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咖啡渍晕开的第三圈年轮里,看见陈默的车停在楼下。深灰色的车身蒙着层薄灰,是他总忘了去洗车的习惯。副驾的车窗半降,露出林薇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甲涂成婴儿粉,像刚剥壳的荔枝,指尖还勾着串银色钥匙,钥匙扣是去年陈默说俗气的卡通挂饰。
他们的车在暮色里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陷在停车位里,轮胎压着片卷曲的梧桐叶。我数到第七片梧桐叶飘落时,陈默推门下来,黑色外套的后襟还沾着副驾的褶皱——那是林薇总爱把腿蜷在座位上的习惯,牛仔裤边缘会在真皮上压出这种波浪形的印子,以前我总帮他把褶皱抚平,他会捏着我的手腕笑,说我比他妈还爱管闲事。
周棠。他开口时,喉结动了动,像吞下一整颗没剥皮的葡萄,酸涩的触感都要从声音里渗出来。路灯的光落在他肩上,把影子拉得很长,遮住了我脚边的拖鞋。
我把手里的牛皮打包袋递过去,袋口用麻绳系着,里面是他上周落在我这儿的袖扣,银质的,刻着极小的星图。那天他来取文件,临走时慌慌张张,袖扣从衬衫袖口滑出来,滚到沙发底下,我蹲了十分钟才找到,指尖沾了满手灰尘。他接过袋子时指尖碰到我的指腹,像两块互斥的磁铁,同时弹开,仿佛那点温度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林薇说,谢谢你。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漫不经心,鞋头沾着的泥点是楼下花坛里的,她说这对袖扣很配她新买的西装外套。
我忽然笑出声,笑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有些突兀。去年深秋他发烧到39度,攥着我的手腕说胡话,滚烫的呼吸喷在我手背上,说这对袖扣是用他第一次稿费买的,要留到我们领完证那天戴,到时候你给我扣上,他眼睛半睁着,睫毛上还挂着水汽,像沾了晨露的蛛网,脆弱得让人想伸手护住,周棠,咱们以后的家,要在阳台种你喜欢的向日葵。
陈默,我靠在门框上,看他把袖扣塞进外套内袋,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指节都泛了白,你知道回避型人格的终极形态是什么吗
他没回头,肩膀僵了僵,手插在裤袋里没动。
是强盗。我数着他后颈的碎发,有两根格外长,是我以前总帮他剪掉的,把别人的糖抢过去,又嫌太甜,丢在一边看着它化掉,还觉得是糖的错。我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你当初说喜欢我黏人,后来又嫌我烦;说要一起养猫咪,后来又说猫掉毛麻烦。
楼洞里的声控灯突然灭了,黑暗瞬间裹住我们。几秒钟后,黑暗里传来林薇按喇叭的声音,短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像根细针戳在空气里。陈默的身影顿了顿,脚步顿了两秒,才快步走向那辆车,拉开车门时,我听见林薇娇嗔着抱怨: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腿都麻了,刚跟我妈打电话,她说下周要过来住两天。
引擎发动的瞬间,尾气的味道飘过来,我对着那团逐渐模糊的光晕轻声说:恭喜啊,捡到宝了。语气里没什么波澜,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晚风卷着梧桐叶掠过脚边,叶子在地上打了个旋。我转身关门,门把手上还留着陈默惯用的力道压出的浅痕,他总爱用指节叩三下门再进来。冰箱里还冻着他爱喝的柠檬味苏打水,三罐,保质期到明年春天,是上次超市促销时我囤的,他说夏天喝这个最解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闺蜜苏晓发来的消息:他配不上你,这种人就该让他后悔。
我对着屏幕笑了笑,指尖在输入框里敲了又删,最后回复:没关系,总有人觉得抢到过期的罐头也是天大的运气。发送完,把手机揣回口袋,没再看后续消息。
窗外的车已经不见踪影,只有路灯在路面投下圈橘黄色的光,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蜂蜜罐,把柏油路都染得暖融融的。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把三罐苏打水全倒进了水槽。气泡炸开的声音很像某种叹息,在空荡的厨房里荡开又消失,水流带着柠檬味冲进下水道,像冲走了某段没说出口的话。
第三周的雨天,我在超市货架前撞见他们。雨下得不大,却绵密,我撑着伞进来时,裤脚还是湿了一块。林薇正踮脚够最上层的巧克力,浅色的连衣裙往上缩了点,露出脚踝,陈默站在两步外看标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购物车推手——那是他烦躁时的小动作,以前我总趁他不注意,把自己的手垫在他手下,他会愣一下,然后把我的手攥紧,说还是你的手暖和。
周棠林薇先看见我,声音亮得像雨夜里的车灯,带着点刻意的热情。她自然地挽住陈默的胳膊,指甲在他小臂上轻轻划了下,像是在宣示主权,好巧啊,你也来买这个
她手里举着的黑巧克力,是陈默说过会腻到发慌的那种,他以前吃一口就皱眉,说还不如啃苹果。我记得有次我买了这种巧克力,他抢过去咬了半块,结果苦得直吐舌头,我笑了他半天,最后把自己的牛奶糖塞给他。
陈默的视线从我脸上滑到货架,喉结又开始动,像在咽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我突然想起他发烧时,我把凉毛巾敷在他额头上,他迷迷糊糊抓着我的手往他心口按,说那里像住了只乱撞的鸟,周棠,你别离开我,声音轻得像梦话。
我买牛奶。我指了指冷藏柜,声音很平,转身时听见林薇说:陈默你看,周棠好像瘦了点,是不是最近没好好吃饭语气里的炫耀藏都藏不住。
雨声敲在超市的玻璃上,像谁在数着秒针,滴答,滴答,把时间都拉得慢了。我站在冰柜前,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头发长了点,脸色确实不太好,却没了以前那种紧绷感。突然发现很久没在镜子里见过那种,因为某个人皱一下眉就跟着揪紧的心了,好像那根拴在心上的线,不知不觉断了。
万圣节那天收到林薇的消息,是张照片。陈默穿着南瓜卫衣,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切好的苹果,果肉已经氧化得发褐。他最近总失眠,医生说吃点苹果好,我每天都给他切。她加了个笑脸表情,后面还附了句你最近怎么样呀
我盯着照片里陈默的侧脸,他的眉骨在灯光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和他以前躲在书房里改稿时一模一样。那时候我会端杯热牛奶进去,他从不抬头,却会在我转身时,悄悄把椅子往我这边挪半寸,等我走后,再把牛奶一口喝完,杯子放在手边,舍不得洗。
手指悬在屏幕上,想打别总让苹果氧化了,又觉得多余,最终只回了个嗯。放下手机,我把万圣节的南瓜灯摆在窗台,是苏晓送我的,橘色的光透过镂空的图案照在墙上,像朵小太阳。
冬至前夜,苏晓约我去吃火锅。店里人多,热气腾腾的,邻桌的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混着牛油的香味,很热闹。苏晓突然指着门口:那不是……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林薇站在等位区,正低头讲电话,声音有点急,带着哭腔:他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一天没出来,我敲门也不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玻璃窗上凝着白雾,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她手里攥着的围巾,是去年我给陈默织的,深灰色,用的是他喜欢的粗毛线,他说像雨后天晴的天空。那时候我织到半夜,手指都磨红了,他坐在旁边陪着我,给我暖手,说以后我冬天就靠这条围巾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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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苏晓往我碗里夹了块毛肚,眼神里带着点解气,抢来的糖,果然化得更快。
我舀了勺番茄汤,烫得舌尖发麻,却觉得心里很暖。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一片一片落在林薇的肩膀上,像谁撒了把碎盐,把她的黑色外套都染白了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三秒,字里行间的犹豫和怯懦,还是他的样子。然后按了删除,把手机调回静音。火锅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再抬眼时,等位区的林薇已经不见了,大概是没等到位置,又或者是电话里的人有了回应。
苏晓说:要出去打个招呼吗
我摇摇头,夹起锅里煮得刚好的虾滑,Q弹的口感在嘴里散开时,第一次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那只乱撞的鸟,终于找到了飞出笼子的路,翅膀扇动的声音,轻快又自由。
开春的时候,我在旧物箱里翻出半罐咖啡豆。深棕色的颗粒躺在玻璃罐里,像被遗忘的星子,是陈默以前最爱的那款,说带着点焦糖的回甘,每天早上都要煮一杯。我记得有次我偷偷用这咖啡豆煮了奶茶,他喝了一口就尝出来了,笑着说你这小脑袋里怎么净是奇奇怪怪的想法。
我把咖啡豆倒进研磨机,机器嗡鸣起来的瞬间,楼道里传来搬家的动静,哐当哐当的,很吵。下楼扔垃圾时,正撞见林薇指挥着工人搬一个巨大的书架,深木色的,是陈默以前说要放满我们喜欢的书的那款。书架没放稳,书脊朝下摔在地上,散开的书页里飘出半张合影——是我和陈默在大学图书馆拍的,他正低头给我讲题,阳光落在我们交叠的手背上,我手里还拿着支没盖笔帽的钢笔。
林薇的脸白了一瞬,慌忙把照片塞进衣兜,指甲都掐进了掌心,抬头看见我,扯出个僵硬的笑:我们……换个地方住,这边离他公司太远了。
我点点头,没拆穿她——陈默的公司明明就在这附近,走路只要十分钟。注意到她眼角的红血丝,像没睡好的兔子,眼下还有淡淡的黑眼圈。书架最上层露出来的几本书,是陈默说过永远不会读的畅销小说,书脊崭新,连翻折的痕迹都没有,大概是林薇买的。
他呢我随口问,目光落在那本摊开的《百年孤独》上,书页上的笔迹还是我的字迹。
在车里等。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委屈,不太舒服,大概是昨晚没睡好。
我没再说话,转身上楼时,听见工人嘟囔:这书架怎么这么沉里面好像塞满了东西,不是说没几本书吗另一个工人接话: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藏了什么宝贝。
后来在常去的咖啡馆,老板娘跟我闲聊,说前阵子总看见一个穿婴儿粉指甲的姑娘来买美式,每次都要嘱咐多冰,可她男朋友好像不爱喝,有次我看见她把没喝完的咖啡倒进了花坛,那表情哦,跟丢了什么宝贝似的,眼眶都红了。
我搅动着杯里的拿铁,奶泡在水面画出破碎的云,很快就散了。想起以前陈默总爱抢我的热可可喝,说奶泡甜得像我偷藏的糖,那时他的手指会沾着褐色的可可渍,趁我不注意就往我脸颊上抹,然后笑着躲我的拳头,说这样你就是我的人了。
老板娘又说:那姑娘后来没再来过,倒是有个穿黑外套的男生,最近总来,每次都坐靠窗的位置,点一杯美式,坐一下午,也不说话,就看着窗外。
我没接话,只是喝了口拿铁,焦糖的甜味在嘴里散开,比陈默抢过的热可可,更甜一点。
入夏的某个傍晚,收到陈默的邮件。没有正文,只有一个附件,是首没完成的曲子,钢琴声断断续续,像雨天里总也关不紧的窗,风一吹就漏进点声音,忽远忽近。我戴着耳机听了一遍,指尖跟着旋律轻轻敲桌子,在某个停顿的地方,好像听见了他以前总哼的调子。
我把曲子设成手机铃声,却从没等到它响起。手机里存着他的号码,却再也没拨通过,后来变成了空号,像那段日子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秋分那天去参加画展,在一幅星空图前停住脚步。画布上的星子排布很眼熟,深蓝色的背景上,猎户座的腰带三星格外亮。突然想起那对银质袖扣,原来他刻的不是随机的星图,是我生日那天的猎户座,那天晚上我们在楼顶看星星,他指着猎户座说以后我就用这个找你,不管你在哪儿。
身后传来轻轻的抽气声,回头看见林薇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张画展门票,边缘被攥得发皱,指尖泛白。她没看我,只是盯着那幅画,眼泪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像掉了串碎珠子,没发出什么声音,却看得人心里发紧。
我转身离开,展厅的光线很暗,脚步声被地毯吸走,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得像无风的湖面。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林薇还站在原地,肩膀微微颤抖,像株被风吹弯的草。
初冬第一场雨来时,苏晓发消息说,在机场看见陈默了,一个人,背着很大的登山包,穿着件浅灰色的外套,手腕上空空的,没戴手表——那只表是林薇送他的生日礼物,据说花了她三个月工资,表盘上镶着小钻,陈默收到时皱了眉,说太闪了,不适合我。
他好像在等什么,苏晓说,站在登机口旁边,看了好几次手机,又好像什么都不等,后来就背着包走了,没上飞机。
我窝在沙发里,裹着新织的米白色围巾,是我给自己织的,针脚比以前整齐多了。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节奏均匀,像首温柔的曲子。桌上的马克杯里,热可可冒着热气,奶泡完整得像朵云,没被人抢着喝。
手机屏幕亮了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那首曲子,你听懂了吗
我看着消息栏,指尖悬了悬,想起那首断断续续的钢琴曲,想起他以前弹吉他给我听的样子。最终按下了锁屏键,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喝我的热可可。
窗外的雨还在下,落在楼下的梧桐叶上,沙沙的,像谁在说,有些礼物,拆开了才知道,原来并不适合自己。而有些告别,沉默着,反而最干净,不用拉扯,不用解释,就像秋天的叶子落下,春天的花开放,自然而然。
第二年春天,我在街角开了家小小的花店。门面不大,刷成了浅白色,门口摆着两盆向日葵,是从城郊花农那里挑的,花期长,看着有活力。阳光好的时候,花瓣上的露珠能映出整条街的影子,连路过的行人都会停下来多看两眼。
有天傍晚,陈默的母亲忽然推门进来。老太太头发白了些,比上次见时瘦了点,手里拎着个布包,蓝色的,是以前她给陈默做衣服剩下的布料。看见我时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棠棠,好久不见,你倒是没变样。
她把布包放在柜台上,解开绳结,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是我给陈默织的那件深灰色,袖口磨出了点毛边,却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渍。林薇托我还给你的,老太太的声音有些涩,眼神里带着歉意,说他从来没穿过,放在衣柜里占地方,让我拿给你,看看你还要不要。
我指尖拂过毛衣领口,那里还留着我故意织歪的一个小结,以前总笑说这是我的专属标记,怕他跟别人的毛衣弄混。陈默那时总抱怨我手笨,说这结丑死了,却会在降温的早晨,默默把这件毛衣塞进包里,中午给我发消息,说穿着很暖和。
他还好吗我问,把毛衣轻轻抚平,叠放在柜台上。
还是老样子,老太太摇摇头,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一个人搬去了山里,租了间小木屋,说想安安静静写点东西。林薇去看过他两次,每次都哭着回来,说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除了吃饭几乎不说话,桌上堆着空的速食盒,连窗都懒得开。她顿了顿,从布包里掏出个深蓝色的小盒子,边缘有些磨损,这个,是上次我去给他收拾东西时,从他书桌上找到的,压在一本旧书底下。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那对银质袖扣。猎户座的星图在花店的暖光下闪着微光,比以前更亮了些,大概是被人擦拭过。指尖碰到袖扣背面时,忽然摸到细小的纹路——翻过来才发现,背面不知何时被刻上了两个极小的字母ZT,是我的名字缩写,刻得很浅,像怕被人发现似的。
他以前总说,这对袖扣要留到重要的日子戴,老太太看着袖扣,声音轻了,我还以为是他要跟林薇……没想到……后面的话没说完,却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心口。
送走老太太时,街角的玉兰开得正盛,风一吹,白花瓣落了满地,踩上去软软的。我把毛衣叠好放进小区的捐赠箱,想着或许能给需要的人带去点温暖;袖扣却留了下来,放在花店的玻璃柜里,旁边摆了枚从海边捡来的贝壳,贝壳内侧的纹路,竟和猎户座的星图有几分像。
入夏的某个午后,一个背着画板的男生来买向日葵,穿着白色T恤,帆布鞋上沾着颜料。付钱时忽然说:老板娘,你这儿的音乐真好听,很安静,像坐在山里听风。
我才发现,店里循环播放的,正是陈默那首没完成的钢琴曲。断断续续的旋律混着花香,倒也不显得突兀,反而让小小的花店多了点温柔的氛围。是个朋友写的,没写完。我说着,给向日葵包上了浅黄的包装纸。
男生眼睛亮了亮:能发给我吗我最近在画一组关于‘未完成’的画,感觉这曲子很配我想表达的感觉——未完成也不是遗憾,是还有念想。
我把音频文件传给他,看着他抱着向日葵走远的背影,阳光落在他的画板上,像撒了层金粉。突然觉得,有些没完成的事,未必需要一个结局,就像这曲子,就像那段日子,留在心里,反而成了柔软的念想。
深秋的雨夜里,花店快打烊时,林薇撑着伞站在门口。雨丝斜斜地飘,打湿了她的发梢。她瘦了很多,以前总梳得整齐的长发剪短了,婴儿粉的指甲换成了裸色,脸上没化妆,露出淡淡的黑眼圈,眼神里没有了从前的锋芒,只剩下藏不住的疲惫。
我来买束白玫瑰。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明天是他生日,想给他寄过去。
我挑了最饱满的一束白玫瑰,花瓣上还带着水珠,用了他以前喜欢的浅灰色包装纸,系了根同色的丝带。他在山里住的地方,有很多野玫瑰,我想起苏晓说的,陈默总在屋前种些花,上次听他妈妈说,他会摘几朵插在窗台的玻璃瓶里。
她接过花,指尖微微发抖,丝带都差点松了。我知道,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自嘲,上次我去山里看他,看见窗台的野玫瑰,说想帮他换个漂亮的花瓶,他却说,野玫瑰带刺,不适合放在屋里,怕扎到自己,也怕扎到别人。
雨声淅淅沥沥,落在伞面上,像在说悄悄话。她站在屋檐下,忽然又开口:以前总觉得,只要我够主动,够努力,总能把他拉出来,总能让他喜欢上我。后来才发现,回避型的人啊,心里的那扇门,不是谁都能推开的——他把自己关在里面,连门把手都拆了,我再怎么敲,也进不去。
她转身走进雨里,白玫瑰的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像谁在无声地告别。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周棠,以前我总嫉妒你,觉得你占了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现在才明白,他心里的位置,连他自己都摸不透。
我关了店门,给自己泡了杯热可可,加了两勺糖。玻璃柜里,猎户座袖扣的光映在贝壳上,像把碎星撒进了海里。手机里,那首没完成的钢琴曲还在循环,这一次,我好像忽然听懂了——那些断断续续的音符里,藏着的不是遗憾,是他终于学会的,对自己的宽容,也是对我们彼此世界的尊重。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街角的玉兰树。新抽的枝桠上,已经有了小小的花苞,在夜色里,安静地积蓄着绽放的力量。
花店的生意渐渐稳了下来,我开始在每周三下午闭店,去城郊的画室学油画。老师是个温和的老太太,总说我对色彩的敏感度很特别,尤其是画星空时,笔触里总带着种温柔的疏离,不像别人画得那么浓烈,却让人看得心里平静。
那天正对着画布调深蓝色颜料,想画一幅猎户座的星空,手机震了一下。是陈默母亲发来的照片:山间小屋的窗台上,摆着个熟悉的玻璃罐,里面插着几支野玫瑰,花瓣边缘还沾着晨露,罐子里的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小石子。他自己摘的,老太太附了句话,说看着比画里的鲜活,每天都会换一次水。
我盯着照片里的野玫瑰看了很久,忽然想起以前跟陈默说,想在阳台种玫瑰,他说玫瑰带刺,不安全,我还跟他闹了脾气。现在才懂,他不是不喜欢,是怕自己护不好,也怕刺伤别人。
画完那幅星空时,已经是深秋。画布上的猎户座比袖扣上的更明亮,背景里加了点淡淡的橘色,像远处的街灯。老师在旁边点头:这组星图里,有了温度,不像以前那样冷了。我没说话,只是轻轻擦掉指腹上蹭到的颜料——那抹蓝,像极了陈默以前常穿的那件衬衫的颜色。
冬至前,收到一个匿名包裹,寄件地址是山里的某个邮局。拆开是本厚厚的诗集,封面是深棕色的,有点像那罐被我倒掉的咖啡豆的颜色。翻开扉页,有行熟悉的字迹,比以前沉稳了许多:有些星星,适合远远看着发光,不靠近,才不会被星光灼伤,也不会让星星失去自己的光。是陈默的笔迹,没有署名。
诗集里夹着张纸条,写着山里的地址,字迹很轻,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写下的。我把诗集放在花店的书架上,和其他客人留下的书摆在一起,偶尔有客人翻到扉页的那句话,会问我是谁写的,我总说:一个住在山里的朋友。
开春的时候,林薇又来了一次,还是买白玫瑰。她说已经跟陈默说清楚了,没吵架,就是坐下来聊了聊,他说谢谢我这些年的照顾,还说……希望我能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人。她的语气很平静,不像以前那样带着委屈或不甘,我要去南方工作了,换个环境,从头开始。
我给她包了束带着花苞的白玫瑰:花苞会慢慢开,就像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接过花,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很轻松:周棠,祝你也越来越好。
她走后,我把陈默写的地址记了下来,却没打算寄信或去看他。有些关系,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挺好的——他在山里安静写东西,我在街角经营花店,偶尔从老太太那里知道他的近况,就够了。
入夏的某个傍晚,画室老师组织去山里写生。车子驶过蜿蜒的山路时,两边的树郁郁葱葱,风里带着青草的味道。忽然看见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陈默背着画板,手里攥着支野玫瑰,穿着浅灰色的外套,步子很慢,正往小屋的方向走。
他的头发长了点,比以前清瘦,却比在城里时舒展了许多,肩膀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绷着。我们的车擦肩而过时,他似乎抬了下头,目光隔着车窗对上的瞬间,像两滴落在湖面的雨,轻轻碰了下,又各自散开,没有惊讶,没有尴尬,只有一种淡淡的、像老朋友似的默契。
同行的学员问:认识我摇摇头,指着远处的晚霞——橘红色的云像散开的棉絮,落在山顶上:看那片云,像不像刚开的洋桔梗颜色真好看。
写生回来,我在画架前坐了整夜,画了幅山间小屋。窗台上的野玫瑰开得正盛,屋檐下挂着串风干的薰衣草,是我以前总爱在他书房放的那种,说能让人静下心来。画布右下角,我第一次落下自己的名字,旁边加了行小字:各自晴朗。
秋天来临的时候,花店收到一束匿名的向日葵,花束里藏着张卡片,上面没有字,只画了简单的猎户座,星图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我把花插在最大的花瓶里,放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阳光照在花瓣上,亮得晃眼。
有客人问:这向日葵看着真有精神,是谁送的
我笑着整理花瓣,风从敞开的门里吹进来,带着桂花香,玻璃柜里的袖扣闪了闪:是生活送的。
原来有些礼物,从来不是用来占有,而是让我们在失去后,终于学会了如何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对待自己,也对待那段曾经刻骨铭心的过往。就像猎户座的星星,不管隔多远,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发光,各自晴朗,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