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腊月初三。
鹅毛般的大雪已经下了了大半夜,晚上十一点左右,李家屯的批斗大会刚刚结束!
强劲的北风刮的树梢吱哇乱叫,仿若百鬼夜行!
雪天与雨天不同,虽然是阴着天,但是在白雪的映衬下还能看出人的大致轮廓!
从村委大院走出来的陈三眉头紧锁呸!这个鬼天气还搞这一套,这特么不是闲的慌吗在家搂着娘们儿睡觉他不香吗
你说啥!你小子是不是皮痒了要不明天晚上批斗你!革委会主任李二楞听到陈三的抱怨立刻大声呵斥!
别…别…别呀!陈三吓得都有点结巴了,朝着李二楞点头哈腰主任,我这不是着急吗,我家孩子小宝发烧好几天了,吃药打针也不见好!也就百十户人家的村子,谁家有啥事全村皆知,小宝生病李二楞是知道的。
着急也不能乱说,再有下次,让你尝尝挨批斗的滋味!滚吧!李二楞再次呵斥!
谢谢主任!谢谢主任!我这就滚!陈三使劲裹了裹身上的破棉袄,转身就走!陈三家搬来这个村五六十年了,这村陈姓只有他一家,而且世代单传,在村里基本没什么发言权!
转过街口,积雪在陈三脚下嘎吱嘎吱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特么的,什么东西!一个懒汉二愣子都骑在我头上拉屎!陈三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推开自家大门,看到北屋灯光依旧亮着,陈三赶忙紧走几步推开屋门孩儿她娘,你怎么还不睡!陈三看到老婆赵桂芬披着个破被坐在炕上,旁边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屋里并不暖和多少,虽然有炕但是没有柴火!
这不是小宝一直发烧,你又一直不回来,我哪敢睡啊!赵桂芬埋怨的说道。
陈三跺跺脚上的积雪,脱了破棉袄破棉鞋也赶紧上炕钻进赵桂芬披着的破棉被里。
今天又是批斗李有田吗赵桂芬一边抱住陈三给他暖和暖和一边问。
嗯不是他还有谁咱村就他是富农成分!
说起这个李有田,应该也不算富农,土改时,也就有二十多亩地,比平均数多出个七八亩,但是他又文化,熟读易经,爱算卦。土改划成分的的前几天,土改工作组长找他算卦,他说人家有血光之灾,当晚工作组长就掉沟里摔断了胳膊,工作组长说李有田咒他非常生气,划成分的时候直接给他划了富农!文革来了又破四旧(旧文化,旧思想,旧风俗,旧习惯),所以只要有批斗任务,李二楞就把他揪去!
他爹,要不咱找李有田看看吧!赵桂芬也是急了。看着三岁的儿子老是昏迷不醒,医生又看不出个所以然,虽然不让搞封建迷信,但她也想冒险一试!
好!你先睡吧,我看着点儿子!陈三看着小宝昏迷不醒的样子下定了决心!
屋外的北风鬼哭狼嚎,扑打着窗户上糊着的旧报纸,发出哗啦啦撕裂般的声响。赵桂芬在冰冷的土炕上依偎着自己的丈夫,再没说一个字。
陈三的目光越过妻子,越过怀里这个比炭火更烫的小生命,死死钉在土墙上那张已经褪色发黄的农业学大寨宣传画上。那上面印着革命群众豪迈的笑容。他看着,咬着牙,下颌骨绷得像块石头,眼底却漫上一片血红,决绝的暗流在深处汹涌奔腾。
不行今晚就得去
破草鞋踩在厚厚的雪壳上,发出咯吱…咯吱…单调而孤寂的回响,一声,又一声,重重砸在陈三自己的心上。他把自己裹在破旧不堪、露着黑色棉絮的旧棉袄里,头几乎要缩进肩膀里,每一步都走得又急又快,仿佛身后有恶鬼追逐。冷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吹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村中土路两边的标语,白天里用红漆刷得鲜艳刺眼——那些打倒封建迷信!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此刻在惨淡的星光和雪地的反光下,却显出几分狰狞扭曲的怪异轮廓
他不敢走大路,只沿着结冰的灌溉渠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冰冷的雪粉灌进他那双早已没了底的烂鞋里,寒气针一样扎着脚板心,他感觉不到疼,或者说这点疼早就麻木了。陈三全部的神思都凝聚在怀里那包着、小心翼翼用体温护着的五个鸡蛋上。那是家里鸡窝里仅存的、被妻子看得比命还重的五个宝贝。鸡蛋隔着薄薄一层破布,圆润光滑,带着微微的暖意,是这个小院仅存的生机。
终于,那扇破败朽坏、糊着层层旧封门纸的小院门出现在眼前。门斜挂着,虚掩着一条缝,里面一丝灯光也无,死寂得像一口埋在雪堆里的破棺材。陈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停下脚步,躲在门边一棵光秃秃的老枣树后面,像一头黑夜中潜行的瘦狼,竖起耳朵捕捉院子里的动静。寒风掠过树枝,发出呜呜的悲鸣。
里面寂静无声。打谷场上高音喇叭尖锐的电流声和人潮口号似乎隔得很远,又似乎就在这凝固的冷空气里嗡嗡作响。等了许久,久到陈三以为自己快要和这冰疙瘩树合为一体时,一阵轻微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才极其缓慢地从小院内传来,还伴随着几下抑制不住的、痛苦的咳嗽声。
吱呀……门轴痛苦呻吟着,裂开一道更宽些的黑缝。一个佝偻的身影艰难地从里面挤出,背脊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每一步都蹒跚颤抖,扶着门框的手枯瘦得像鹰爪,布满沟壑的脸在惨淡的星月微光下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痕。三角高帽虽然摘了,但那道无形的耻辱烙印,比任何肉眼可见的淤伤更深,更深地刻在每一根抽紧的神经里。
是李有田!
看到他那模样,陈三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勒得他喘不过气。一股尖锐的羞耻和巨大的恐惧混杂着升腾起来,几乎要将他来时的决绝冲垮。他下意识地又往老枣树后面缩了缩,后背重重撞在粗糙干裂的树皮上,那冰冷的触感反而让他混乱的脑子有了一瞬的清醒。他猛地吸了一口带着冰碴味道的冷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眼看李有田拖着沉重的步子,就要挪过院子角落那口冻得结实的水井。
李、李老叔!陈三的声音又干又涩,低哑得像是破败风箱最后的嘶鸣,在这死寂的雪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凄惶。
那佝偻的身影猛地僵住,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李有田猛地扭过头,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极端惊惧的光芒,迅速扫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乡邻的情分,只有被捕猎者发现的仓皇与绝望。
是我!陈三!屯西头的陈三!陈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树影里窜出来,跌撞到井台边,噗通一声竟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雪地上。膝盖撞上冻土,一阵钻心的痛,他却浑然不觉。怀里用破布包着的五个鸡蛋,被他紧紧捂在胸口,隔着薄薄的棉衣和布包,带着他滚烫的体温和唯一的筹码。
求……求求您!救救我娃!救救小宝!陈三的头深深低了下去,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冰渣扎进皮肤,他却只感到一种解脱般的钝痛,娃烧得快没了……医院……都没法子……我……他哽咽着,喉头滚动,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我就这一个娃啊!求求您老……给……给看一眼……就偷偷看一眼……他不敢抬眼看李有田的反应,只是慌乱地、双手哆嗦着把那包鸡蛋解开一个小口,五个圆润的、在黑暗雪地上也泛着微光的鸡蛋露了出来。
风呜呜咽咽吹过,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呜咽。
李有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跪在雪地上的陈三,又极其快速地扫了一眼四周那无边死寂的黑暗,那张原本只是枯槁浮肿的脸,瞬间惨白得像糊窗户的烂纸。他佝偻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恐惧。他牙齿咯咯作响,嘴唇哆嗦着,用气若游丝的声音挤出几个字:你……你这是要我老头子的命……
他猛地缩回手,像是那鸡蛋会烫着他腐烂的皮肤。他又惊疑不定地看向远处依稀还能听到一点声浪的打谷场方向,急促地低吼:走!快走!趁没人看见!啥也别说了!快走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三。他的肩膀彻底垮塌下来,跪在雪地上,感觉全身的血都凉透了。但下一秒,怀里小宝那微弱却滚烫的体温像烙印在提醒他。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雪水,迸发出一种几乎是濒临崩溃的孤注一掷的光芒,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斩断一切后路的狠厉:李老叔!娃就在屋里烧着!……今儿个……就今儿个……要是他真熬不过去了……你猜……我会做啥他死死盯着李有田那双骤然收缩、瞳孔里只剩下无边惊恐的眼睛,您老今儿夜里在台上遭的罪……是批斗,是唾沫星子……可明儿……我要是揣着火药去找了李二楞,说我家娃没了,我也没啥活头了……就说你让我去的、该偿命的一起下黄泉……您说……李大壮信我……还是信你
空气凝固了。只有风卷着雪屑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有田浑身筛糠般剧烈抖动起来,不是因为陈三那杀气腾腾的低吼,而是他听懂了那话语背后,一个父亲走投无路、彻底泯灭生机的绝望毒焰。他太清楚屯子里那些民兵的手段了。真要被陈三攀扯上害命……他那双惊恐的眼睛扫过地上五个圆润微光的鸡蛋,又落回陈三那张在黑暗里被疯狂和绝望啃噬得几乎变形的脸上。
他枯瘦的手指痉挛地抽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抑制不住、如同拉破风箱般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被打伤的筋骨,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他终于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弯下了那本就难以直立的腰,仿佛整个骨架都在哀鸣。他枯枝般的手颤抖着伸了出去,触碰到冰冷地面上的布包,手指像怕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才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五个鸡蛋缓慢、艰难地,一个一个捡拾起来,拢进怀里。
每一颗鸡蛋被他冰冷粗糙的手指抓起,都让陈三的心跟着狠狠跳一下。那不是得逞的松快,而是一种更深、更冷的坠落感。
快……滚进来!李有田的声音像在砾石上磨过,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濒死的喘息。他不敢再停留门外哪怕一秒,猛地转身,扶着结冰的水井沿,用一种近乎逃离的速度,蹒跚着挪向自家那黑洞洞的、门轴吱嘎作响的屋门。
油灯微弱的火苗,在李有田家土炕角落的小方桌上跳跃,灯芯捻到最小,只吝啬地照亮炕沿周围巴掌大一圈昏黄的光晕。屋里其他地方都沉没在粘稠厚重的黑暗里,冷得像冰窖。土炕上光秃秃的草席破旧不堪,露出底下的黄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呛鼻的草药味、伤处皮肉渗出的腐烂味、还有长久不通风的霉朽尘土气。
鸡蛋被李有田飞快地藏到了炕洞里。他盘腿坐在炕席上,因为伤痛无法挺直腰背,整个人蜷缩着,下巴几乎要磕到膝盖,青紫伤痕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格外扭曲可怖。昏黄的光只勉强照亮他胸前那点地方。他枯瘦的手指抖得如同秋风里的黄叶,正极为小心地从一个油腻破旧的蓝布包中取东西——一枚古旧得发黑、磨损严重、却因长年摩挲而显出诡异暗光的铜钱;还有几张薄薄的、边缘发毛泛黄、上面画满了弯弯曲曲暗红朱砂符号的纸符。
每一件东西被摸出来,都像是从鬼门关里往外掏。李有田急促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产生的呻吟。他那双深深凹陷、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三,声音压低得近乎耳语:娃的生辰……
七一年……腊月初七……寅初……天快亮的时候……陈三的声音也在抖,他蹲在冰冷的泥地上,上身竭力向前倾着,恨不能把每个字都钉到对方耳朵里。他紧紧盯着李有田的一举一动,连大气都不敢喘,整个人绷得像一根拉满即将断裂的弓弦。
李有田枯槁的左手艰难地拿起那枚布满绿色铜锈和污痕的钱币。钱币表面磨损严重,古旧的刻字几乎难以辨识。昏暗中,他那像枯枝一般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无法控制。他尝试了几次想要稳定手腕,却徒劳无功,钱币在指间抖个不停。最后他不得不用牙齿狠狠咬住下唇,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借着这一丝自残带来的短暂控制力,才勉强将铜钱紧紧捏住。
右手的食指被他用力塞进嘴里,使劲咬了一口。因为牙齿松动,这一下力道失控,用力过猛,指尖顿时渗出一大滴黏稠、
李有田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三枚震颤着最终安静下来的铜钱,它们就落在最上面那张朱砂符纸上。灯影晃动着,映着他脸上青紫的伤痕,让他此刻惊骇的表情如同庙里斑驳的鬼画符,狰狞而可怖。他呼吸都忘了,只有干瘪的胸腔在无声地痉挛。
坏了……一声浑浊惊恐的气音终于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大凶!断魂关!七日内必……
后面那个死字终究没敢说出口,却在陈三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狠狠擂了一锤!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后背瞬间被冰冷的汗浸透,牙关死命咬住,才没让那声绝望的呜咽冲破喉咙。他的手猛地抓住冰冷的土炕沿,指甲深深抠进泥里,仿佛那就是儿子的命脉。
李有田枯槁的双手比方才更加剧烈地抖起来,仿佛随时要散架。铜钱还压在符纸上,他用那双浑浊不堪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诡异的图形和钱币位置,眼珠几乎要从凹陷的眼眶里爆裂出来。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每一次干咽都扯动着嘴角的伤口,渗出的血丝黏在了他的胡茬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着刚才批斗留下的污迹,顺着太阳穴的沟壑往下淌,滴在破旧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东……东边山上……他喉咙里像堵着一把滚烫的沙子,每一个字都磨得粗粝不堪,那座……塌了半边的城隍庙……那泥胎……不想蹲在那里沾灰了……他艰难地抬头,看向陈三,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同情,又混杂着更深的恐惧,它……它想走……可泥身脱不了壳……它……它要找个小娃做替身……顶它的差……它就自由了……
陈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到了天灵盖,像是被人赤身裸体地扔进了冰窖最深处!城隍爷!那座矗立在荒山野岭、早就断了香火、庙顶都塌了大半的破庙!平日里屯里人说起都觉得晦气的地方!
它……它看上了咱娃陈三的声音尖利得刺耳,带着无法自控的颤抖。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猛倾,几乎扑到李有田身上,李老叔!救命!咋办!给个活路!快说!他的眼神已经赤红一片,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抓住李有田冰凉的手腕,攥得死紧。
李有田被他攥得生疼,枯瘦的手腕几乎要被他捏碎。老头惊恐地想要抽回手,声音抖得更厉害:撒手!……撒开!……你听我说完!
陈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身子依然急切地前倾,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那破炕沿上。
扎……扎个纸人……李有田急促喘了几口气,仿佛刚刚逃过一劫,他枯槁的手指哆嗦着指向屋内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堆着些陈旧破烂的杂物,隐约可见一点褪色的彩纸边角。要扎得……扎得跟小宝像!眉眼……身量……要活灵活现!一丝……一丝都不能差!
扎个纸人一个和小宝一模一样的纸人
然后呢陈三的追问又快又急,如同鼓点砸落。
……半夜……子时正刻……李有田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被土墙外的黑暗听了去,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尽的阴寒,你……把这个纸人……背在你身后……像背真的小宝那样……摸着黑……一个人……去那东山的破城隍庙里……
他顿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三的脸,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像是要用这残酷的步骤碾碎陈三仅存的侥幸。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入了太多冷硬的恐惧,在……在那城隍老爷的泥塑神像跟前……把……把那个纸人……烧!烧个干干净净!烧得……一片纸灰都不能剩!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油灯芯爆出噼啪一声微响,跳动的光晕在李有田青紫浮肿的脸上和墙上巨大的、扭曲的阴影之间拉扯。
背着纸人!午夜子时!去那闹鬼的破城隍庙里烧掉!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陈三的耳膜,再狠狠刺入他那早已七上八下的心脏!外面无边的黑暗,打谷场隐约传来的口号声,怀里五个鸡蛋换来这绝望的法门……所有的念头和画面都在他脑海里狂乱地冲撞、爆炸!他想嘶吼,想把眼前这一切连同李有田一起撕碎!最终化作了喉咙深处一片灼热的、无声的呜咽,只变成大口大口的、带着血腥味的粗重喘息。冷汗从额头汹涌而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用力闭上眼,再猛地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烧毁一切恐惧的狂焰!为了救小宝,刀山火海也得趟!阎王殿他也敢闯!
中!我这就去扎!老叔……哪里能找到……会扎这种纸人的手艺人陈三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震得那小桌上的油灯火苗一阵疯狂乱窜,屋子里光影顿时狰狞地摇晃起来。
李有田被他这突然的举动惊得全身一缩,急忙用只剩气音的声音道:小声!小声!别嚷嚷!他眼神惊恐地扫向窗外,确认那死寂的黑暗,才极其费力地继续开口,……屯东头……老槐树底下……赵瘸子家……他……他祖传的……可他早就……不敢弄这些了……去年差点被拉去……
赵瘸子那个走路一高一低,脾气又臭又倔、几乎不和屯里人来往的孤老头子他以前扎的花圈纸人是屯里一绝,可这几年……陈三的心又沉了几分。难,难如登天!且不说赵瘸子敢不敢,单单是逼人家扎一个烧给城隍爷替身的纸人……这其中的晦气……
我……我去想法子……陈三的声音干涩而坚定,别的……别的还有啥讲究没
李有田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用力蜷缩又松开,指尖冰凉。他盯着地面上摇曳、扭曲的影子,沉默了好几息,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着陈三,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超越了自身恐惧的、复杂的忧虑。
……‘三缺’……他嘶哑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像冰渣子在铁皮上刮,阴人扎纸替命……有三大忌讳……
陈三屏住呼吸,感觉屋内的寒冷更重了几分,侵入骨髓。
一缺……是扎纸人的手艺……不能活……纸人是替身,要的是个‘空壳’,匠人手艺活络了,真把魂魄勾进去,就糟了……会出大邪……李有田的声音艰涩得像在拖动巨石,二缺……是烧替身的人……心不诚……犹豫后悔……半道停……这东西……它……它就会缠上引路的人……替身不成,引路鬼上身……
陈三后背的肌肉骤然绷紧,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他死死盯着李有田干裂的嘴唇。
……还有第三缺……李有田的声音变得更低了,几乎成了唇语,带着一种深深的忌惮,子时上路……背纸替身入庙……这一路……不能回头!不能出声!尤其不能应答任何叫唤!听见啥……看见啥……只当是风刮过……当自己是个死的!熬到庙门口……把纸烧了……才算完……他那眼神里透着一股冰冷的告诫,仿佛在说,最后这一缺,比小鬼还毒,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陈三用力地点头,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不回头,不应声,像个死人!为了小宝,他现在就可以是死人!
去吧……李有田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整个人彻底萎顿下去,佝偻得更厉害,头深深地垂在胸前,……快去快……办成……办不成……都别再来找我……咱们……两清了……这话语里的绝情和自保,寒冷彻骨。
陈三没再说话,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那扇吱嘎作响的破门。灌进来的刺骨寒风让他打了个哆嗦,可心里那团救命的火却烧得越来越旺!他像一头决绝的豹子,一头扑进了屯子东边那片更浓更深的、仿佛凝固的黑暗里。
屯东头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在腊月的深夜里只剩下几根狰狞扭曲的枝桠,像僵死巨兽枯槁的爪子,指向灰沉沉的天空。树下孤零零一栋低矮得几乎陷进土里的小院,破败的土墙垮了好几处。院子里没有一丝光亮,死寂如同坟墓。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腐草和刺鼻劣质烟草的味道。
赵伯!赵伯!开门!我是陈三!屯西头的陈三!陈三压低嗓子,急促又用力地拍打着那扇糊着破油毡纸的、冻得梆硬的木门。手掌拍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嘭嘭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院子里好一阵死寂。只有风吹过老槐树枝丫,发出呜呜的鬼哭。
赵伯!我知道您在家!救命啊赵伯!陈三几乎把嘴贴在门缝上,声音哽咽,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求您了!给我娃一条活路吧!他……他快烧没了!就指望您了!
又拍打了许久,里面才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极其缓慢的拖沓声,脚步声一高一低地靠近门边。
滚!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生锈铁皮摩擦般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耐烦,大半夜嚎什么丧!滚远点!再不滚喊人了!是赵瘸子的声音。
赵伯!陈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说李有田,更不敢提什么城隍替身,只能紧紧抓住最后那根稻草,扎个……扎个小娃!男娃!三岁!要像……要像个样子……活泛点!像……像真人一样!我……我给您钱!什么都成!白面鸡蛋您开口!他急得语无伦次,又狠狠拍了一下门板。
滚蛋!里面的爆喝更加愤怒,扎个屁!还扎小娃你想害死老子吗再敢敲,老子就……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咆哮,带着浓重的痰音和喘息。
陈三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绝望夹杂着一股邪火猛地冲上脑门。救儿子!救小宝!什么狗屁后果!什么天理王法!他一把撸起袖子,露出常年劳作结实的臂膀,眼底的血丝密布,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戾,几乎是吼了出来:赵瘸子!你听好了!我儿子躺在炕上只剩一口气!你要不帮我扎这个纸人救他命……明儿天一亮,我就去找革委主任李二楞!我就说!就说是你赵瘸子!逼我半夜来求你扎这邪祟玩意儿!我说你私下里一直搞封建迷信!批斗会上没把你揪出来是便宜你了!你猜……李二楞信我……还是信你个瘸腿的封建残余!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牙齿缝里迸出来的。
门内瞬间死寂。连那剧烈的咳嗽声都骤然停了,死寂得像棺材!
只有冷风还在呜呜地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有几个时辰那么漫长。
咯吱……
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门轴都要断裂的呻吟,那扇破木门竟然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挤过的细缝。一只浑浊不堪、布满血丝、眼白泛黄的老眼,死死地、充满怨毒和惊惧地,从那缝隙里看向外面黑漆漆的陈三。赵瘸子那张刻满了苦难和戾气的瘦长脸,在门缝里显得越发阴沉扭曲。
你……你……门缝里传来他压抑的、带着极端愤怒却无可奈何的喘息,……天杀的孽障!
门,最终缓缓开大了一些,一股更浓烈的烟草和陈腐之气扑面而来,如同打开了一座尘封已久的坟墓。
第二天傍晚,天刚擦黑。赵瘸子家那扇破院门再次开了条缝,一个用破旧蓝布裹着的、一人来高的长条东西,被赵瘸子用一根拐棍,极其粗暴地往外一顶、一推。那动作,带着十二万分的厌弃和恐惧,仿佛推出去的不是一个物件,而是烫手的烙铁,是不祥的灾星!
拿走!滚远点!再敢来……老子豁出命跟你拼了!赵瘸子嘶哑的咒骂从门缝里挤出,随即砰的一声,木门死死关上,里面还传来门栓粗暴插上的声音,重重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陈三赶紧扑上去,一把接住了那个险些倒地的蓝布包裹。入手很轻,带着新糊彩纸特有的、廉价刺鼻的颜料和浆糊混合的气味。他心脏狂跳,抱着包裹,像抱着炸药包又像抱着救命的仙丹,一句话不敢再说,迅速用破棉袄遮掩住包裹的大致轮廓,抱着它一头扎进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家方向飞奔。
一进家门,屋里静得吓人。油灯比往常更昏暗,豆大的火苗似乎随时会熄灭。赵桂芬坐在炕沿,抱着已经昏沉不醒、呼吸微弱得像游丝的小宝,整个人木呆呆的,仿佛一尊失了魂的石像。听到门响,她才机械地抬起头,脸色枯槁,眼窝深陷得吓人。当她看到陈三怀里那个形状怪异的蓝布长包裹时,她的眼神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掠过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喉咙里像是想发出声音,最终却只有嘴角无声地抽搐了几下,重新低下头,把脸贴向儿子滚烫的小脸,不再看陈三一眼。
陈三也没有任何解释的力气和念头。他直接把那蓝布包裹轻手轻脚地放在里屋冰冷的泥地上。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层层叠叠包裹着的蓝布。
噗啦——
一张惨白的、呆滞的小孩脸庞,猛地暴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
彩纸糊成的脸,大约三岁孩童的身量大小。脸颊涂着两抹过于鲜艳、如同凝固血迹般的腮红。眉毛用浓黑的墨描画,在油灯下显得突兀而僵硬。嘴唇是鲜艳到诡异的紫红色,微微向上咧着,仿佛凝固在一个死板僵硬的、极其轻微的笑容上。纸人的眼睛是两张空心的黑圈,此刻没有眼珠,只是两个深不见底、吸尽周围一切光线的黑洞!那黑洞直直地对着俯视它的陈三,一瞬间,陈三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一股冰寒的气息从那两个空洞的眼窝里透出,仿佛能瞬间冻结人的魂魄!
像!太像了!和小宝生病前那圆圆脸蛋、清秀眉眼的轮廓几乎一模一样!可正是这种肖似,在此刻昏惨惨的光线下,在纸人僵死的惨白底色和诡异艳丽的色彩对比下,呈现出一种极致妖异和恐怖的冲击力!这分明就是一个纸糊的……替死鬼!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气顺着陈三的脊椎迅速爬遍全身。赵淑芬在炕沿上无声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几乎把脸完全埋进了小宝的胸口,肩膀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似乎在竭力避开那纸人的目光。
陈三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压下心头的强烈不适和莫名的恐惧。成!只要有它,小宝就有救!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破庙里、那堆最终要烧掉的纸火上。他仔细地把纸人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又找了一块更大的、打着无数补丁的粗布,尽量将纸人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不让它在油灯的昏暗中投射出任何诡异的轮廓。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股强烈的虚脱感袭来,几乎站立不稳,也重重地坐在了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眼睛熬得通红,死死盯着炕上儿子微弱的起伏,等待那漫长而煎熬的子时的到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像钝刀子割肉。
屯里早已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不知疲倦的寒风刮过茅草屋顶,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无数双枯手在撕扯着什么。月亮被厚厚的阴云捂得严实,只有云缝里偶尔漏下的一丝惨白微光,照亮地上冰冷僵硬的积雪。零星的狗吠也早已停歇,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
子时快到了!
陈三猛地从冰冷的地上弹起来,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他先走到炕边,看了一眼妻子怀里几乎没有任何生息的小宝,胸口的起伏已经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赵淑芬依旧抱着儿子,像抱着她全部的世界残骸,一动不动。陈三没有叫醒她,也不敢再看第二眼。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冰碴,回身猛地拖起地上那个包裹严实的纸人!
入手很轻,像一团虚幻的梦魇。
他把那粗布包裹着的纸人用力甩上后背,用提前备好的一根麻绳,飞快地在胸前打了一个死结,牢牢捆扎固定好。冰凉的纸壳透过布料紧贴着他温热的脊背,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瞬间侵入骨髓,引得他浑身控制不住地一激灵。他咬紧牙关,用力裹紧了身上那件露出黑色棉絮的旧棉袄,一手护住背上的包裹,一手轻轻地、无声地拉开了自家的破门板。门外,是无边无际、沉重得像墨汁打翻了的黑暗,混杂着雪光和彻骨的寒气。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没有惊动屋内那对生死一线的母子。
他一头扎进这口冰冷的、巨大的黑暗之中!
没有月亮,积雪的反光像一层朦胧惨白的灰烬铺在地上,勉强勾勒出坑洼不平的土路轮廓、远处荒坡起伏的土包黑影、路边几棵光秃秃、枝桠狰狞的老树。整个世界静得可怕,只有风在耳边!
雪粉被寒风裹挟着,劈头盖脸地砸在陈三脸上、脖子上,露出的皮肤像被无数细密的冰针反复穿刺。棉袄早已湿透,冰凉僵硬地贴在背上,又被紧缚在背上的纸人吸收着体温,形成一股内外夹击的、透入骨髓的寒意。每一次深陷雪窝,再费力地将脚拔出,都带起沉重的噗嗤声,在这片死寂的乱葬岗里,如同一步步踏入更深、更不可测的泥潭。
背上那东西,冰冷的存在感越来越强。
粗糙的纸面隔着薄薄的粗布,清晰无比地熨帖着他温热的脊梁。那僵硬的、竹篾搭成的骨架轮廓,那糊在脖子侧后方的、带着冰凉浆糊味的小脸,就像一个无声的、冰冷的秤砣,沉沉地坠着他。每一次踩在冻得坚硬如铁的枯草或冰棱上,脚下滑溜,身体稍稍倾斜,他就下意识地绷紧全身,唯恐动作幅度太大,扯碎了这脆弱却又承载着儿子唯一生路的纸壳。
四周,是无穷无尽的黑影。
巨大的,小如土丘的,墓碑歪斜断裂的,坟包被野草彻底吞没的……无数死寂的鼓包在灰白的雪光映衬下,沉默地隆起在这片荒坡上。枯死的荒草一丛丛立在坟头、碑旁,在凌厉的寒风中抖动着僵硬的枯叶,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双无形的手在不厌其烦地、贪婪地摩挲着什么。
黑暗浓稠如墨,视线被压缩到了极限。陈三只能死死盯着脚下勉强显露出一点惨白轮廓的雪地,用力屏住呼吸,让粗重的喘息声尽可能压低在喉咙深处。李有田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的心神——不能出声!不能回头!当自己是个死人!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未知的边界上。这片地界在屯子里口口相传了不知多少代,每一个故事都离不开怪事和横死——走夜路被拍花子勾魂的、清明祭祖听见坟堆里有哭笑的、甚至说看到穿着清朝官服的东西在坟场里飘的……陈三死死咬住牙关,下颚的肌肉绷得酸痛,将所有翻涌的恐怖想象都狠狠压下去。救儿子!为了小宝!阎王老子挡路也得冲过去!
就在他强行收束心神,试图加快步伐穿过两个靠得极近、几乎被荒草缠连在一起的土坟时——
呼!
一股黏稠、冰冷、带着浓郁腐朽土腥味的怪风,毫无征兆地从右侧那座墓碑断成两截的坟堆后面猛然喷涌而出!它不像风,更像是一大团凝结的、沉重的寒雾,带着实体般的恶意,劈头盖脸,以一种要将活物瞬间包裹、冻结的狂暴姿态,狠狠砸向陈三的后心!
呃!
陈三心脏骤停!一股阴寒彻骨的气息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棉袄和后背的布料,像无数根冰做的钢针,猛地刺进他的皮肉筋骨!寒气入体的刹那,五脏六腑都狠狠一抽!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身体因为巨大的惊骇和突如其来的攻击本能地向左倾斜,脚步踉跄!
但就在这刹那的失衡中,他背后的重量似乎猛然变沉了一瞬!紧贴在他肩背上的那片冰凉,瞬间渗出了一股极其微弱、极其短暂的气息——不是生机,而是更古老、更枯槁、带着纸张和香灰燃烧后那种微焦的独特气味!这股气息淡到难以察觉,却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壁障。
那团砸来的冰冷恶意,撞上这层无形壁障的瞬间——
嗤——啦!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短促、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滚油上的爆裂声!在这浓重的死寂中骤然炸响!
伴随这刺耳声响起的是另一个声音!一道尖利到几乎刺破耳膜、带着极端惊痛和难以置信的凄厉嘶鸣!那声音根本无法形容是人类还是兽类发出,充满了被灼伤、被亵渎的痛楚与愤怒!
那团浓郁沉重的寒雾般的东西猛地一颤,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雾气,发出痛苦而疯狂的呲呲扭曲声!紧接着,它以一种比来时更疯狂的速度,如同惊弓之鸟,嗖地一声,贴着地面急剧倒卷回去!瞬间消失在断碑后面的黑暗坟穴中,只留下原地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焦糊与冰冷腐烂土腥的气味在空中弥漫!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陈三甚至只来得及看清那团东西消失前似乎泛出的一丝绝望的、幽蓝色的光尾!
冷汗唰地一下涌遍全身,又在寒风的扫荡下冻成一层冰壳!陈三浑身僵硬,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刚才那声尖叫那焦糊味幻觉还是……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腔子里狂跳,撞得胸骨生疼。
然而,这异变如同落入深潭的石子,只在瞬间搅动了一下死水。
紧接着——
嗡——
一股庞大的、无形的、由无数冰冷意念汇聚成的嗡鸣声,开始在整片乱葬岗上蔓延!那不是听觉能捕捉的声响,而是一种更直接、更深入骨髓的感应!仿佛沉睡在每一座坟茔、每一寸冻土下的冰冷之物,都在这一刻被惊醒了,它们彼此传达着一种恐慌又贪婪的、惊惧又试探的信号!
黑暗中,无数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骤然射来!密集地扫过全身!但当它们落在陈三背后的纸人身上时,绝大部分像碰到了滚烫的铁板,瞬间又猛地缩回!空气中那种无形的窥探瞬间变得混乱不堪!带着强烈的惶恐!
窸窸窣窣……呲呲……唧……
细碎、诡异、毫无意义的低语、摩擦、呢喃声,如同沸腾的冰水,从四面八方的枯草丛中、冻土缝隙里、倾斜的墓碑阴影里同时溢了出来!它们杂乱地交织着,传递着模糊却又核心清晰的意念片段:
城隍……爷爷……
……怒了……
……碰不得……快走……
……替身在身……
……避……躲……
这些冰冷的、仿佛直接灌入脑海的声音让陈三头皮发麻,手脚冰凉。它们确认了刚刚那恐怖的一幕并非虚幻,同时也清晰传递着一个信息:背上这纸人,至少在这片坟场里,能暂时镇住那些寻常的东西!那一声呵斥般的音爆,让它们误以为……真正的城隍爷就在陈三背上!
一股劫后余生的战栗感瞬间传遍全身,但陈三丝毫没有轻松之意!他甚至根本无暇细想刚才那一幕的诡异,只有一股更猛烈的求生意志在血液里燃烧起来!走!快走!趁着这帮坟头里的孤魂野鬼暂时被唬住!他几乎是本能地再次收紧背后捆绑的绳索,让那冰凉僵硬的纸人更加紧密地贴着自己的脊梁,以此汲取那一点点虚假的威慑。
他几乎是拔腿狂奔!
风声、雪声、那些细碎的鬼语声,都被他甩在脑后。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踏在松软的深雪或坚硬的冻土上,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意识因为寒冷、疲惫和极度的精神压力开始有些模糊,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支撑着身体机械地向前冲——破庙!就在前面那座不高的黑漆漆的山坡上!快到了!
就在他冲上一段相对平坦的高岗,眼前不远处那片覆盖着枯死松林的山坡已然在望,破庙那残缺的轮廓在雪光下隐约可见时——
呜……
一声幽怨凄婉、带着无尽哀愁却又空灵悦耳的叹息,毫无征兆地,紧贴着他的左耳垂拂过!
像是一道冰水瞬间浇在滚烫的石头上!
陈三浑身汗毛根根倒竖!狂奔的脚步猛地一个趔趄!他猛地扭头向左!
风刮过空荡的山岗,带起雪粉,什么也没有!
是风累极了的幻听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风箱般急促起伏。冷汗再次浸透了他的额角。
然而,那缕奇异的冷香却留在了鼻端。清幽幽的,带着一点草木的涩意,又混合着奇特的、仿佛从未闻过的花香,冰冷地弥漫开,钻进他的肺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惑和妖异。
更诡异的是,身后背着的纸人,那紧贴着他后背的冰凉,竟没有丝毫动静!没有那护身般的枯纸焦糊气息逸出!仿佛刚才坟堆里那一声嗤啦和尖啸,已经耗尽了这纸壳替身全部的威能,此刻它只是一具冰冷的空壳!
一股强烈的、冰水浇头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三的心脏!不对!这东西……比刚才坟里的那些脏东西……更要命!
还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
呼啦啦!
一阵带着馥郁甜香的冷风猛地从右侧席卷而至!这一次,它没有攻击,也没有冲撞!更像是一大团冰冷的、带着巨大冲力的棉絮,或者一条缠绕上来的、滑腻冰凉的丝绸,带着千钧之势,狠狠撞向陈三的右侧!风里有东西!
唔!陈三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量撞得脚下拌蒜,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左斜飞出去,噗地一声重重摔倒在厚厚的积雪里。冰冷的雪块灌进他的衣领、袖子,激起他一片鸡皮疙瘩。
摔倒的瞬间,后背紧贴着的纸人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麻绳被强大的冲力牵扯,勒得他胸口一阵闷痛!他惊骇欲绝,刚要挣扎着爬起,防止压在纸人上让它破损。
就在这时!
他左手按在冰冷的积雪里支撑身体,
在摔倒的混乱中,他的左手掌向身侧张开、按在地面试图撑起的瞬间,仿佛一下子伸进了一团冰冷、柔滑、细腻到不可思议的雾气之中!那触感完全不同于雪地的粗糙或冰块的坚硬,更不是枯草的扎人!
那是一种……鲜活肌肤才有的光滑!温凉不!是冷的!但又无比细腻,细腻到几乎无法形容,如同新剥开的煮鸡蛋清,又比那更柔软,带着一丝水样的绵滑。
这诡异到极点的触感顺着指尖、掌心上的每一根神经末梢疯狂涌上他的大脑!
嗡!
陈三的脑子里像是被投下了一个巨大的炸弹!所有的思考瞬间被炸得粉碎!只剩下这一片冰凉的、滑腻的、绝非凡物的……肌肤触感!
紧接着,一声更加清晰、更加柔媚、饱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欲与幽怨的轻笑,贴着他的后脖颈钻了进去:
小哥……好急……摔疼了么让……奴家……扶你一把……
那股更加浓烈、更加诱惑的冷香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脖子,渗透了他的鼻腔。
理智完全被这诡异可怖的触感和魅惑的魔音冲击得七零八落!陈三的心脏疯狂擂动,血液像是被架在火上烧沸!某种原始的、被压抑至深的躁动瞬间像野草一样破土而出!那滑腻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手心,挥之不去,带着一种蚀骨销魂般的魔力!扶一把那声音……那声音……它在哪里它……究竟是什么样的!
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渴望混杂着极致的恐惧,让他挣扎的动作猛地停滞下来!他甚至忘记了背上冰冷的纸人,忘记了身处乱葬岗!他失神地、茫然地扭动着僵硬的脖子,昏聩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竭力想往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身后……右侧……去看!
就在这理智崩塌的边缘!就在他心神被那魅毒完全占据、身体几乎要听从那诱惑低语的瞬间——
孽障!还不快走!!!
一声石破天惊、如同滚滚闷雷直接在脑海最深处炸响的威严怒吼!
这声呵斥完全不同于之前坟堆边那纸人引发的暴烈刺响。它宏大、深沉、古老,带着一种煌煌如九天之威、不可抗拒的肃杀神威!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陈三浑浑噩噩的神魂之上!
轰!
陈三猛地一个激灵!如同一盆滚烫的油从头泼到脚,烧尽了一切迷幻和绮念!昏聩的眼睛骤然清明了大半!滑腻的触感残留带来的魔性魅惑被这股巨力瞬间荡涤一空!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借着摔倒的势头,双脚在雪地上猛地一蹬,一个极其狼狈的翻滚,向着远离刚才被撞的方向滚出去两三米远!
冰冷的寒气夹杂着草屑雪块劈头盖脸地扑来,强烈的恐惧让他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爬起,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眼刚才摔倒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束缚纸人的麻绳在刚才那亡命翻滚中,被磨得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吱声。
是那纸人不!陈三脑中念头电转!刚才那声怒吼,绝非之前保护他的纸人能发出的!它更宏大,更古老!像是直接从苍穹之上、从那座等待着他的破庙深处的泥塑神像中传来的声音!是城隍!真正的城隍!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无法抗拒意志挟裹的错觉瞬间攫住了他。爬起身后,陈三甚至不敢有丝毫停留!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全是血腥和冷雪的冰碴味儿,喉咙滚动,将涌上喉头的一声惊叫硬生生憋回肚子。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像一头被毒蛇追赶的野兔,背着那依旧死寂冰凉的纸人,朝着不远处山坡上那在雪光中残破轮廓清晰可见的荒庙,埋着头,再也不管脚下是深雪还是泥潭,拼了命地狂奔而去!
那缭绕在鼻端的诡异冷香,似乎被这一声神威巨喝和亡命狂奔瞬间驱散了许多。但陈三不敢回头,他甚至不敢去感受后背那纸人的冰凉是否还带着一丝城隍的气息残留。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滚烫到烙铁般的念头——破庙!烧掉它!烧掉它才能结束这一切!
身后的黑暗中,那团馥郁的冰冷在陈三踉跄滚开的瞬间,猛地炸开了一小片若有实质的、带着淡淡桃红色的寒气旋涡。旋涡中心,似乎有一个穿着陈旧却依旧艳丽、仿佛戏服般大红大绿的身影轮廓在闪烁不定,发出了一声蕴含了无尽愤怒与不甘的无声厉啸!
冰冷的视线死死锁定着那道背着纸人、冲向破庙的仓惶身影,那幽幽的女声中不再是魅惑,只剩下最浓烈的、如同淬了毒的诅咒:
不知死活……沾了这泥胎的‘神’气……嘿嘿……你……活不过今夜子时三刻!
陈三连滚带爬的往破庙奔去!
也许是城隍的威慑,或许还有别的,这就不是陈三能知道得了!
终于历尽惊险的陈三在那山顶破庙倒塌的城隍泥塑面前点燃了纸扎小人,火苗蹿起的那一瞬间,陈三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瘫坐在地上!
说来也怪,就在纸扎小人被烧尽的那一瞬,所有充斥耳边鬼哭狼嚎刹那清净!陈三觉得就连庙外的北风似乎也平静了许多!
一路平平安安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但陈三依旧胆战心惊,当看到自家大门的那一刻,他终于放松下来,推开院门,北屋弱的灯光里传来小宝咯咯的笑声!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