一个放射科医生对同事说,这个病人的疼痛反应异常敏感。你看,只是轻微移动就引起这么剧烈的生理反应。
林深想苦笑。如果他们知道几小时前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就不会感到奇怪了。他的中枢神经系统正处于高度敏感状态,就像一块被反复摩擦直至滚烫的皮肤,轻轻一触就能引发烈火。
检查结果出来了:双侧肋骨骨折、腰椎压缩性骨折、左踝粉碎性骨折、右腿穿透伤、脾脏破裂...一长串的诊断读起来像是创伤学教科书目录。
需要立即手术。急诊医生下定论,通知手术室准备,叫神经外科和创伤科的下来会诊。
林深被推往手术室的路上,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袭来,远超之前的所有感受。他的视野开始变暗,终于要昏迷了吗他几乎感激这最后的仁慈。
但意识顽固地保持着清醒。他的大脑清晰地处理着每一个痛苦信号,就像是今天下午的实验的延续,只是这次没有安全词,没有停止按钮。
手术室的门开了,无影灯的光倾泻而下。医护人员忙碌地准备着器械,各种金属碰撞声在他听来如同刑具的预备曲。
麻醉师俯身到他面前:我们现在要给你进行全身麻醉,数到十...
林深迫切地等待着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数着数字,期盼着痛苦的终结。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仍然清醒地感受着手术刀划开皮肤的感觉——不是疼痛,只是一种压力感,然后是内出血被清除时的拉扯感。他的自主神经反应剧烈,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
怎么回事麻醉失效了主刀医生问道。
麻醉师检查着设备和剂量:一切正常,剂量足够一头大象睡上一天了。
林深明白了。今天下午的神经激活实验改变了他的神经化学环境,常规麻醉剂可能无法正常起效。他想解释,但肌肉松弛剂使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被迫成为了自己手术的旁观者,清醒地体验着每一次切割、缝合、固定。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疼痛是真实的、永恒的。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终于结束了。他被推入ICU,各种监控设备接连上身。药物的影响开始逐渐消退,而疼痛则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填补每一个清醒的瞬间。
夜班护士过来检查他的状况。林深努力聚焦视线,看见她胸前别着一枚小巧的徽章——那是他亲自设计的疼痛分级表情徽章,用来帮助患者表达疼痛程度。此刻徽章上显示的是10级,最高级别的痛苦。
护士注意到他的视线,轻声问道:林医生,您是疼痛科的,对吧能告诉我您现在有多痛吗用这个分级的话。
林深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手指比出一个数字。但他连这点微小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让目光死死钉在那枚徽章上。
忽然,他认出了这位护士——是小杨的姐姐,去年曾经在医院年会上见过。她胸前名牌上写着杨晴。
杨晴似乎明白了他的困境,轻轻调整了徽章上的数字:是这样吗10级
林深眨了一下眼——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肯定回应。
天哪,杨晴倒吸一口凉气,立即检查他的止痛泵,已经用到最大剂量了...林医生,我马上叫医生来调整用药方案。
但林深知道,没有什么方案能真正缓解他现在的痛苦。他亲手打开了自己的疼痛闸门,而现在洪水滔天,再无关闭的可能。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林深望着那片逐渐变亮的蓝色,想起昨天早晨他站在镜子前系扣子的那一刻,那个自以为能够征服疼痛的男人多么天真可笑。
晓芸和笑笑现在应该醒了吧她们是否已经得知消息想到妻女,一种不同于生理疼痛的心痛蔓延开来。他答应过笑笑周末要去动物园,答应过晓芸不再加班到深夜...
杨晴带着医生回来了。他们讨论着用药方案,尝试各种药物组合,但效果微乎其微。林深仍然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处伤口的剧痛,仿佛他的神经被永久调到了最高敏感度。
或许...林深用尽全部力气,终于挤出一丝声音,α2激动剂...
医生惊讶地俯身:林医生,您说什么
α2...激动剂...每个词都消耗着他宝贵的氧气,今天...实验...神经敏化...
医生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明白了!您是说因为昨天的神经激活实验,导致中枢敏化,常规药物无效
林深眨了一下眼表示肯定。
新的药物方案很快制定出来。当药物流入静脉后,疼痛终于开始缓慢退潮,从海啸变为汹涌的浪潮,虽然仍然剧烈,但至少变得可以忍受。
杨晴松了口气,轻轻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林医生,您吓死我们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怎么会林深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是为了更好地理解病人是科研的狂热还是某种潜意识的自我证明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活了下来,并且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了疼痛的含义。
探视时间开始后,晓芸冲进了ICU。她脸色苍白,眼睛红肿,但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当她握住林深的手时,他感到一丝温暖的安慰流过全身,暂时掩盖了疼痛。
笑笑在家由我妈看着,晓芸轻声说,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她画了张画给你,说爸爸看了就不疼了。
林深努力想微笑,但脸部肌肉不听使唤。他只能轻轻捏了捏晓芸的手,希望她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医生说你的手术很成功,但恢复会很长...晓芸的声音哽咽了,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做那种实验...
为什么林深望着妻子满是担忧的脸,突然有了新的答案。或许是为了这一刻能够真正理解那些他曾经治疗过的病人,或许是为了未来能够更好地帮助那些生活在痛苦中的人,或许疼痛本身就是人类体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告诉我们还活着,还爱着,还有所牵挂。
下午,疼痛科的同事们来看望他。大家围在病床前,沉默地看着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主任医师如今被困在满是管子和监控设备的病床上。
林老师,年轻住院医小李哽咽着说,您留下的实验数据非常宝贵,我们已经开始分析了。
林深眨了眨眼。他想起那些病人——陈阿姨、张大爷,还有无数个在疼痛中挣扎的日日夜夜。也许这次意外并非全无意义,也许他的痛苦能够换来更好的治疗方案,让更多人免于折磨。
夜幕再次降临时,林深的疼痛水平已经降到了8级。虽然仍然剧烈,但已经不至于剥夺他所有的思考能力。杨晴来交班时,特意换了一枚新的疼痛分级徽章——数字8明显显示在上面。
进步很大啊,林医生。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明天会更好的。
明天。林深望向窗外,城市华灯初上,如同昨日此时他离开医院时所见的光景。生命如此脆弱,却又如此顽强。他忽然想起今天本该是他和晓芸的结婚纪念日,床头柜里还藏着一条他精心挑选的项链。
晓芸...他嘶哑地呼唤。
守在一旁的妻子立即俯身: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结婚...礼物...他费力地说,抽屉里...
晓芸打开抽屉,拿出那个小巧的礼盒。当她打开盒子看见里面的项链时,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那是个月亮造型的吊坠,镶着细碎的蓝宝石——就像他们初吻那夜的夜空。
我帮你戴上,晓芸抹去眼泪,微笑着说,等你好起来,再亲自帮我戴一次。
林深注视着妻子,疼痛似乎又减轻了一些。他意识到,或许疼痛的真正对立面不是无痛,而是爱——是那些让我们甘愿承受痛苦也要守护的东西。
夜深了,晓芸在旁边的陪护床上睡着。林清醒着,感受着身体各处的疼痛如潮水般起起落落。但此刻他的心中有了不同的感受,不再是纯粹的痛苦,而是一种奇特的平静。
他想起曾经读过的一句话:疼痛是身体的情报员,它告诉我们何处受伤,需要修复。而他今天下午的实验,就像是招募了成千上万的情报员,却突然之间全都涌进来报告,导致系统崩溃。
窗外,一轮明月升上天空。林深忽然想到,也许他不需要完全关闭疼痛,只需要学会与它共存,倾听它要传达的信息,而不是恐惧它、拒绝它。
凌晨时分,他的疼痛级别降到了7级。杨晴来记录生命体征时,惊讶地发现林深正微微笑着。
不疼了吗她好奇地问。
还疼,林深轻声回答,声音比之前有力了一些,但没关系了。
疼痛不再是需要对抗的敌人,而是身体的一部分,生命体验的一部分。没有疼痛的生命是不完整的,就像没有阴影的光明是不真实的一样。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洒进病房时,林深注意到晓芸醒了。她走到他床边,握住他的手:昨晚睡得好吗
想通了一些事,林深说,关于疼痛...
晓芸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等你好了,可以写本书。
不,林深注视着妻子,先带你和笑笑去海边。笑笑一直想看看大海。
他感到晓芸的手微微颤抖,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在不是被疼痛逼迫的情况下主动规划未来。疼痛仍然存在,但它已经不再是生活的中心。
上午查房时,医生们惊讶于林深的恢复情况。不可思议,主治医生说,这样的创伤,通常病人会完全被疼痛控制,但您似乎...
找到了平衡。林深接话道。他胸前别着那枚疼痛分级徽章——数字6清晰可见。虽然仍是中度至重度疼痛,但已经是可以功能性地水平了。
下午,笑笑来看他。五岁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走进ICU,手里紧紧抓着一幅画。
爸爸,她小声说,我给你画了恐龙,因为它是最强的动物,你看了就会变得强壮。
画上是只绿色的霸王龙,头上还戴着一顶王冠。背景是明亮的太阳和微笑的云朵。林深感到眼眶发热,那不是疼痛引起的反应。
谢谢宝贝,他柔声说,爸爸很喜欢。
笑笑凑近一些,神秘地小声说:妈妈说你受伤了很疼,但是我亲你一下就会好一点,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小女孩踮起脚尖,轻轻在父亲额头上印下一个吻。那一刻,林深感到一股暖流从额头扩散至全身,疼痛似乎又减轻了一些。
看吧!笑笑得意地说,我是个小医生!
是的,你是的,林深想。我们都是医生,以不同的方式治愈彼此。
夜晚再次降临,但这次林深不再恐惧。疼痛仍在,但它已经变成了背景音,而不是主宰一切的交响乐。他能够思考、感受、甚至计划未来的研究——基于自己的体验,对现有疼痛管理方案进行改进。
半夜醒来时,他看见晓芸守在床边,就着夜灯读一本小说。月光洒在她身上,宛如他送的那条项链上的蓝宝石光芒。
怎么没睡他轻声问。
晓芸抬起头,微笑:只是想看看你。疼吗
有点,林深诚实地说,但可以忍受。
她走过来,握住他的手:知道吗以前的你总是试图解决所有问题,现在的你...她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更真实了。
更真实。林深思考着这个词。或许疼痛剥离了他作为医生的外壳,露出了下面那个脆弱而真实的人类本质。
康复过程漫长而艰难。每一天都有新的挑战,每一次尝试移动都伴随着剧痛。但林深学会了与疼痛对话,倾听它的信息,而不是与之对抗。
一周后,他转到了普通病房。疼痛级别稳定在4-5级,意味着持续的中度疼痛,高峰期仍会达到7级。但他已经能够处理日常活动,甚至开始在床上处理一些工作。
同事们经常来看他,讨论疼痛管理的方案和新研究的方向。林深提出了基于自己体验的新见解,大家都惊讶于这些第一手资料的宝贵价值。
我们应该建立一个疼痛体验数据库,一天下午,林深对来访的研究团队说,不是冷冰冰的数字,而是患者真实体验的描述。疼痛不仅是级别,还有质量、情感成分和对生活的影响。
团队兴奋地记录着他的想法。一场意外可能会催生疼痛医学的重大进步。
一个月后,林深第一次尝试下床行走。剧痛几乎让他晕厥,但他坚持住了。在理疗师的帮助下,他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但每一步也都是胜利。
那天晚上,他在疼痛日记中写道:疼痛是老师,而非刽子手。它教会我谦卑、耐心和共情。没有经历过疼痛的医生,就像没有经历过黑夜的
astronomer——你听说过星星,但从未真正见过银河。
又过了一个月,林深终于可以出院了。当他坐着轮椅被推出医院大门时,秋意已深,金黄的树叶铺满了道路。同样的路程,一个多月前他曾被紧急送入医院,那时他以为自己会死在疼痛中。
晓芸开车过来接他。笑笑兴奋地在后座跳跃:爸爸回家了!
上车前,林深抬头望向疼痛科病房的窗户。他看见许多张脸贴在玻璃上——是他的病人和同事们,大家都在挥手送别。那一刻,林深的热泪终于落下。
回家的路上,他注意到街角新开了一家花店。晓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停下车:想要点什么吗
向日葵,林深说,笑笑喜欢向日葵。
花店女孩包好一束灿烂的向日葵,递给林深时惊讶地看着他胸前的医生名牌:您是疼痛科的林医生吗
林深点点头。
女孩的眼睛顿时亮了:我妈妈曾经是您的病人!她说您是唯一真正理解她痛苦的医生。
林深接过花束,感到一阵暖流涌过全身。他确实理解了,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理解。
到家时,邻居们都在门口欢迎他回来。大家举着欢迎回家的标语,笑笑骄傲地牵着父亲的手,仿佛完成了最伟大的任务。
那天晚上,当林深终于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时,疼痛级别是3级——持续的轻微不适,偶尔会跳到5级。但对现在的他而言,这几乎可以说是舒适了。
晓芸躺在他身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欢迎回家,亲爱的。
林深吻了吻她的额头:谢谢你在等我。
月光从窗帘缝隙中溜进来,在墙上画出一条银色的光带。林深注视着那道光,想起车祸那夜的月光,想起手术室的灯光,想起ICU里显示器的微光。
疼痛仍然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也许永远都会是。但它不再是他生命的全部。在疼痛的边缘,有爱、有希望、有继续前行的理由。
他轻轻搂住妻子,闭上眼睛。在入睡前的朦胧中,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枚疼痛分级徽章——但这次数字在慢慢变化,从3到2,再到1...
最后它显示的不再是数字,而是一个词:活着。
是的,活着。疼痛地活着,但也是深刻地、真实地、充满爱地活着。
而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