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青瓦白墙时,云锦正跪在祠堂前的青石板上。寒气顺着膝盖往上钻,腕间粗重的铁锁链在寒风中轻响,每一声都像极了千年前她被天庭抽走仙骨时,那阵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碎裂声。这是她在人间的第八十一世,也是天规判定的最后一世劫难——若能熬过,便可重返九重天;若熬不过,便会魂飞魄散,永无归期。
祠堂里供着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混着前日被打翻的烛油,凝成深色的印记。三日前,父亲新纳的柳姨娘在祭祖时故意撞翻供桌,将米酒洒在牌位上,阖家慌乱之际,柳姨娘却哭倒在父亲怀里,说是云锦不敬先祖,冲撞了神灵。父亲本就因她掌心的赤色胎记不喜她,当即下令罚她跪足十二个时辰,不许任何人送水送食。
三小姐,该用晚膳了。丫鬟翠儿的声音在廊下响起,带着怯生生的试探。她是府里唯一敢偷偷给云锦送东西的人,手里捧着个青瓷碗,碗沿还冒着热气。云锦揉了揉发僵的膝盖,锁链哗啦作响,她抬头时,看见翠儿正踮着脚往祠堂里望,眼里满是担忧。
你快走吧,别被柳姨娘撞见。云锦的声音有些沙哑,指尖碰了碰碗沿,却没接。她知道,柳姨娘的眼线遍布府中,若是被发现,翠儿定会受牵连。翠儿咬了咬唇,把碗放在门槛边:小姐,我在碗底藏了块肉饼,您趁没人的时候吃点,不然撑不过去的。说完,便攥着裙摆匆匆跑开,像只受惊的兔子。
更鼓声起时,夜色已浓得化不开。祠堂外的梆子敲了三下,是子时了。云锦悄悄起身,膝盖早已麻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摸出藏在袖中的细铁丝,几下便挑开了后门的铜锁——今夜是血月当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有股沉寂多年的力量在沸腾,掌心的赤色胎记烫得惊人,像有团火在皮肤下烧。
穿过府后幽暗的竹林,月光忽然被一团黑影笼罩。风停了,连竹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云锦猛地抬头,只见斜对面的老槐树上,斜倚着个白衣男子。他墨发如瀑,垂落在肩头,发梢还沾着片未落的竹叶,眉眼却冷得像淬了千年寒冰,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幽蓝光晕,与这人间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终于等到你。男子开口时,声音清冽如泉,指尖凝出一缕幽蓝火焰,那火焰似有灵性,绕过竹林的风,精准地落在她腕间的锁扣上。铁链咔嗒一声断裂,坠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在锁链落地的瞬间,云锦突然头痛欲裂,无数破碎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她本是九重天上掌管星辰的瑶光仙子,掌心里的赤色胎记原是星辰本源所化,能引动星河秩序;而眼前人,是与她同出一脉的双生火焰,同为上神的玄霄。千年前,他们在星河大典上私定终身,却被天帝发现。天规严明,双生神祇不得结契,违者必遭天谴。天帝为拆散他们,抽走云锦的仙骨,将她贬入轮回,又将玄霄囚于诛仙台,以动情叛天之罪,罚他每日受雷火噬心之刑,若想再见云锦,需等她历完八十一世劫难,且永世不得再踏足九重天。
玄霄跃下树梢,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眉心,那处还残留着轮回带来的隐痛。最后一世,我来接你回家。他的指尖带着熟悉的火焰温度,让云锦眼眶一热。她终于明白,为何每一世轮回都不得善终——第一世死于战乱,第二世溺于江水,第七十世被诬陷毒杀亲夫……原来每一次死亡前,她看见的那双含泪的眼睛,都是玄霄冲破天规束缚,短暂现身时的模样。
原来我们早就相遇过……云锦望着玄霄眼中流转的星光,想起前世他们并肩站在南天门,守护三界星河的岁月。那时玄霄的火焰炽热明亮,能焚尽来犯的妖魔,他总爱把火焰凝成小小的星辰,别在她的发间,说这样,无论你走到哪,我都能找到你。可如今,他眼中只剩浓稠的哀伤,连指尖的火焰都带着几分冷意。
血月突然大放异彩,暗红色的月光洒满竹林,天地间泛起金色的涟漪,那是天兵天将降临的征兆。玄霄猛地将云锦护在怀中,无数身着银甲的天兵自云层中现身,为首的天将高举鎏金天旨,声音震得竹叶簌簌落下:瑶光仙子历劫圆满,即刻随吾归位!然玄霄上神私动凡心,妄图扰乱轮回秩序,当受万箭穿心之刑,以儆效尤!
不!云锦攥紧玄霄的衣袖,体内沉寂许久的仙力轰然觉醒,掌心的赤色胎记化作璀璨的星辰,在夜空中铺开一片星河。她终于看清,所谓的八十一世劫难,不过是天庭为拆散他们设下的骗局——天帝从未想让她归位,只是想借轮回磨掉她的记忆,让她忘了玄霄;而玄霄,是顶着雷火噬心的痛苦,硬生生守了她八百年。
若守天道要弃所爱,那这仙,不当也罢!云锦的声音响彻云霄,她与玄霄十指相扣,双生火焰瞬间爆发,赤色星辰与幽蓝火焰缠绕交织,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光弧,将天兵天将的围剿燃成灰烬。他们不再是九重天的瑶光与玄霄,只是一对想相守的魂魄,化作两颗流星,冲破云层,永远坠入人间星河。
从此,三界典籍中再无瑶光仙子与玄霄上神的记载,只流传着关于双生火焰为爱叛天的传说——说他们化作流星时,血月为之黯淡,星河为之震颤,连天帝都沉默了许久,最终下令,永不追究。
星河坠落的第七夜,江南水乡的乌篷船里,云锦在一阵颠簸中醒来。舱外雨打芭蕉的声响淅淅沥沥,混着船夫摇桨的吱呀声,格外温柔。她睁开眼,看见玄霄正借着船灯的微光,修补她被箭雨划破的袖口。他指尖那簇幽蓝火焰已变得温顺,像团跳动的萤火,落在粗布衣衫上时,竟绣出半朵暗金的星辰花,花瓣上还沾着细碎的光,与她掌心的胎记遥相呼应。
醒了玄霄抬头时,眼底的冰霜早已化得只剩温润,他放下针线,从竹篮里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桂花糕,还带着热气,方才路过镇上,见你睡得沉,便去买了些,你以前在九重天总说,瑶池的桂花糕太甜,人间的该更合口味。
云锦摸向心口,那里不再有仙骨归位的灼痛,只有寻常女儿家的心跳,随着船板的吱呀声轻轻起伏。她忽然想起玄霄受万箭穿心时的模样——那身白衣被血染透,箭尖穿透他胸膛时,他却还在护着她,说别怕,我带你回家,喉间一阵发紧:你的伤……真的好了吗
早好了。玄霄将一块桂花糕递到她唇边,指尖轻轻擦过她唇角沾着的糕屑,双生火焰本就同生共死,你仙力觉醒时,我的伤便跟着愈了。倒是你,在祠堂跪了那么久,膝盖还疼吗他说着,伸手想碰她的膝盖,却被云锦躲开——她怕自己身上的人间浊气,染了他这上神的手。
玄霄却没收回手,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幽蓝火焰裹在她的膝盖上。暖意顺着膝盖蔓延开来,驱散了残留的寒气,云锦忽然想起千年前,她在星河边崴了脚,玄霄也是这样,用火焰为她暖脚,还故作严肃地说瑶光仙子,身为星辰之主,怎可如此冒失,可耳尖却悄悄泛红。
船行至石桥下时,恰逢卖花姑娘摇着木盆经过,盆里装着刚摘的白梅,带着晨露的清香。云锦挑了支开得最盛的,斜插在玄霄鬓边——从前在九重天,她总爱拿瑶池的并蒂莲捉弄他,他虽板着脸说不成体统,却从不会摘下,只是默默任由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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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去哪云锦数着他发间的梅花花瓣,忽然发现这双手曾执掌星河秩序、焚尽妖魔的手,如今握桨时虎口已磨出薄茧,指节上还沾着修补袖口时留下的棉线。
玄霄望着舱外渐亮的天光,远处黛色的山峦正浸在初升的朝阳里,云雾缭绕,像极了九重天的云海,却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去漠北看雪吧,你说过想知道人间的雪,是不是比天宫的琼花更冷;看完雪,再去江南采莲,去蜀地看竹海,你从前在星河图上指过的人间景致,我们都去走一遍。
云锦笑着点头,将脸贴在他的肩头。船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芭蕉叶洒进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温暖得让人心安。她忽然觉得,比起九重天冰冷的玉阶和森严的天规,这样的人间岁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他们在塞外草原放过牧。玄霄用幽蓝火焰为她驱赶狼群,还教她骑马,她骑术不佳,总从马背上摔下来,玄霄便化作一道蓝光,稳稳将她接住,笑着说瑶光仙子,你的星辰之力,怎的连骑马都护不住自己;她则用掌心的星辰之力,让草原上的野花在寒冬里也能绽放,编成花环戴在玄霄头上,看他无奈又纵容的模样。
他们在蜀地青城学过画符。道观里的老道长见他们身负异力,却无半分戾气,便收他们为徒。玄霄学画符时格外认真,一笔一划都透着上神的严谨,画好的符纸能引动山间清风;云锦却总爱偷懒,在符纸上画些小小的星辰,没想到竟能引来流萤,老道长见状,只笑着说你们这是天生的仙缘,不必拘泥于俗法。
他们还在京城的戏园子里扮过生旦。玄霄扮的老生,唱腔清冽,一登台便引来满堂喝彩;云锦扮的花旦,水袖一甩,掌心的星辰之力让戏服上的刺绣泛起微光,台下的看客都以为是戏班的绝技,纷纷拍手叫好。散场后,玄霄用赚来的铜钱给她买了串糖葫芦,她咬着糖葫芦,笑他方才在台上板着脸的样子,比在九重天审案还严肃。
云锦渐渐发现,玄霄的火焰不再只为护她而燃——在寒夜里,他会用火焰暖热她冻僵的指尖;在荒村野店,他会用火焰引燃灶膛的柴火,煮一锅热腾腾的粥;在元宵灯会上,他会替哭闹的孩童点亮兔子灯,那时的幽蓝火焰竟会透出点暖橙色,像裹了层人间的糖。
第三年深秋,他们在黄山深处盖了间竹屋。竹子是玄霄砍的,他用火焰将竹料打磨光滑,没让她沾半点累;云锦则在院角种下一株桂树,是从山下的老农家讨来的树苗,她说等桂树开花了,我们就用桂花酿酒,用桂花做糕,把这里变成真正的家。
这夜月色正好,桂树已抽出新枝,玄霄突然执起她的手,掌心躺着一枚用星砂磨成的指环,指环上流转着淡淡的微光,是星河的颜色。当年在星河大典上,本该给你的。玄霄的声音带着几分郑重,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那天我攒了三百年的星砂,想在大典后给你戴上,说要与你结契,可还没来得及,就被天帝发现了。
云锦望着指环上的微光,忽然想起九重天的规矩——双生神祇不得结契,违者必遭天谴。可此刻山风穿过竹林的声息里,她只听见自己笑着说:现在给也不迟,只要是你给的,什么时候都不晚。
玄霄将指环套在她的指节上,指尖轻轻一拂,指环便与她的血脉相连,泛起赤色的光晕。就在指环相触的刹那,两道流光自他们掌心升起,在桂树梢头化作半轮明月,月光温柔地笼罩着竹屋,远处的云海翻涌,却再无天兵天将的踪影。或许天庭终究明白,有些火焰烧不尽,有些羁绊拆不散,与其强行拆散,不如放手。
后来有采药人说,常在黄山云雾里看见一蓝一金两道光影缠绕,像极了传说里坠向人间的那两颗流星;还有山下的村民说,每逢月圆夜,总能听见黄山深处传来竹笛声,调子温柔得像在说情话,让人听了便想落泪。
竹屋前的桂花树愈发繁茂,第三十个中秋时,枝头的桂花已能压弯竹架,金黄的花瓣落在地上,铺成薄薄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还带着甜香。云锦正将刚蒸好的月饼摆上石桌,月饼是莲蓉馅的,是玄霄最喜欢的口味,她还在饼皮上印了小小的星辰图案,像极了当年她在符纸上画的模样。
玄霄提着一坛新酿的桂花酒从屋后走来,酒坛上系着红绳,鬓角竟沾了片金黄的桂花花瓣。今年的酒格外香醇,我在酒里加了点星露,比去年的更甜些。他将酒坛搁在石桌上,指尖凝出一缕幽蓝火焰,轻轻舔上陶碗,温酒的热气里立刻浮起桂花的甜香,飘得满院子都是。
云锦望着他眼角悄悄爬上的细纹,忽然想起初遇时他白衣胜雪、眉眼如冰的模样,那时的他是高高在上的玄霄上神,周身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而如今,他的眼底满是人间的烟火气,连笑容都带着暖意。她忍不住伸手抚过他的眉骨:你看,岁月连上神都不肯放过,都开始长皱纹了。
玄霄捉住她的手,按在唇边轻轻吻了吻,笑意里带着化不开的温柔:这样才好,能陪你一起老,能看着你从青丝到白发,才不算辜负那些年的等待。若是一直年轻,倒显得我们没好好过这人间日子。
话音刚落,院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嬉闹声。三个扎着总角的小娃扒着竹篱探头探脑,最大的那个举着支糖葫芦,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大声喊:云婆婆,玄爷爷,我们带了新摘的野栗子!
这是山下猎户家的孩子,三年前迷路闯进竹林,被玄霄用火焰引着找到了回家的路,从此便总爱缠着来听故事。云锦笑着招手让他们进来,玄霄已默默添了三只小碗,从灶房端来甜甜的米酒,温在火焰上。
今天讲什么呀最小的女娃抱着云锦的胳膊晃悠,大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当年星河边的流萤。云锦刚要开口讲他们在草原的故事,玄霄却先一步道:讲讲两颗星星怎么在人间种桂花吧。
孩子们咯咯笑起来,围坐在石桌旁,听得格外认真。云锦却望着玄霄映在酒碗里的倒影出神——这些年,他们早已褪去神祇的锋芒。玄霄的火焰不再能焚山煮海,只够温酒暖灶,为孩子们点亮灯笼;她掌心的星辰也化作寻常胎记,唯有在护着孩子们避开山中精怪时,才会悄悄亮一下微光。可这样的日子,比在九重天掌管星辰时更踏实,更温暖。
入冬后第一场雪落时,竹屋被染成一片素白,桂花树上积了层薄雪,像裹了层糖霜。玄霄正给窗棂糊新纸,他的动作很轻,怕弄坏了纸,忽然听见云锦在灶房惊呼,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他奔过去,只见云锦举着一根银白色的发丝,眼眶微微泛红:你看,我竟也有白头发了。
玄霄接过那根发丝,用指尖的微光轻轻裹住,转身走到窗台上,将发丝插进一个青瓷瓶里。瓶中早已插满这样的银发,每一根都系着小小的红绳,像串微型的星河,是这些年他们落下的白发。这样便不会丢了。他从背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像雪后的阳光,等瓶满了,我们就把它们埋在桂花树下,来年说不定能长出会发光的桂花。
云锦转身回抱他,鼻尖蹭过他衣襟上的雪粒,冰凉的触感里带着他熟悉的温度:埋下去会发芽吗若是发芽了,长出的新枝,该开金色的花,还是银色的
或许会开双色花,像我们的双生焰。玄霄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等春天来了,我们就知道了。
那年深冬,山下的镇子突发瘟疫,染病的人浑身发热,咳嗽不止,镇上的郎中都束手无策。消息传到竹林时,云锦正帮玄霄整理晒干的草药,听闻此事,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断——他们曾是守护三界的神祇,如今虽为凡人,却断无见死不救的道理。
玄霄翻出药篓,将能清热解毒的金银花、板蓝根一股脑装进去,又把灶房里仅剩的半袋糯米也带上——他记得老道长说过,糯米能驱邪固本,或许能缓解病患的痛苦。云锦则找出当年玄霄用星砂磨的指环,戴在指间,那微弱的星辰之力虽不能治病,却能让她在采集草药时避开山中的瘴气。
两人背着药篓走在冰封的田埂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玄霄用指尖的幽蓝火焰化开河面的薄冰,让云锦能汲取最纯净的水源;云锦则催动掌心残留的星辰之力,让药草在雪地里也能保持鲜灵,不至于冻坏。走到镇子口时,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腐气扑面而来,镇门紧闭,几个守卫举着木棍,眼里满是恐惧:别进来!会被传染的!
我们是来治病的。玄霄上前一步,声音沉稳,若信我们,便开门;若不信,这镇子……恐怕撑不过三日。守卫们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打开了镇门——他们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镇子里一片死寂,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像濒死的哀鸣。云锦和玄霄在镇外的破庙里搭起临时的药棚,玄霄负责劈柴生火、熬煮汤药,他用幽蓝火焰控制火候,让药汤始终保持温热,又不会煮糊;云锦则挨家挨户地诊脉,她虽没有了仙骨,却还记得九重天上传授的医术,能精准判断病患的轻重。
有个病重的老妇人,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拉着云锦的手说:姑娘,别白费力气了,我这把老骨头,早该埋了。云锦却握着她的手,指尖的星辰之力轻轻渗入她的体内,缓解她的痛苦:婆婆,会好的,喝了药,就能看见春天的花了。
他们守在破庙里,白天熬药、诊脉,晚上就靠在墙角休息,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玄霄的幽蓝火焰越来越黯淡,有时熬着药,指尖的火焰会突然晃一下,像要熄灭;云锦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掌心的胎记淡得几乎看不见,可她还是强撑着,帮最后一个病患喂完药,才彻底脱力,靠在玄霄怀里昏了过去。
醒来时,晨光正透过破庙的窗棂照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云锦动了动手指,发现玄霄正紧紧攥着她的手,眼底满是疲惫,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醒了最后一个病人也退烧了,瘟疫……控制住了。
云锦望着他,忽然发现他指尖的火焰比往日黯淡了许多,连鬓角的头发都白了几根,而自己掌心的胎记,已淡得几乎看不见。我们的仙力……她声音有些发颤。
玄霄摸了摸她的头,眼底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带着释然:仙力快耗尽了。这样很好,能做回真正的凡人,生老病死,都与你一起,才不算白来这人间一趟。
云锦笑着点头,将脸埋进他怀里。她想起九重天的寿与天齐,想起那些冰冷的玉阶和束缚人的规矩,忽然觉得,会老去、会消逝,才是人间最珍贵的馈赠——因为这样,每一分每一秒的相守,都显得格外难得。
又过了许多年,竹屋的桂花树下多了两座紧紧相依的坟茔,坟前没有立碑,只种着两株缠绕的藤蔓,一株开着金色的花,一株开着幽蓝的花,像极了他们的双生焰。山下的孩子们早已长大,带着自己的娃来这里祭拜,指着坟头的藤蔓说:看,这是云婆婆和玄爷爷变的,金的是星星,蓝的是火焰,他们永远都在一起。
藤蔓每年开花时,总会引来无数萤火虫,绕着藤蔓飞舞,像在守护着什么。夏夜的风拂过竹林,便有细碎的光芒从花瓣上坠落,落在泥土里,又会生出新的嫩芽,年复一年,从未断绝。
而三界的典籍里,关于瑶光与玄霄的记载早已模糊,只有偶尔翻阅古籍的仙官,会在泛黄的纸页上看到一行小字:双生焰,叛天而往人间,得人间烟火滋养,遂成永恒。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黄山深处的竹屋早已在风雨中朽去,只余下断壁残垣间,两株缠绕的藤蔓愈发繁茂。它们的根须深深扎进桂花树下的泥土里,每年花开时节,金色与幽蓝的花瓣便会铺满整片山坳,引得远近的山民都来此祈福,说在这里许愿,就能找到与自己相守一生的人。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名叫阿锦,总爱趁爹娘不注意,溜进这片花林。她与别的孩子不同,指尖能凭空生出小小的火苗,蓝莹莹的,像极了传说里玄霄上神的火焰;掌心还有块淡红色的印记,摸起来总比别处暖些,像颗沉睡的星辰。
这日她正追着一只萤火虫跑,萤火虫忽高忽低,引着她跑到花林深处。她没注意脚下的石子,一下子绊倒,跌进一片柔软的花瓣堆里。花瓣的甜香裹着她,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抬头时,撞见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正蹲在不远处看她,眉眼间带着几分熟悉的温和,耳后还有颗淡蓝色的痣,像被星辰吻过的痕迹。
你的火快烧到花瓣啦。少年伸手,指尖轻轻一点,她掌心的火苗便乖乖缩成了豆大一点,温顺得像只小猫。阿锦愣住了——这动作,这语气,像极了梦里常出现的那个看不清脸的人,每次在梦里,那人都会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叫她阿瑶。
少年递来一颗野果,果子红红的,看起来很甜:我叫阿霄,就住在山那边的木屋。
我叫阿锦。阿锦接过野果,咬了一口,甜汁在嘴里散开,她忽然指着他耳后,你这里有颗小星星!我奶奶说,耳后有痣的人,都是天上的星星变的。
阿霄笑起来,眼底仿佛有流光转动,像藏着整片星河:那你掌心的印记,是不是也是星星变的
阿锦低头看了看掌心的红痕,用力点头。那天下午,他们在花林里玩了很久,阿霄用藤蔓编出会发光的秋千,阿锦则能让枯萎的花瓣重新绽放。夕阳西下时,阿霄送她到花林入口,说:明天我还来这里找你玩,好不好
阿锦用力点头,攥着他送的野果,蹦蹦跳跳地回了家。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有穿白衣的仙子和上神,他们在血月下相拥,说要永远在一起。
他们成了花林里最要好的玩伴。春天,阿霄会带她去采新抽的竹笋,用火焰烤着吃,喷香扑鼻;夏天,阿锦会引着萤火虫,在花林里铺出一条光带,两人踩着光带散步,像走在星河上;秋天,桂花盛开时,他们会一起捡桂花,阿霄用桂花酿酒,阿锦用桂花做糕,整个花林都飘着甜香;冬天,下雪了,阿霄会用火焰堆出小小的雪兔子,阿锦则用星辰之力在雪地上画星星,说这样就能引来更多的萤火虫。
有次暴雨冲垮了山涧的小桥,阿霄指尖凝出火焰劈开巨石,搭成临时的桥基;阿锦则引着花瓣铺在桥上,花瓣沾着雨水,却不会被冲散,反而泛着微光。两人手拉手走过时,水珠在他们脚边凝成了闪烁的星子,落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圈涟漪。
山民们都说,这俩孩子是那对叛天的神仙转世,连村里的老族长都摸着胡子感叹:双生火焰,原是烧不尽的,不管过了多少年,总会找到彼此。
十五岁那年的血月之夜,阿锦和阿霄坐在当年那株老桂花的残根上。月光透过花隙洒下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阿锦忽然想起许多零碎的画面——白衣的仙子跪在祠堂前,冰冷的锁链在寒风中作响;穿白衣的上神挡在她身前,受万箭穿心之刑,却还在说别怕;还有桂花树下,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相视而笑,说要一起守到最后……
阿霄,她转头看他,少年的轮廓在月色里渐渐与记忆重叠,那些模糊的脸,突然都变成了阿霄的模样,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我总想起一些奇怪的事,像在做很长很长的梦。
阿霄握住她的手,指尖的温度熟悉得让人心颤。他耳后的蓝痣忽然亮起微光,与阿锦掌心的红痕遥相呼应,像是两道沉睡的火焰,终于被唤醒。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像被解开的锁链,哗啦一声全涌了上来——
是瑶光在星河大典上,偷偷为玄霄簪花的瞬间;是祠堂前青石板上,冰冷的锁链硌得膝盖生疼;是血月下,他们十指相扣,说这仙不当也罢;是桂花树下,玄霄为她温酒,说能陪你一起老,才不算辜负等待;是破庙里,他们交握着手,说做回凡人也很好……
是。阿霄的声音带着微哑的颤抖,眼底翻涌着跨越轮回的温柔,像藏了八百年的星光,终于得以绽放,我们找了彼此很久,从九重天到人间,从青丝到白发,一直都在找。
花林突然无风自动,金色与幽蓝的花瓣齐齐升空,在血月周围织成璀璨的光带,像当年他们坠入人间时的星河。远处的山民们看见这奇景,纷纷跪下叩拜,却不知是那对跨越了生生世世的魂魄,终于在人间的烟火里,再次认出了彼此。
阿锦望着阿霄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火焰不再冰冷,也不再炽烈,只像此刻花林间的晚风,温柔得刚好能包裹住两个人的余生。她忽然想起梦里仙子说的话,轻声问:这次,不用再去天宫了吧
不去了。阿霄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像在回应着她的心跳,这里,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月光下,两株缠绕的藤蔓开出了从未有过的并蒂花,一朵如星子璀璨,一朵似火焰温暖。山风穿过花林,带来远处村落的犬吠与孩童的笑闹,像是在说:
所谓永恒,从不是寿与天齐,而是每一世睁眼,都能在人海里,再遇见你一次;是每一世相守,都能把人间的烟火,过成最温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