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采访现场的冷空气
九月的风卷着拆迁工地的尘土,扑在林初见脸上时,她正举着相机对准墙根的喇叭花。花瓣上的露水还没干,却被脚印碾出了细碎的痕——就像警戒线里那些老人的脸,皱纹里嵌着哭腔:住了一辈子的地方,说拆就拆
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额角冒汗,手里的安置协议被攥得发皱。林初见按下快门,镜头里突然闯入一道深灰色的影子。男人袖口挽到小臂,机械表的表盘在灰光里泛着冷色,手里的图纸卷得笔直。
沈工,您来了。负责人立刻迎上去,语气发颤。
沈西曜。林初见在心里念出这个名字时,男人已经站在了工地地图前。资料里说他31岁主持三个重点项目,此刻他低头听汇报,眉头蹙成一道线,手指在图纸上点划的动作,像在解剖一台精密仪器。居民的吵闹声撞过来,他眼皮都没抬。
林初见捏紧录音笔走过去:沈先生,《城隅》杂志记者林初见,想采访安置方案。
他抬头的瞬间,林初见觉得像被精准扫描了一遍。深棕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温度:不方便。
可安置点离市区15公里,张奶奶昨天因为担心没人照顾,查出了高血压。林初见往前半步,录音笔的红灯亮着,规划图上的每一条线,都是活生生的人。
沈西曜的指尖在安置区三个字上顿了顿。他终于抬眼看向那群老人,又转回来盯着林初见:上个月暴雨,三栋楼的墙体裂了缝。他的声音很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比起『住得久』,『住得安全』是底线。
那便利就是可以牺牲的吗
没有完美方案,只有最优解。他收回目光,图纸在臂弯里卷得更紧,失陪。
林初见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向工地深处的背影。风卷来一张废纸,贴在她鞋尖——是张揉皱的安置协议,落款处空着,只留下个浅浅的指印。她蹲下去捡,发现协议背面用铅笔写了行小字:补充:独居老人优先安排一楼。笔迹很轻,像怕被人看见。
二|旧城里的暗夜
傍晚的老城区,路灯把青石板路照得一块亮一块暗。林初见背着相机走在巷子里,鞋跟敲出的响,在寂静里显得格外脆。
上午没采访到沈西曜,她索性留了下来。张奶奶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带,八仙桌上的搪瓷杯印着劳动模范,杯沿磕了个小口。不是不搬,老人给她倒温水,手背上的青筋凸着,这墙缝里有我跟老头子结婚时贴的囍字,抠都抠不下来。
林初见在采访本上写:房子是记忆的壳。笔尖顿了顿,又划掉,改成:他们怕的不是搬家,是把日子拆散了。
天色彻底黑透时,她从张奶奶家出来。巷口杂货店的灯泡忽明忽暗,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余光瞥见巷尾站着个人。
那人靠在斑驳的砖墙上,手里夹着烟,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风吹过,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林初见愣了愣——是沈西曜。他没穿西装外套,白衬衫的领口松了两颗扣子,小臂上有道浅浅的划痕,像被碎木片划的。
沈先生
他转过身,显然也没想到会撞见她。掐烟的动作很快,烟蒂扔进垃圾桶时,发出叮的轻响。还没走。
多记点东西。林初见看着他胳膊上的伤,你这是……考察
算。他没多解释,目光扫过巷子两侧的老楼,排水系统老化,雨季积水能漫到膝盖。
张奶奶说,去年暴雨,她跟邻居淘了半夜水。林初见轻声说,但她还是不想搬。
沈西曜沉默了。路灯的光斜斜打在他脸上,把眼下的青黑照得很清楚。安置点的社区医院,下月初投入使用。他忽然说,声音比白天低了些,我让他们加了老年科门诊。
林初见愣了愣:官方说明里没提。
还在协调设备,没定的事,说了不算。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像是累了,你一个女的,这么晚在老城区晃,不安全。
习惯了,做专题得蹲点。林初见拿出手机,叫了车,快到了。
沈西曜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直到巷口传来车灯的光,他才忽然开口:林小姐,新闻要真相,但真相有时候得等。
林初见回头看他。他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白衬衫的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晃。车开起来时,她从后视镜里看,他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什么——好像是张纸,在风里抖了抖。
三|闺蜜的毒舌提醒
周六下午,林初见窝在陆曼青的心理咨询室,咖啡杯底的渍圈已经干了。米黄色沙发陷下去一小块,她盯着墙上《睡莲》的光影发愣——那光影晃啊晃,像极了昨晚巷口沈西曜的影子。
魂丢老城区了陆曼青啪地合上杂志,笔在茶几上敲了敲,从进门到现在,你第三十七次摸手机了。指望谁发消息那个‘规划局冰山’
林初见被戳中,耳根有点热:别瞎猜,我就是在想采访稿。他明明对居民的事上心,偏要装得冷冰冰……
装陆曼青挑眉,给自己续了杯茶,蒸汽糊了眼镜,上周三我去社区医院送资料,看见个穿西装的男人跟院长争:‘老年科的轮椅必须是加宽的,有位张奶奶腿肿。’——你猜是谁
林初见猛地坐直:沈西曜
除了他还有谁。陆曼青摘下眼镜擦了擦,他不是装冷,是把‘在乎’掰成了两半:一半藏在‘项目需要’的壳里,一半偷偷往实处落。就像你,她话锋一转,指了指林初见的采访本,上次张奶奶住院,你绕路送汤,偏要说是‘顺便采访’;实习生把数据搞错,你熬夜重算,对外只说‘我没审仔细’。
林初见捏着杯柄的手指紧了紧。她想起母亲走后,父亲把月季扔了那天,她站在空荡荡的阳台,明明想哭,却对父亲说搬新家好,省得打理。原来有些硬气,是怕柔软被人看见。
你俩啊,陆曼青叹了口气,都把‘在乎’当软肋藏。但林初见,你盯着他袖口的划痕看了半分钟,采访本上写了三行‘沈西曜’的名字又划掉——这可不是‘采访对象’该有的动静。
手机突然震动,是社区工作人员发来的消息:初见,有人匿名给独居老人订了三个月的午餐,备注要软食。
林初见的指尖顿在屏幕上。昨晚巷口,沈西曜捏在手里的那张纸,好像就是张订餐单。
对了,陆曼青突然想起什么,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扔给她,是加缪的《局外人》,不是所有人的‘冷漠’都是真的。但人活着,总得有个人能看见你藏起来的热乎气儿。
林初见翻开书,扉页夹着张便签,是陆曼青的字:别让‘怕受伤’,变成‘错过’的借口。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染成橘色,她忽然想给沈西曜发条消息,问他胳膊上的伤结疤了没。
四|危楼的坍塌
凌晨两点十七分,手机铃声像炸雷。林初见抓起来,张奶奶的哭腔混着刺耳的轰隆声钻进来:初见……楼塌了!老王他……他还在里面!
林初见的血瞬间凉了。她套上外套冲下楼,打车时手都在抖,给派出所朋友打电话,对方喘着气说:最老的那栋三层楼,东侧塌了,有三个人被困!
车刚停在巷口,尘土味就呛得人睁不开眼。警戒线外,裹着毯子的居民蹲在地上哭,消防车的红灯把他们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林初见拨开人群,看见张奶奶被护士扶着,花白的头发上还沾着灰:我起夜听见墙裂,喊老王快跑,他说要拿存折……
张奶奶您先别急,救援的人来了。林初见扶着老人坐下,目光往废墟里扫——那片黑黢黢的碎砖堆上,几个橙色身影正弯腰刨着什么。其中一个动作格外快,安全帽的带子勒着下巴,露出的小臂上,有道疤在红灯下闪了闪。
是沈西曜。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点,他该在办公室改方案,或者在宿舍补觉。
林初见绕开警戒线跑过去,碎石子硌得脚底疼:沈西曜!
他回过头,脸上沾着泥,额角的新伤正渗血。看见她,眉头猛地拧起来:谁让你进来的这里随时会二次坍塌!
张奶奶给我打电话,我担心她。林初见的声音也发颤,你怎么在这儿
加班到十二点,刚开车出工地就听见响。他指了指废墟深处,里面有个老人,刚才还敲了敲预制板,现在没声了。他的喉结动了动,我跟里面的结构熟,能指认承重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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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头顶传来咔哒一声。沈西曜拽着林初见往旁边扑,一块碎砖砰地砸在她刚才站的地方,碎成渣。
你不要命了他吼她,手还紧紧攥着她的胳膊,指节发白。
我学过急救,能帮着登记信息,或者递工具。林初见挣开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创可贴,踮脚往他额角按,你流着血指挥,队员们分心。
沈西曜愣了愣,没再推她。远处传来消防队长的喊声:沈工!东南角发现动静!
他转身要走,林初见突然拉住他的衬衫角:小心点。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路灯的光正好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有星星。嗯。他说,然后转身冲进了废墟里。
林初见站在安全区,看着他的橙色背影在碎砖堆里起伏。有队员跑过来要水,她递过去时,听见他们低声说:沈工刚才徒手搬预制板,手都磨破了……
天边泛白时,最后一位被困老人被抬了出来。人群里爆发出低低的欢呼,林初见却看见沈西曜晃了晃,扶住了旁边的树干。她跑过去,发现他的手在抖,指甲缝里全是血。
你怎么样
他笑了笑,声音哑得像砂纸:没事,就是有点脱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她,人都救出来了,真好。
朝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额角的创可贴被风吹得轻轻掀边。林初见突然想起陆曼青的话——原来真的有人,把热乎气儿藏在硬邦邦的壳里,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用尽全力发光。
五|采访背后的秘密
危楼坍塌后的第三天,林初见蹲在社区服务中心的物资箱旁,手指抚过纸箱上的标签——爱心捐赠:老年软食专用米
50kg。字迹是偏硬的楷书,撇捺收得很利落,像极了她那天捡起来的安置协议背面,那行独居老人优先安排一楼的铅笔字。
这些都是沈工联系的。工作人员正给纸箱贴封条,抬头看见她,笑着补充,上周就定了,说怕老人搬新家不习惯外面的饭。还有那些体检卡,也是他跑社区医院签的字,说‘费用从项目应急资金里走’。
林初见的指尖顿了顿。她想起周二凌晨,沈西曜扶着树干喘气时,手腕上除了那块旧机械表,还多了道红痕——现在想来,像是反复拧瓶盖磨的。
沈工今天还来吗她问。
刚走,说去看新安置点的无障碍坡道。工作人员指了指门外,喏,估计还没走远。
林初见抓起相机跑出去。巷口的老槐树下,沈西曜正站在三轮车旁,给收废品的大爷递烟。他换了件浅灰色衬衫,袖口卷到肘部,小臂上的划痕结了层薄痂。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烟夹在指间没动。
你怎么还在这儿他问,语气比第一次采访时软了些。
采访社区服务中心。林初见举了举相机,镜头对准他手里的烟——烟盒是最便宜的牌子,和他手腕上的机械表格格不入。这些捐赠物资,是你做的。
不是问句。沈西曜的耳尖微微泛红,把烟塞回大爷手里:项目应急资金本来就该用在居民身上。
那协议背面的补充条款呢林初见往前一步,相机屏幕亮着,正好映出他的眼睛,‘独居老人每月可领200元买菜补贴’,也是你加的
他愣了愣,随即低头笑了笑。阳光穿过槐树叶,在他鞋尖投下碎光:你还真会翻旧东西。
我是记者。林初见也笑,沈工,我想采访你。不是关于项目,是关于‘怎么平衡图纸和人心’。
他沉默了几秒,抬头时,眼里的光比槐树叶还亮:下午六点,安置点的样板间。我带你看新修的坡道。
六|暧昧
周五下午,林初见站在规划局门口的梧桐树下,手里攥着采访本——上面记着新安置点的绿化方案:本地树种占比80%,含30棵石榴树(居民原有树木移植)。这是沈西曜昨天微信发她的,末尾加了句:张奶奶说她家的石榴树结的果最甜。
林记者
身后传来笑声,林初见回头,看见唐卓站在台阶上,手里拎着个纸袋。他穿件亮蓝色衬衫,比沈西曜显得张扬得多:等沈西曜他被局长叫去开会了,估计得半小时。
没事,我等他。林初见把采访本塞进包里。
正好,我这儿有两张西餐厅的券。唐卓走下来,把纸袋递过来,新开的,据说甜点不错。沈西曜那人,开会能开到半夜,你等他不如……
不用了,谢谢。林初见往后退了半步,我采访完还有事。
唐卓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笑了笑:林记者对沈西曜倒是挺执着。不过说真的,他那人太轴——上次为了给老人加坡道,跟施工队吵了一架,差点耽误工期。
林初见没接话。她看见沈西曜从大楼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份文件,眉头还皱着。唐卓也看见了,拍了拍林初见的肩:那我先走了,改天聊。
沈西曜走近时,唐卓正好擦着他的肩过去,两人都没说话。
等很久了沈西曜问,把文件塞进公文包——林初见瞥见文件角写着石榴树移植技术方案。
刚到。林初见翻开采访本,关于绿化……
先别问这个。他打断她,从公文包里摸出个小盒子,给你的。
是盒创可贴,卡通图案的。林初见想起周二给她贴额角时,他笨拙地撕了三次包装。
你上次的创可贴掉在废墟边了。他挠了挠头,耳尖又红了,这个……不容易掉。
风卷着梧桐叶落在脚边,林初见的手指碰到盒盖,温温的。她抬头,看见沈西曜的目光落在她的采访本上——昨天他写的石榴树三个字,被她用红笔圈了起来。
唐卓刚才……他突然开口,声音有点闷,他性格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林初见突然笑了:沈工,你是在担心我,还是在吃醋
他的脸瞬间红透,转身就往大楼里走:绿化方案我发你邮箱了!
林初见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创可贴盒暖得发烫。她翻开采访本,在石榴树旁边补了行字:他的硬壳里,好像藏着颗软糖。
七|旧伤
林初见最终还是没忍住,把那篇关于城市规划者的报道提纲往深挖了一层。她没直接问沈西曜,而是托跑社会版的同事查了查十年前的旧闻——屏幕上跳出沈氏集团破产的标题时,她握着鼠标的手顿了顿。
报道里说,沈宏明负债跑路时,留下刚上大二的儿子。同事发过来一张模糊的老照片:少年站在法院门口,穿洗得发白的校服,手里攥着法院传票,背却挺得笔直。林初见放大照片,少年的眉眼轮廓,和现在的沈西曜几乎重合。
她想起沈西曜总穿的那件深灰色衬衫——领口磨出了毛边,却永远熨得笔挺;想起他公文包里永远备着的压缩饼干,说加班来不及吃饭;想起他看安置协议时,手指会无意识摩挲纸页边缘,像在摸什么易碎品。
采访那天,林初见把提纲放在沈西曜的办公桌上。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职业理想四个字上投下条纹。沈工,她斟酌着开口,我查资料时看到,你大学读的是金融,后来转了城市规划
沈西曜翻文件的手猛地停了。他抬头时,眼里的光像被什么东西掐灭了,只剩下冷。你调查我。
我不是故意的。林初见往前倾了倾身,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对‘责任’看得这么重。比如为了安置点的坡道,宁愿跟施工队吵到深夜。
这和报道有关系吗他把文件合上,指节抵着桌面,发白。林小姐,你是记者,我尊重你挖新闻的权利,但我的过去,和老城区的居民没关系,和你要写的报道也没关系。
林初见看着他。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有话堵在喉咙里。阳光移到他手腕上的机械表,表盘内侧有道浅浅的刻痕——她突然想起那张老照片,少年手腕上好像也戴着块同款表,只是更旧些。
我爸以前是做地产的。她突然说,声音放轻了些,我妈走后,他把家里的月季全刨了,说‘睹物思人没用,日子得往前过’。但去年我回家,发现他阳台种满了和我妈同款的月季。
沈西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我以前觉得他冷硬,后来才懂,有些人的‘不回头’,是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动了。林初见拿起提纲,报道的事,如果你不想提,我可以改方向。但我想让你知道——她看着他的眼睛,你不用总把自己绷得那么紧。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阳光都移到了墙角。那表是我妈留的。他突然说,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灰,我爸跑路后,我把它当了换钱,给我妈治病。后来我打了三年工,又把它赎回来了。
他抬起手腕,指尖摸着表盘的刻痕:城市规划和当掉的表不一样。图纸上的每一条线,都不能‘赎’。所以我必须算到最细——细到老人走的坡道要多宽,石榴树移植时要带多大的土球。
林初见突然懂了。他不是冷硬,是怕了。怕自己哪怕错一小步,就会有人像当年的他和母亲一样,被生活逼到悬崖边。
对不起。她轻声说。
没事。他把文件重新翻开,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平淡,报道可以写,但别写我。多写写那些等着搬新家的老人——他们的故事,比我的值钱。
那天走出规划局时,林初见在采访本上写: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桥,一边连着过去的伤,一边载着别人的路。只是她没说,这座桥,其实也需要人扶一把。
八|父亲的病房
林建国住院的消息,林初见是在采访完社区医院的老年科后接到的。护士在电话里说脑溢血,正在抢救时,她手里的录音笔啪地掉在地上——笔盖摔开,露出里面的磁带,上面贴着标签:沈西曜采访
第3版。
她赶到医院时,抢救室的灯还亮着。走廊长椅上,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突然想起上一次这样慌,是母亲走的那天。沈西曜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她接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爸……他在抢救。
我马上到。他只说这四个字。
林初见以为他只是说说。直到半小时后,她看见沈西曜拎着保温桶站在走廊尽头——他还穿着工地的反光背心,裤脚沾着泥,显然是从安置点直接过来的。我问了张奶奶,说叔叔喜欢喝小米粥。他把保温桶递给她,我让社区医院的朋友打了招呼,他们会安排最好的医生。
抢救室的灯灭时,林建国被推了出来。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还没醒。林初见跟着病床走,沈西曜就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默默帮她拎着包,挡开走廊里来往的推车。
接下来的三天,沈西曜每天都来。他从不多说,却总能把事办得妥帖:知道护工忙不过来,他就提前查好术后按摩教程,趁林初见吃饭时,给林建国揉腿;知道她没时间买饭,他就每天换着花样带——今天是张奶奶做的包子,明天是社区食堂的馄饨。
第四天早上,林建国醒了。他看着守在床边的林初见,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林初见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却用力回握了一下。这时沈西曜拎着早饭进来,看见林建国醒了,愣了愣,转身想走:我去给医生说。
沈工,谢谢你。林建国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初见给我讲了,安置点的老人都夸你。
沈西曜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对着病床上的林建国鞠了一躬:这是我该做的。
林建国看着他,又看了看林初见,眼里慢慢泛起红:我以前总说,记者要‘铁面’,不能带私情。但现在觉得……心热,写出的东西才会暖。
林初见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知道,父亲不仅在说她的报道,也在说她和沈西曜。沈西曜站在原地,手里的保温桶冒着热气,在晨光里氤氲出一层白雾。
九|彼此的背影
林建国能下床那天,林初见炖了锅排骨汤。沈西曜来送新的安置进度表,被她按在病房的折叠椅上:必须喝一碗,算谢你这些天的小米粥。
他接过碗,手指碰到瓷壁时顿了顿。林建国在旁边看着,突然说:沈工,我家初见性子犟,跟她妈一样,认定的事八头牛拉不回。沈西曜的耳朵红了,低头舀粥的手差点把勺子掉在地上。
那天下午,沈西曜走后,林建国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本旧相册。这是初见妈当年采访时拍的,他翻到一页,照片上的年轻女人蹲在老巷里,正给墙根的喇叭花拍照,她说记者的眼睛,要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光。林初见看着照片,突然想起沈西曜额角的创可贴,在废墟的红灯下亮得像颗星。
沈西曜失联是在三天后。林初见打了二十个电话,最后一个接通时,只有电流的杂音和隐约的喊叫声。她冲到工地时,警戒线外围了不少人,唐卓正对着对讲机吼:西侧边坡滑了!沈西曜还在下面核对管线图!
雨下得很大,林初见的鞋陷在泥里。她想起上周沈西曜给她的钥匙串——除了办公室和宿舍的钥匙,还有把黄铜小钥匙,他说安置点样板间的,你随时能去看。样板间的窗台上,放着她上次落下的采访本,扉页夹着张便签:边坡有隐患,我带施工队再查一遍,晚上给你带张奶奶做的糖包。
雨幕里,有人喊找到了。林初见跑过去,看见沈西曜被人扶着走出来,胳膊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手里还攥着那张管线图。你怎么来了他看见她,声音哑得厉害,却伸手把她往伞下拉,雨大,别淋着。
你还知道担心人林初见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知不知道我打了多少电话
手机掉泥里了。他笑了笑,指节擦过她的脸颊,怕你担心,就想着赶紧出来。
那天晚上,林初见在工地的临时帐篷里给沈西曜换药。他的胳膊上划了道深痕,她说疼就说,他却盯着她的手:你采访本里写,‘他的硬壳里藏着软糖’——我没那么好。
你有。林初见按住他想缩回去的胳膊,张奶奶说,你帮她把老衣柜改了矮脚,方便她坐轮椅推;施工队的人说,你为了保住那棵老石榴树,改了三次管线图。她抬头看他,帐篷外的雨还在下,沈西曜,你不用总把自己当桥,也可以当需要人扶的树。
他的喉结动了动,突然伸手把她抱住。帐篷里的灯很暗,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初见,我以前怕给不了人安稳,现在……想试试。
十|报道的抉择
匿名电话打来时,林初见正在整理沈西曜的采访录音。对方说沈西曜拿了建筑商的回扣,安置材料用了次品,还发来张照片——沈西曜和建筑商在茶馆握手,背景里的合同隐约可见。
林初见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她想起沈西曜的衬衫领口磨出的毛边,想起他公文包里永远不够用的应急资金申请单。她翻出之前拍的安置点材料样本,又去质检站查了报告——钢筋型号、水泥标号,全是合同里的最高标准。
第二天,她蹲在茶馆对面的咖啡馆。建筑商出来时,她走过去亮出记者证:上周三下午,你和沈工在这儿谈什么
男人愣了愣,随即苦笑:沈工逼我把利润让了三个点,说‘老人住的房子,不能偷工减料’。那合同是补充协议,我怕他告我之前用旧料,特意拍了照留底——没想到被唐卓拿去做文章。
林初见的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下。她想起唐卓那天在规划局门口说的沈西曜太轴,原来不是玩笑。
她没把这事写成报道。只是把补充协议和质检报告复印了份,放在了局长的办公桌上。晚上给沈西曜打电话时,他在安置点的工地上,背景里有锤子敲打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林初见看着窗外的月亮,就是想告诉你,样板间的喇叭花开了,跟老城区的一样。
他笑了:等忙完这阵,我们一起去看。
十一|病榻前的守望
林初见把材料交给局长的第三天,唐卓被调离了老城区项目组。沈西曜没提这件事,只是那天下午,他带了个铁皮饼干盒到医院,里面是张奶奶做的糖包,还热乎着。
张奶奶说,叔叔能下床了,该补补甜的。他把糖包放在床头柜上,目光扫过林建国床头的相册——林初见把母亲那张拍喇叭花的照片摆在了最上面。
林建国从被子里伸出手,拍了拍沈西曜的胳膊:沈工,我听初见说,你为了那棵石榴树,改了三次图纸
沈西曜愣了愣,点头:那树是张奶奶结婚时栽的,她说结的果能治孙子的厌食症。
傻孩子。林建国笑了,眼里有泪光,我以前总教初见,新闻要‘客观’,不能带‘私情’。现在才明白,没点‘情’,怎么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他看向林初见,你妈当年拍老巷,也是因为住着她的小学老师。
林初见的心轻轻颤了一下。她忽然懂了,父亲不是不懂温情,只是把它藏在了铁面的壳里,像沈西曜藏在规划图里的软糖。
那天晚上,沈西曜要回工地,林初见到医院门口送他。晚风带着桂花香,吹得人心里发暖。你爸说,等他出院,想请你吃顿饭。林初见说,声音有点轻。
沈西曜的脚步顿住,回头时,眼里的光比路灯还亮:好。
还有,林初见从包里摸出个东西,是枚小小的石榴树胸针,我给样板间的石榴树拍了照,做了这个。
他接过去,指尖摩挲着胸针的纹路,忽然伸手抱住她:初见,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看见我藏起来的糖。
十二|夜色不过一盏灯
老城区最后一批居民搬离那天,林初见扛着相机守了一上午。张奶奶抱着装着石榴籽的布包,站在老楼前不肯走,直到沈西曜把移植好的石榴树苗照片给她看:土球带了半米,明年肯定结果。
林初见按下快门,镜头里,张奶奶的眼泪落在布包上,沈西曜的袖口沾着新土,却把老人的手攥得很紧。
三个月后,林初见的《夜色不过一盏灯》出版了。书的封面是她拍的照片:安置点的路灯下,沈西曜正弯腰给张奶奶调整轮椅的刹车,影子和老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棵并肩的树。
新书分享会那天,沈西曜坐在第一排,手里捏着那枚石榴树胸针。林初见翻到书里的一句话——所谓温情,不是绕开现实的糖衣,是有人愿意陪你,把硬邦邦的日子,过出软乎乎的光——抬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会后,他们一起回了安置点。样板间的窗台上,喇叭花爬满了栏杆,月光落在花瓣上,像撒了层碎银。沈西曜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是把钥匙:上次你说喜欢样板间的阳台,我跟物业申请了,这是备用钥匙。
林初见接过钥匙,指尖碰到他的手,温温的。沈西曜,她忽然说,以前我觉得夜色是冷的,因为总一个人走。但现在觉得,它不过是盏灯——你在,光就亮着。
他把她的手攥紧,往阳台外指:你看。
安置点的路灯全亮了,一盏接一盏,像串起来的星星。远处的老城区旧址上,新的社区服务中心刚封顶,塔吊的灯光在夜色里闪,像在跟过去的日子挥手。
以后的每一个晚上,沈西曜的声音在风里轻轻晃,我都陪你看灯亮。
林初见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袖口淡淡的尘土味,心里满得快要溢出来。她知道,有些故事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就像老城区的喇叭花,落了又开,总有人记得,它曾在某个夜色里,被两个人的目光,温柔地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