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烂骨头
入东宫前夜,送我来的老太监没说话,只是往我脚下丢了一截东西。
一截发黑的人骨。
是手骨。
指节纤细,看得出曾经属于一个女人。
上一位来冲喜的,老太监的声音响起,病死的,没人收尸,被野狗刨了。这是剩下的一块,殿下心善,让老奴捡回来,给你提个醒。
他说完,转身走了。
那截烂骨头,就静静地躺在我脚下。
我看着它,想,这也会是我的结局吗
车辇比上次更像棺材。
没有红嫁衣,只有一身洗得发白的素麻。太后说,冲喜之人,心要诚,衣要洁,不能有半分奢靡,冲撞了神明。
我懂。
这意味着,我连一件像样的寿衣都不会有。
我被直接领到了东宫的后罩房,最阴暗潮湿的一间。连正门都不配走。
掌事宫女张嬷-嬷捏着我的下巴,左右端详。她的指甲很长,嵌进我的肉里,掐出了血痕。
就是你她上下打量我,眼神像在看一头待宰的牲口,看着倒还干净。
她说完,松开手,将一碗漆黑的药汤推到我面前。
殿下的药熬好了,你去喂。
嬷嬷,我垂着眼,我还没……
啪!
一记耳光,火辣辣地甩在我脸上。
你以为你是谁太子妃她笑了,满脸的褶子挤在一起,像一朵腐烂的菊花,你就是个药引子,一个随时会死的玩意儿!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碗被塞进我手里,滚烫。
我的掌心立刻被烫起了一片燎泡。
我不敢松手。
汤洒了,下一次送到我嘴边的,可能就是毒药。
我端着碗,穿过幽深冰冷的廊道,第一次走进太子的寝殿。
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
帷幔是灰的,家具蒙着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草药腐烂的味道。
还有一个男人,躺在床上。
那就是我的丈夫,太子李烨。
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脸。他整个人都陷在厚重的被褥里,只露出一绺枯黄的头发,和一截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
他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剧痛的掌心让我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
站在床边,我才发现,他不是睡着了。
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直勾勾地,盯着帐顶的一处,眼神空洞,没有焦距。
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我该怎么喂药
张嬷-嬷没教我。她只想看我出丑,或者,被这个半死不活的太子,活活耗死。
我尝试着叫了一声:殿下
没有回应。
我伸手,想碰碰他的肩膀。
指尖刚一触到他的衣料,他空洞的眼神骤然一缩。
下一刻,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我推开!
滚!
一个字,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喉咙。
我猝不及防,向后倒去。手中的药碗脱手飞出,哐啷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漆黑的药汁,溅了我一身。
我趴在冰冷的地上,手心的燎泡被碎片划破,血和药汁混在一起。
疼,钻心的疼。
但我没有叫。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个男人,在发出那一声嘶吼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身体,像一只濒死的虾。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许久,他才停下。
重新躺回去,再次变成了那个眼神空洞的木偶。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殿外,传来张嬷-嬷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笑声。
我知道,第一道考验,来了。
药没了,太子不肯喝。
这是我的失职。
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扶着墙,慢慢地,站了起来。
脸上,身上,全是肮脏的药渍,狼狈不堪。
我对着床上的那个木偶,轻轻地,福了福身。
然后,转身,走出了这座人间地狱。
我要回去,等我的赏赐。
也顺便,想一想。
下一次,该用什么法子,把药,灌进这个一心求死的男人嘴里。
第二章:一碗水,三寸钉
我的赏赐,是一碗清可见底的水,和三根淬了油的细竹签。
张嬷-嬷把东西放在桌上。
太后懿旨,太子妃失仪,罚跪一个时辰。水,是让你清醒的,竹签,是让你长记性的。
她没说竹签怎么用。
但我见过宫里的老嬷嬷用这个,对付不听话的小宫女。
刺指甲缝。
十指连心,能让人痛不欲生。
这是要把我当畜生一样驯。
谢太后恩典。
我跪下了,脊背挺得笔直。
张嬷-嬷没走,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那三根竹签,冷冷地看着我,像在欣赏一出好戏。
她想看我哭,想看我求饶。
我偏不。
一个时辰,很漫长。
膝盖像是被放在火上烤,痛感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但我一声不吭,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张嬷-嬷的耐心,被一点点磨掉了。
骨头还挺硬。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倒要看看,能硬到几时。
她拿起了一根竹签。
油光,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嬷嬷,我忽然开口,这碗水,能让我先喝了吗
我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感觉不到膝盖的剧痛。
她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提这种要求。
渴了她讥讽道,求我啊。
不是,我摇摇头,我是怕,等下嬷嬷手抖,把水洒了。这一碗,是太后恩赐的,洒了,是对太后不敬。
我手抖张嬷-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是,我抬起头,直视她浑浊的双眼,嬷-嬷最近,夜里是否时常惊悸,双手无故发麻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胡说八道!
而且,后腰左侧三寸之处,每逢阴雨,便会针扎似的疼,对吗
她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这症状,她谁也没告诉过。是她早年落下,一直无法根治的老毛病。
你怎么……知道的
我懂一点浅薄的医理。我说,您这是早年受寒,寒气郁结于内。长此以往,不出三年,左腿便会彻底僵直,再也无法行走。
张嬷-嬷的嘴唇抖了抖,手里的竹签,不知不觉,掉在了地上。
瘫痪。
对一个宫里的掌事嬷-嬷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意味着被剥夺一切,扔到最脏最臭的地方,等死。
恐惧,压倒了她所有的盛气凌人。
那……那可有法子治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有。我点头。
什么法子快说!
每日取晨露三钱,混入热水中,浸泡双手。睡前,以银针刺‘环跳’‘委中’二穴,放出一滴毒血。半月,可见效。
我说得极慢,极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她的脑子里。
张嬷-嬷愣愣地听着,眼神变幻莫测。
她不全信。
但那种对瘫痪的恐惧,让她不得不信。
你……她还想问什么。
殿外,却传来小宫女的通报声。
嬷嬷,太子的药,又熬好一碗。
张嬷-嬷浑身一激灵,回过神来。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那根竹签,脸色阴晴不定。
最后,她咬了咬牙,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那一碗水,和剩下的两根竹签,还留在我面前的桌上。
我看着她的背影,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三根钉子,我拔掉了一根。
我知道,今夜,她会回去,偷偷地用针,刺自己的穴位。
她不敢赌。
而我给她的这个方子。
前面都是真的,唯独最后一句,是假的。
那两处穴位,放出的不是毒血。
而是她本就虚浮的……元气。
第三-章:毒和药
第二碗药,我亲自去端的。
张嬷-嬷看见我,眼神躲闪,没说话,算是默许。
依旧是那股焦糊的药味。
只是这一次,我端着它,像端着一件稀世珍宝。
回到寝殿,李烨依然是那个睁着眼的木偶。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没有靠近。
我将药碗,放在离床三步远的一张矮几上。
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和一盏银质的灯。
我没有点灯。
而是将瓷瓶里的透明液体,倒了一些在灯盏里。
做完这些,我便在矮几旁跪坐下来,背对着床,安静地等待。
那液体,叫醉蝶。
是我用十几种异域香花的花蜜,混合一种罕见的毒草汁液,酿制而成。
它遇热会挥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
无毒,却能让人的神经,产生一种类似微醺的松弛感。
对一个意志紧绷,一心求死的人来说。
这比任何安神汤,都管用。
一炷香的功夫。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喉咙滚动的声音。
他闻到了。
他的身体,本能地对这股能让他放松的香气,产生了渴望。
我没有回头。
又等了半炷香。
身后传来了衣料摩擦的悉索声。
他动了。
我依然没回头,只是用平静的声音说:
殿下,你想杀了我,我懂。
这药,你也可以不喝,我亦懂。
我不过是一条随时可以被丢弃的命。可殿下想过没有,我死了,太后还会送来第二个,第三个冲喜的。到时候,灌不进去药的,就不是我,而是那些手脚粗鲁,只懂蛮力的太监了。
被掐开嘴,捏碎牙,像条狗一样被灌药,殿下想尝尝那种滋-味吗
我的话,很残忍。
像是用一把钝刀子,在割他仅存的那点尊严。
身后,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钉在我的后背上。
你想做什么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依然沙哑,却比昨日,多了一丝气力。
殿下不必知道。我说,你只需要知道,我暂时,还不想让你死。所以,这碗药,你必须喝。
我顿了顿,又道:
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一碗毒药。喝了它,会比现在更痛苦。
向死而生,或是加速腐烂。殿下自己选。
说完,我站起身,没有看他,径直向外走去。
将选择权,完完全全地,交给了他。
这是我的赌博。
赌一个将死之人,在尊严和求生本能之间的最后一点摇摆。
我站在殿外的廊下,看着天边的残月。
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若他喝了,我便赢得了这盘棋的第一步。
若他不喝,那便证明,他是一块扶不起的烂泥。我也不必再在他身上,浪费半分心力。大不了一死。
一刻钟,两刻钟……
就在我以为自己赌输了的时候。
殿内,传来了瓷碗被放回木几上的,咔的一声轻响。
我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我慢慢转身,走回殿内。
矮几上,药碗空了。
灯盏里的醉蝶,也挥发得干干净净。
而床上的李烨,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
这一次,不是空洞的睁着,而是真正的,陷入了沉睡。
他的呼吸,微弱,却均匀。
我走过去,借着月光,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
瘦得脱了相,眉眼却依然看得出曾经的俊朗。
只是那眉-心,哪怕在睡梦中,也紧紧地蹙着。
藏着化不开的痛苦和仇恨。
我伸出手,想将他露在被外的指尖,放回被中。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刻。
他紧闭的眼,猛地睁开!
一只冰冷的手,闪电般探出,死死地扼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不再是木偶的空洞,而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充满了警惕、疯狂和……一丝我看不懂的探究。
你到底,是谁
第四章:我是鬼
我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骨头都在作响。
但我没有挣扎。
只是平静地回视他,任由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在我脸上寸寸探查。
我是谁,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我能让你活着。
活着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像现在这样,当个活死人,就是你说的活着
比死了强。
你懂什么!他骤然低吼,眼中迸射出骇人的恨意,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他们杀了我的马,杀了我的侍卫,他们一刀一刀,当着我的面,砍下陈良娣的头!他们就是要让我看着,看着我珍视的一切,一样一样地被毁掉!他们就是要让我……生不如死!
他说到最后,声音都在颤抖。
那是极致的愤怒,也是极致的绝望。
我终于知道,这个男人不是一心求死。
他只是被磨掉了所有的希望。
生不如死,总比死了强。我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你死了,便什么都没了。史书上只会记下一笔,太子李烨,体弱多病,薨。不会有人记得你的冤屈,你的仇恨。而你的敌人,会踩着你的尸骨,登上你本该坐上的位子,享受你本该拥有的一切。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他的呼吸,陡然一窒。
捏着我手腕的力道,微微松了一些。
我的话,刺中了他最痛的地方。
我只是一个冲喜的贡品。我继续说,死了,也无足轻重。可殿下,你是太子,是曾经万民景仰的储君。难道你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烂在这张床上,成为别人登顶的垫脚石
他沉默了。
那双眼中的疯狂,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像寒潭一样的冰冷。
我废了。许久,他才吐出这三个字,声音里满是自嘲,我这条命,是他们留给父皇看的。我多活一天,父皇对他们的猜忌就少一分。我就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粉饰太平的棋子。
棋子,也能掀翻棋盘。
我说完,不再看他。
而是用空着的那只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很小的,布满针孔的香囊,放在他枕边。
然后,我抬眼看着他,一字一顿:
昨夜,我梦见了一个女人,她叫陈良娣。她让我转告殿下,她死不瞑目。
她说,她一个人在下面,很冷。
她想让你,亲手把那些害死她的人,一个个,都送到她面前去,给她赔罪。
李烨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
捏着我手腕的手,骤然松开。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看穿我的灵魂。
你……
我说了,我是鬼。
我慢慢抽回自己早已被捏得青紫的手腕,从地上站了起来。
殿下,这是‘醒神香’。你体内的毒,伤了神识,让你时常昏沉。闻着它,能让你保持清醒。也好好想一想,陈良娣的仇,你究竟,是报,还是不报。
我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静静地退出了寝殿。
门,在我身后合上。
将他和一室的黑暗,重新隔绝。
我知道,从今夜起,这盘棋,才算真正地,开始了。
我给他下的,不是药。
是仇恨。
是这世上,唯一能让一个心死之人,重新燃起求生欲望的……毒。
第五章:针尖血
张嬷嬷这几日,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眼窝深陷,走路发飘,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是鄙夷,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恐惧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乞求。
她没有再来找我的麻烦。
送来的饭食,虽然依旧清汤寡水,但至少,是热的。
我知道,她试了我的方子。
那两处要穴,刺下去,放出的不是毒血,是元气。
日复一日,只会让她越来越虚弱。
她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却又不敢停下。
因为停下,意味着她默认了我说的瘫痪的结局。
人在恐惧面前,总会选择饮鸩止渴。
这日午后,她端来了太子的药。
站在我面前,嘴唇嗫嚅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沈……沈姑娘,她不敢再叫我太子妃,也不敢直呼我名,我的身子……好像越来越差了。你那个方子,是不是……
心诚则灵。我打断她,接过药碗。
可是……
嬷嬷,我转头看她,病去如抽丝,哪有这么快的道理。还是说,嬷嬷信不过我
她立刻噤声了。
您是太后身边得力的人,我一个将死之人,哪敢害您。我安抚似地笑了笑,放宽心,继续用药,不出半月,定会有奇效。
她将信将疑地走了。
看着她那摇摇欲坠的背影,我知道,这根线,快要绷断了。
我需要一个契机,让她彻底崩溃。
彻底地,倒向我这一边。
回到寝殿。
李烨已经醒着。
枕边的醒神香,让他白日里清醒的时辰,越来越长。
药碗放在矮几上。
这一次,不等我开口,他便自己撑起身,慢慢挪过来,端起碗,一饮而尽。
动作,依然艰难。
但眼神,不再是死寂。
他看着我,问:张嬷嬷,是你的人了
还不是。我摇头,一枚钉子,还没彻底扎进去。她对我,是惧,不是服。
你打算怎么做
借一样东西。我看着他,殿下的一滴血。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我取出一根早已备好的银针。
殿下体内的毒,已经入血。毒血,色暗而沉,异于常血。
他瞬间明白了我的意图,没有犹豫,伸出了手。
我捏着银针,在他的指尖,轻轻一刺。
一滴暗红色的血珠,缓缓渗出。
颜色,比正常的血,要深沉许多,还带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黑色。
我用一个小瓷瓶,接住了这滴血。
今夜,会有一出好戏。我收好瓷瓶,对他说道。
当夜,三更天。
张嬷嬷的寝房,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
几乎整个东宫都被惊动了。
众人赶到时,只见张嬷嬷披头散发地倒在地上,指着自己床上的被褥,抖得不成样子。
血……血!
众人看去,只见她雪白的被褥上,赫然印着一个鲜红的掌印,旁边,用血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还我命。
有胆大的太监上前,用手指沾了一点那血迹,凑到鼻尖一闻。
是朱砂……
殿前失仪,惊扰太子,这是死罪。
更何况,还用上了朱砂血这种巫蛊之术。
张嬷嬷百口莫辩,当场便被侍卫拿下,堵上了嘴。
就在她即将被拖走的那一刻。
我出现了。
慢着。
我手里提着一盏灯,缓缓走到她面前。
让她说。
侍卫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
张嬷嬷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到我脚下,疯狂磕头。
不是我!不是我啊!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鬼!一定是陈良娣的鬼魂来索命了!沈姑娘!救我!救我啊!
她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我蹲下身,扶起她。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取出了白天那个装着太子毒血的小瓷瓶。
打开,倒了一滴在指尖。
大家看清楚。
那一滴暗红的,带着黑气的血,与她被褥上的朱砂血,颜色质地,截然不同。
这是太子殿下今日吐出的毒血。我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太子之血,阳气至刚,妖邪不侵。而你屋里的,不过是有人用朱砂混了鸡血,故弄玄虚罢了。
我环视一圈,看着那些噤若寒蝉的宫人。
东宫之内,藏着一个不想让太子殿下好起来的人。他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想逼疯张嬷嬷,再嫁祸于她,其心可诛。
张嬷嬷,你好好想一想。我盯着她的眼睛,最近,可有谁,行为异常或者,可有谁,曾与陈良娣,有过宿怨
张嬷嬷先是一愣。
随即,一个名字,伴随着无尽的恐惧,从她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惨白。
第六章:清道夫
张嬷嬷说出的名字,是吴全。
东宫的总管太监。
一个平日里看上去八面玲珑,见谁都带着三分笑的老好人。
也是陈良娣生前,在宫中唯一信任的同乡。
张嬷嬷颤抖着说出,当年陈良娣被秘密赐死,负责处理后事的,除了她,还有吴全。
陈良娣死前,曾交给吴全一个锦盒,说是她最重要的东西,求他日后有机会,能带出宫,交给她的家人。
吴全满口答应。
可一转身,他就将那个锦盒,献给了齐王。
以此,换来了今天东宫总管的位子。
这件事,是张嬷嬷无意中撞破的。
也是吴全,唯一的把柄。
吴全,是齐王的人。
这个结果,在我意料之中。
一条藏在暗处,替主子清理障碍的狗。
他见张嬷嬷对我服软,怕事情败露,便想先下手为强,用巫蛊这种最毒的罪名,除掉她。
嫁祸,灭口,一石二鸟。
算盘打得很好。
可惜,他算错了我。
也算错了,张嬷嬷在生死关头,为了活命,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彻底出卖。
翌日。
吴全被带到了我的面前。
没有审问,没有用刑。
我只是把我编造的,关于太子寝殿闹鬼的事,又说了一遍。
……昨夜,陈良娣托梦于我。
我看着这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太监,缓缓道:她说,她有一样东西,托付给了她最信任的人。她让那个人,把东西,还回来。
否则,她每夜,都会来找他。陪他说话,陪他梳头。
直到,把他带走为止。
吴全扑通一声,瘫软在地。
人的崩溃,往往不是因为酷刑。
而是因为,无法解释的,对未知的恐惧。
他信了。
他真的以为,是陈良娣的鬼魂,回来复仇了。
当天下午。
吴全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悬梁自尽了。
一根白绫,了断了所有罪孽。
也替他的主子,守住了最后的秘密。
他死后,人们在他的床底下,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锦盒。
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
而是一封,陈良娣的血书。
血书上,详细记载了齐王与太后,是如何一步步设计,剪除太子羽翼,又是如何用鬼藤之香,对他下毒的全过程。
这封血书,是催命符。
也是,我们反击的,第一把刀。
吴全的死,在东宫,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新任的东宫总管,是孙嬷嬷。
一个做事谨慎,对我言听计从的女人。
东宫的第一次内部清洗,结束了。
那些曾经看风使舵的墙头草,如今看我的眼神,敬畏得像在看神明。
我没有杀他们。
因为一群知晓厉害,懂得畏惧的奴才,远比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新人,要好用得多。
我拿着那封血书,回到寝殿。
李烨已经能靠着床栏,自己看书了。
他接过血书,逐字逐句,看得极慢。
看完,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
只是将那封信,慢慢地,叠好,收入怀中,贴近心脏的位置。
不够。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只凭一封死人的信,扳不倒他们。母后,会说这是伪造的。父皇,最多也只会申斥齐王几句。
我知道。我点头。
我需要一个证人。他说,一个活着的,有分量的,能让父皇不得不信的证人。
一个,能将齐王和太后,一锤定音,钉死在罪证上的……证人。
第七章:投名状
这个人,很快就自己送上门了。
是齐王的侧妃,赵氏。
她是以探望的名义来的。
说是探望太子,一双眼睛,却像钩子一样,黏在李烨身上。
带着毫不掩饰的痴迷和嫉妒。
她是齐王府里,除了正妃之外,最得宠的女人。
也是朝中赵太尉的嫡亲孙女。
有美貌,有家世,有手段。
这样的女人,突然示好,绝非善意。
她在寝殿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一会儿说太子哥哥清瘦了,一会儿又抱怨齐王最近只知练武,冷落了她。
李烨靠在床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我则坐在一旁,安静地煮茶,仿佛没听见她那些意有所指的拉踩。
直到,她提起了一件事。
说起来,陈良佘娣去得也真是可惜。她用帕子,故作伤感地拭了拭眼角,我记得她最喜欢闻‘百合香’了,我嫁入王府时,还特意向她讨教过制香的方子呢。她说那香,是太子哥哥你最喜欢的,闻着能安神。
我的手,顿住了。
李烨的眼,也缓缓睁开。
百合香他看着赵氏,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啊,赵氏掩唇一笑,姐姐当年,可宝贝那香方了,谁也不给看。不过也难怪,毕竟是能留住太子哥哥心的东西呢。
她说完,便起身告辞了。
留下了一室,令人不安的,浮动的暗香。
她在撒谎。李烨说。
我知道。
陈良娣,从不用香。
这是她入宫时,就人尽皆知的习惯。
因为她自幼,便有喘鸣之症,闻不得半点浓郁的香气。
李烨,也从不喜欢什么百合香。
赵氏这番话,看似无心,实则是精心设计的一枚钩子。
她在试探我们。
试探我们,到底知不知道当年陈良娣惨死的真相。
也在暗示我们,她手里,握着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她在等我们,主动去咬钩。
当晚,我让孙嬷嬷,给齐王府,送去了一样东西。
一个很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记的香囊。
香囊里,装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香料。
只是几钱,最普通的,安神助眠的鬼藤之粉。
齐王府的侍卫,不会在意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东西。
赵氏,却一定会认得。
因为,当年毒害太子的鬼藤之香,正是经由她娘家赵太尉的手,从西域,悄悄流入宫中的。
三日后。
赵氏以礼佛为名,在京郊的寒山寺,约见了我。
不是她主动。
而是我让人传话给她:
想活命,就来。
寒山寺,后山竹林。
赵氏独自一人前来,遣散了所有婢女。
她看着我,脸上再没有那种虚伪的笑,只剩下紧张和警惕。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句话,该我问你。我看着她,你冒着风险来东宫,故意提起‘百合香’,所求为何
她咬了咬牙,开门见山:
我要齐王妃的位子。

王爷答应过我,只要扳倒太子,他登上大位,我就是他的皇后。可如今,他对我越来越冷淡,反而和王妃越发亲近!那个女人,除了家世,有什么比得上我!她的眼中,满是嫉妒的火焰。
所以,你想借我们的手,除掉王妃我笑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帮你
凭我手里的东西!她说,当年陈良娣交给吴全的那个锦盒,其实有两个。一个里面是血书,另一个……
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锦盒。
……是太子殿下的兵符。
我心中一凛。
当年太子坠马,兵权被夺。原来兵符,竟是落在了他们手里。
这兵符,是齐王亲手交给我的。赵氏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他说,这是我们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现在,我把它给你们。
这,就是我的投名状。
第八章:三更雪
兵符,是真的。
李烨拿到手上,摩挲了许久。
那是他曾经最熟悉的东西,是他统率三军,保家卫国的凭证。
如今,失而复得。
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手。
赵氏,不可信。他说,她今日能为了‘后位’背叛齐王,明日就能为了‘太后’之位,反咬我们一口。这种人,是喂不熟的狼。
我知道。
那这兵符……
先收下。我说,她想借我们做刀,我们就将计就计。王妃的命,我们要。她的命,我们,也一样要。
对敌人,不可有半分仁慈。
这是这条血路上,我学会的第一课。
赵氏要我们帮她除掉齐王妃,张氏。
她提供了一个机会。
三日后,是张氏的生辰。齐王会在府中设宴,为她庆贺。
到时,王府守卫松懈。
赵氏会想办法,引开张氏身边的护卫,再将她骗到后花园的湖心亭。
剩下的,交给我们。
她说得轻巧。
却不知,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或者张氏,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三日后,深夜。
大雪,悄然而至。
整个京城,被裹上了一层素白的缟素。
我没有去齐王府。
去的是孙嬷嬷,和两个从禁军中挑选出来的,对李烨忠心耿耿的死士。
我只给了孙嬷-嬷一样东西。
一个精致小巧的,鎏金手炉。
天冷,把它送给赵侧妃,暖暖手。我对她说,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她手上。
手炉里,没有炭火。
只有我特制的一种香料。
名为三更雪。
香气,像冬夜里的梅花,清冷,凛冽。
它本身,无毒。
但若与酒气相遇,便会化为世上最猛烈的催情之物。
能让贞洁烈女,也变成放荡娼妇。
而齐王妃张氏,平日里最爱在睡前,小酌一杯暖身的梅子酒。
这是赵氏,告诉我们的秘密。
也是她,亲手为自己掘好的坟墓。
子时,孙嬷-嬷回来了。
浑身是雪,脸上却带着一丝兴奋的潮红。
都办妥了。她说,老奴亲眼看着,赵氏将那个手炉,‘不小心’遗在了王妃的房里。王妃饮了酒,又闻了那香……
结果如何
老奴走时,正听到王妃房里,传出不止一人的……浪笑声。孙嬷-嬷压低了声音,是王妃,和一个侍卫……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
但我已经可以想象到,那会是怎样一幅活色生香的,淫靡画面。
第二日,天还未亮。
齐王府便爆出了天大的丑闻。
王妃张氏,与侍卫私通,被齐王当场捉奸在床。
人证物证俱在。
齐王暴怒之下,一剑杀了那个侍卫,又将张氏,乱棍打死。
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而那位发现此事的赵侧妃,也在混乱中,不慎被疯魔的王妃,用簪子刺穿了喉咙,当场毙命。
一箭三雕。
死得,干干净净。
大雪,下了一夜。
掩盖了所有的罪恶和血腥。
第九章:旧衣裳
齐王府的丑闻,像一场风暴,席卷了整个朝堂。
太尉张家,一夜之间,失了最得力的外戚支撑。
赵太尉府,也因死了个最受宠的孙女,元气大伤。
这两根依附于齐王的藤蔓,被齐齐斩断。
朝堂之上,曾经支持齐王的声音,顿时减弱了大半。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齐王李钊,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甚至没为他的王妃和爱妾,掉一滴眼泪。
只是比从前,更加阴鸷,更加沉默。
每日待在府中练武场,一练就是一天。
像一头受了伤,等待时机反扑的野兽。
他在等。
李烨看着窗外的落雪,缓缓说道。
等什么
等一个,能让他翻盘的机会。或者说,等一个,能将我们彻底拖下水的把柄。
他不会等到的。
不,李烨摇头,他会的。因为,我会亲手,把这个把柄,送到他面前。
我看向他,有些不解。
他笑了。
一盘棋,只守不攻,是赢不了的。我们拔了他的爪牙,断了他的羽翼。现在,是时候,引他出洞,与我们……正面一战了。
他让我去内务府,取一样东西。
一件旧衣裳。
是陈良娣的遗物。
当年她死后,大部分遗物都被太后下令烧毁,只留下这件她生前最爱穿的素色长裙,压在了内务府的箱底。
十几年过去,早已蒙尘。
我让人取来,洗净,熨平。
然后,日夜用百合香,熏着。
是赵氏口中,那个子虚乌有的,太子最爱的香。
七日后。
整件长裙,都浸透了那种清雅的,令人心安的香气。
李烨下令。
将这件长裙,以太子思念旧人的名义,送去皇觉寺,焚化祭奠。
皇觉寺,是皇家寺庙。
陈良娣的牌位,就供奉在那里。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齐王耳中。
他封闭了数月的王府大门,终于,再次打开了。
他亲自去了皇觉寺。
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夜未出。
第二日,他进宫,求见皇帝。
递上了一封奏折。
弹劾太子,行为不端,以巫蛊厌胜之术,咒害王妃赵氏,致其疯癫惨死。
证据,就是那件,被他从皇觉寺,偷偷截下来的,沾染了百合香的……旧衣裳。
他声称,这种香,是西域奇香,能乱人心智。而他府中,赵氏的房间里,也找到了,一模一样的香料。
一场蓄谋已久的,兄弟相残的大戏,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十章:父与子
皇帝在养心殿,召见了我与李烨。
齐王李钊,也赫然在列。
他站在那里,一条腿因为旧伤,微微有些跛。
但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
那件属于陈良娣的旧衣裳,和一包查抄出的百合香香料,就摆在皇帝面前的案几上。
殿内,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铁。
烨儿,皇帝先开了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此事,你怎么说
回父皇,李烨躬身,神色坦然,儿臣只是思念故人,以其旧衣,焚香祭奠,何错之有
思念故人齐王冷笑一声,太子哥哥真是好雅兴!只是不知,这思念故人的‘百合香’,为何会与害死我爱妾赵氏的奇毒,一模一样难道是巧合吗
二弟慎言。李烨的语气,沉了下来,赵氏之死,乃齐王府内闱之事,人证物证俱在,是张氏行凶。与孤何干与这‘百合香’,又有何干
你!齐王被噎了一下,随即面色涨红,你还敢狡辩!赵氏去东宫探望你之后,回来便时常心神不宁!定是你那时,便对她下了手!
兄弟二人,当着皇帝的面,针锋相对,唇枪舌剑。
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只是安静地跪在一旁。
我知道,这场戏的重点,不在于我们如何辩驳。
而在于,皇帝,愿意相信谁。
够了!
皇帝猛地一拍龙案。
争吵声,戛然而止。
他拿起那包香料,凑到鼻尖,闻了闻。
又拿起那件旧衣裳,细细嗅过。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我身上。
沈氏,他问,这香,是你制的
是。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你可知,此香有何效用
回陛下,我字字清晰,此香名为‘静心’,以百合,檀木,甘松等十八味寻常香料制成,有静心凝神之效,并无任何毒性。若陛下不信,可召太医院所有太医前来,当场查验。
齐王脸色一变:一派胡言!天下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是没有巧合。我转头看向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只有,栽赃嫁祸。
我从怀中,取出另一件东西。
是一张泛黄的纸。
这是陈良娣留下的,真正的‘百合香’香方。上面,有她的亲笔签名,和私印。
是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无意中发现的。
而这张香方上记载的,是二十八味香料。比我制的,整整多了十味。
那多出来的十味……我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正是当年,毒害太子殿下的‘鬼藤’之香的配方!
齐王殿下,你为了构陷太子,不惜将你二人当年合谋毒害太子的罪证,亲手,呈到了陛下面前。
你,真是好手段啊。
齐王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猛地看向皇帝,只见皇帝的脸上,已经再没有一丝血色。
那眼神,不是愤怒。
是一种,被最信任的儿子,无情背叛和愚弄的,彻骨的……失望。
十一章:无父子
养心殿内,死一样的寂静。
齐王瘫软在地,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不……不是的……父皇……儿臣冤枉……是她!是这个贱人陷害我!
他语无伦次地指着我,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混乱。
皇帝没有看他。
他只是拿起那张我呈上的,所谓的陈良娣的香方,久久地凝视着。
那张香方,当然是伪造的。
字迹,是李烨模仿的。
私印,也是按照旧印,新刻的。
但,那上面记载的二十八味香料,其中十八味,确是静心香的配方。而另外十味,也确确实实,是当年鬼藤之毒的核心。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足以,以假乱真。
尤其是在一个,早已疑心深重的帝王面前。
李钊。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朕,再问你最后一遍。
当年之事,你究竟,参与了多少
齐王浑身一颤,像是溺水之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父皇!儿臣没有!儿臣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这一切都是太子的阴谋!是他……
够了。
皇帝打断了他。
那双曾经充满了欣赏和期许的眼中,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厌弃。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李烨面前。
他没有说话。
只是抬起手,用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个,失而复得,却又变得无比陌C生的长子。
他伸手,似乎是想拍拍他的肩膀。
但手抬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传朕旨意。
皇帝转过身,背对着殿内所有人,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苍老。
齐王李钊,构陷手足,意图谋逆,着,废为庶人,终身圈禁于王府。
即日起,朝中诸事,皆由太子监国。
没有审问,没有三司会审。
君王一言,便是定局。
齐王彻底呆住了。他瘫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
直到侍卫上前,将他像拖死狗一样往外拖去。
他才如梦初醒般,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嘶吼。
父皇!您不能这么对我!您忘了母后吗!您忘了您答应过母后什么吗!
皇帝的身影,微微一顿。
却没有回头。
李烨!是你!都是你害我!齐王转而对着我们,面目狰狞,状若疯魔,你以为你赢了吗!我告诉你,你永远也别想知道,当年你母后是怎么死的!
我会在地底下,等着你!等着你……
他的声音,被侍卫粗鲁地堵在了喉咙里。
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一场蓄谋已久的,兄弟相残的戏码。
以一种,最惨烈,也最决绝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从今天起,这天下,再无齐王。
也再无,父子。
第十二章:风满楼
李烨开始监国。
这三个字,意味着权力的天平,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
皇帝以龙体欠安为由,不再上朝。
每日只在养心殿内静养,批阅几本无关紧要的奏折。
朝堂,成了李烨一个人的舞台。
他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吏治,军务,税法。
每一项,都精准地切中了大周朝多年来的沉疴。
旧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新的人才,被破格提拔。
曾经那些盘根错节的,属于太后和齐王一党的利益集团,在雷霆手段之下,被摧枯拉朽般地,一一瓦解。
朝野上下,风声鹤唳。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这位曾经的病太子,不是病猫。
是一头,隐忍了太久,如今终于亮出爪牙的……猛虎。
我依然留在东宫,深居简出。
只是我的寝殿里,多了一间小小的暖阁。
里面,不再是瓶瓶罐罐的香料。
而是一张巨大的沙盘。
上面,是大周朝的舆图,和各方势力的分布图。
每当夜深人静,李烨从前朝归来,便会与我在此处,复盘当日的朝局,推演下一步的棋路。
他主外,大开大合,整肃朝纲。
我主内,坐镇后方,为他分析人心,查漏补缺。
我们像两块严丝合缝的榫卯。
一起,构建着一个,属于我们的,新的帝国蓝图。
这一日,他带来一个消息。
西境,要乱了。
西境的藩王,是皇帝的亲弟弟,宁王。
手握三十万重兵,镇守边关。
当年太后势大,他韬光养晦。
如今太后倒台,太子监国。
这位皇叔的心思,便活泛了起来。
他上了一道折子,李烨指着沙盘上西境的位置,眉头紧锁,说边关异动,军粮告急,向朝廷,要五十万两白银。
国库没这么多钱。我说。
我知道。李烨点头,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狮子大开口,是试探,也是挑衅。
他想看看,这位新上位的监国太子,到底有几分斤两。
也想看看,朝中,还有多少人,不服他这个新主。
若是应对不当。
一场席卷朝野的内乱,便在所难免。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场真正的考验,来了。
第十三章:空城计
宁王要钱,朝中炸开了锅。
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
主和派认为,宁王劳苦功高,当安抚。钱,砸锅卖铁也得给。
主战派则认为,这是藩王要挟朝廷,绝不可姑息。当申斥,甚至削藩。
两派人,背后都站着不同的利益集团。
所有人都看着李烨,等他做决断。
李烨一连三日,没有表态。
只是每日照常处理政务。
这让所有人都摸不准他的心思。
第四日,他突然下了一道旨意。
没有同意给钱,也没有申斥。
而是下令,开仓,放粮。
将国库中积压多年的陈粮,尽数发往西境,充作军粮。
并派户部尚书为钦差,亲自押送。
这道旨意,让所有人都傻眼了。
陈粮
谁都知道,那些粮食,早已霉变,不堪食用。
这不是安抚,这是羞辱!
这不是把宁王,往死路上逼吗!
朝中,一片哗然。
无数道弹劾太子的奏折,雪片一般,飞入了养心殿。
连一直称病不出的皇帝,都被惊动了。
我坐在暖阁内,看着眼前的沙盘。
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我知道李烨在做什么。
他在唱一出,空城计。
户部尚书,是个年近古稀的老臣,也是李烨一手提拔的新人。
他领旨之后,没有立刻出发。
而是先去了一趟天牢。
见了几个,因贪墨之罪,被判了死刑的,原齐王一党的官员。
没人知道他去说了什么。
只知道,他出来后,那些死囚,当夜便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而他们的家产,则在一夜之间,被悉数抄没。
一箱一箱的真金白银,被悄无声息地,装上了运粮的漕船。
那艘船,没有挂任何旗号。
没有走官道,而是走了最偏僻的,一条废弃多年的水路。
船上,除了那些金银。
还有三百名,从禁军中挑选出的,最精锐的死士。
和一封,李烨的亲笔信。
你赌他,会看懂你的信我问。
他会的。李烨站在我身后,看着沙盘,眼神笃定,皇叔不是齐王,他是个聪明人。他要的不是钱,是我的态度。是一个,让他能安心交出兵权的,体面。
信里,没有承诺,没有威胁。
只有两个字。
家国。
和半枚,当年先帝赐给他的,可以调动西境兵马的……虎符。
李烨,这是在用整个国库的空壳,和自己的储君之位,去赌一个藩王,最后的忠诚。
赌赢了,海晏河清。
赌输了,万劫不复。
这是帝王的手腕。
也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第十四章:天下局
漕船,走了十日。
朝堂上,也吵了十日。
弹劾太子的奏折,已经堆满了御书房的半个角落。
李烨每日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依旧我行我素。
就在主战派的几位老臣,已经开始串联宗室,准备以逼宫之态,废黜太子的时候。
西境的八百里加急,到了。
一封,来自宁王的,亲笔奏折。
奏折上,没有请罪,也没有辩解。
只有寥寥数语。
西境蛮族,意图进犯。臣,李贤,请为陛下,死守国门。
国库之银,颗粒未动。另,臣自愿献出名下所有田产店铺,以充军资。望陛下,恩准。
随奏折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箱子账本。
是西境多年来,与蛮族私下交易的证据。
牵涉其中的,是数十名朝中大员。
大部分,都是这次弹劾太子,叫得最凶的。
奏折一出,满朝皆惊。
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是一场,由太子和宁王,联手演给他们看的大戏。
太子送去的不是陈粮,是橄-榄枝。
宁王回送的不是忠心,是一把足以将所有反对者,一网打尽的……刀。
那些曾经上蹿下跳的官员,一夜之间,噤若寒蝉。
第二日,便纷纷上书,告老还乡。
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危机,就此,烟消云散。
我将沙盘上,西境的那枚黑色棋子,拿掉了。
换上了一枚,代表着绝对忠诚的,白色棋子。
下一步,是南边了。我说。
南境,是鱼米之乡,也是大周的钱袋子。
那里的士族,盘根错节,自成一派。
向来,只知有宗族,不知有朝廷。
是块最难啃的,硬骨头。
不急。
李烨走到我身边,从背后,轻轻环住了我。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存。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
不辛苦。我说,这天下棋局,能与君同弈,是我之幸。
他笑了。
将下巴,轻轻抵在我的肩窝。
等天下定了,我带你去江南,看真正的,鱼米之乡。
好。
窗外,是京城沉沉的夜色。
但我知道,黎明,已经不远了。
第十五章:病与死
皇帝的身体,彻底垮了。
油尽灯枯。
御医们跪在殿外,一筹莫展。
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幻觉。
总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喃喃自语。
时而,叫着先皇后的名字。
时而,又会厉声斥责,齐王的名字。
他谁都记得,却唯独,忘了身边,这个已经替他撑起整个江山的,太子。
李烨每日都会去侍疾。
亲自喂药,擦身。
一如当年,在东宫,我照顾他一样。
他做得很尽心。
却换不来,皇帝片刻的清醒。
那双曾经深不可测的帝王之目,如今,只剩下浑浊和茫然。
一日,我去看他。
他正坐在龙床边,为皇帝,读着奏折。
见我来了,他停下,对我摇了摇头。
我走到床边,看着那个已经瘦得脱了相,生命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的老人。
他就是这天下的至尊。
却也逃不过,生老病死。
我伸手,为他把了把脉。
脉象,细如游丝。
确实,是大限将至。
但……
我从他的呼吸中,闻到了一丝,极淡极淡的,不属于药草的味道。
是花香。
是西域的一种,名为蜃楼的花。
此花,本身无毒。
却能作用于人的神识,放大其内心的欲望和恐惧,让人产生,光怪陆离的幻觉。
当年,我便是用它的花蜜,混入醉蝶之中,打开了李烨紧闭的心防。
是谁
是谁在皇帝的药里,动了手脚
我将此事,悄悄告诉了李烨。
他听完,沉默了许久。
不必查了。他说。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我知道是谁。
他的声音,很平静。
却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悲哀。
是父皇自己。
我愣住了。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怕了。李烨看着窗外,目光悠远,他怕死,更怕死后,无人记得。他想在最后的日子里,见一见那些,他爱过的,恨过的,亏欠过的人。
哪怕,只是幻觉。
帝王之路,注定是孤家寡人。
他赢了天下,却输了所有。
他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荒诞而悲凉的句点。
我不知该说什么。
只能,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七日后。
皇帝,驾崩。
临终前,他有过片刻的回光返照。
他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李烨。
父子二人,在殿内,说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话。
李烨出来时,眼眶是红的。
手中,握着一份传位诏书。
和一枚,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玉玺。
一个旧的时代,彻底落幕。
丧钟,为他而鸣。
天下,缟素。
第十六章:白月光
李烨,登基了。
年号,永安。
意为,永远的,安宁。
我没有立刻被封后。
因为礼部尚书,带头上了一道奏折。
洋洋洒洒,数千言。
核心意思,只有一个。
我,沈微,出身不明,来历不详。虽有辅佐之功,却终究是贡品之身。
母仪天下,德不配位。
应当,效仿前朝,赐贵妃之位,另择名门贵女,为国母。
这道奏折,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些刚刚归顺的士族门阀,纷纷附议。
他们需要一个,能代表他们利益的,世家之女,坐上后位。
而不是我这个,没有任何根基,却深受新帝信任的,神秘女人。
这是一场,新皇权与旧势力的,无声的博弈。
李烨在朝堂上,没有表态。
退朝后,他将那本奏折,扔到了我的面前。
这些人,比宁王还难对付。他冷笑,骨头,都长在了膝盖上,只会跪自己的祖宗牌位,看不见龙椅上的人。
陛下打算如何
杀,是最简单的法子。他看着我,眼神渐冷,但这天下,刚定,经不起再流血了。
所以
所以,朕需要一把刀。他握住我的手,一把,能让他们心甘情愿,低下头的,最锋利的刀。
我懂了。
臣妾,愿为陛下,执刃。
三日后,宫中传出消息。
新帝,将出宫,亲赴京郊皇家陵园,为先帝守灵三月。
朝中诸事,暂交由内阁,与……沈贵妃,共同处置。
监国,变成了监朝。
只是这一次,我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百官哗然。
但君无戏言,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他们都以为,这是皇帝对我的一种补偿。
也以为,我一个后宫妇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们错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
便是下令,清查全国田亩。
将那些被士族门阀,侵占了百年的,无主之地,尽数,收归国有。
此令一出,朝野震动。
这是在挖他们的根,断他们的命!
第二日,以内阁首辅张家为首的数十名官员,便齐齐跪在了宫门外,死谏。
他们不闹,也不喊。
只是跪着。
用这种方式,向我,向整个皇权,无声地示威。
我没有见他们。
我只是让人,在宫门口,搭起了一座高台。
台上,摆着一样东西。
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素色长裙。
和一块,刻着陈氏芷兰的灵牌。
那是,先帝的原配妻子,李烨的生母,被太后一杯毒酒赐死的前皇后,陈氏的遗物。
百官不解。
直到,我穿着一身纯白的孝服,缓缓地,走上了高台。
所有人都看清了我的脸。
那张,与前皇后陈氏,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
阳光下,我像极了那幅,挂在宗庙里的,前皇后的画像。
像极了那位,出身江南士族,名满天下的白月光。
宫门外,死一般的寂D静。
所有跪着的官员,都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我。
像是,白日见了鬼。
第十七章:我是谁
像,太像了……
跪在最前面的内阁首辅,张敬,这位三朝元老,看着我的脸,老泪纵横。
简直,就是当年的皇后娘娘,再生啊……
他身后的百官,也无不骇然。
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
他们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皇帝会对我,如此不同。
原来,我不是什么贡品。
我是他们心中,那道永恒的白月光,最完美的替身。
我看着他们的反应,心中,毫无波澜。
这张脸,是我的武器。
也是,我最大的枷遗。
入宫前,送我来的老太监,除了那截烂骨头,还给了我一卷画像。
画上,正是前皇后,陈氏。
想活命,他说,就把这张脸,刻进骨子里。
我做到了。
我模仿她的神态,她的举止,甚至她蹙眉时,嘴角的弧度。
如今,我站在这里。
我就是她。
诸位大人,我开口了,声音,刻意模仿着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都请起吧。陛下守孝,宫中素净,莫要扰了先帝的英灵。
张敬颤巍-巍地站起来。
贵……贵妃娘娘,他看着我,眼神复杂,田亩清查一事……
张大人,我打断他,此事,是陛下的旨意。亦是,当年,陈皇后未竟的遗愿。
我看着他们,缓缓道:当年,皇后娘娘便是因为,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才落得,一杯毒酒,含冤而死的下场。
这桩旧案,陛下一直压在心里。他不想,让皇后的悲剧,再重演。
今日,我沈微,站在这里。便是替皇后娘娘,看着你们。
看着你们,是想做忠臣,还是想做……下一个,韦家(太后母家)。
我的声音,很轻,很软。
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插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诛心。
将他们,放在了忠与奸的火上烤。
反对田亩清查,就是与含冤而死的先皇后为敌,就是乱臣贼子。
支持,就要割自己的肉,放自己的血。
张敬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看着我,像在看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索命的冤魂。
许久,他终于,再次,缓缓地,跪了下去。
臣等……遵旨。
他身后,所有的官员,也都跟着,再一次,跪了下去。
这一次,是心甘情愿。
也是,彻彻底底的,臣服。
我赢了。
以一个,最意想不到的方式。
赢得了这场,与整个士族门阀的,战争。
从高台上下来,回到寝宫。
我卸下所有伪装,脱去那身碍事的孝服。
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张脸,是陈皇后的脸。
也是,我的脸。
我是谁
我有时,也会分不清。
我是沈微,还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我。
第十八章:我和你
三个月后。
李烨,回宫。
他清瘦了些,眉宇间,却更多了几分帝王的沉肃。
迎接他的,是一个被彻底清查了一遍,重新划分了田亩的,崭新的大周朝。
和一个,再无人敢质疑其地位的,沈贵妃。
他回宫的第一件事。
不是临朝,也不是论功行赏。
而是来了我的寝殿。
他屏退了所有人。
走到我面前,静静地,看着我。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问了句:累吗
我摇摇头。
他却笑了。
朕,累了。
他说。
然后,当着我的面,他开始,一件一件地,解自己的龙袍。
脱下那顶沉重的冕冠,露出里面,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褪去那身繁复的朝服,只留下一件,最简单的,白色中衣。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只是一个,叫李烨的,疲惫的男人。
从今天起,他走到我面前,捧起我的脸,我不想再在镜子里,看到另一张脸。
我也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沈微,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叫着我的名字。
我只要你。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入宫数年,我杀人,放火,下毒,构陷。
我手上,沾满了血。
我心里,结满了冰。
我从未,哭过。
但这一刻,我却哭了。
他轻轻地,拭去我眼角的泪。
明日,朕会下旨,立后。他说,不是因为,你像谁。而是因为,你就是你。
是你,陪着我,从那间最黑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是你,给了我,这万里江山。
这后位,本就该是你的。
我看着他,泣不成声。
第二日,立后大典,举国同庆。
我穿着那身,真正属于我的,翟衣凤冠。
走在他身边。
不再是谁的影子,谁的替身。
我是沈微,大周朝的皇后。
册封大典之后,他没有设宴。
而是拉着我,悄悄地,换上了便装。
溜出了皇宫。
我们像一对最寻常的夫妻,走在京城繁华的,长街上。
看花灯,吃糖人。
他在一个卖香料的小摊前,停了下来。
亲自为我,挑选了一只,最普通的,绣着并蒂莲的……香囊。
喜欢吗他问。
我点点头。
他将香囊,系在我的腰间。
抬头,看我。
漫天烟火,在他身后,璀璨绽放。
他的眼中,映着火光,也映着,一个,完完整整的我。
皇后,他笑着,对我说。

你看,这人间烟火,也挺香的。
我笑了。
是啊。
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