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世间最后一只魅妖,心脏能活死人、肉白骨。
丈夫娶我,只为救他身中奇毒的白月光。十年夫妻,暖不化他一颗石头心。
白月光毒发濒死那夜,他亲手剖开我的胸膛,温柔道:乖,忍一忍,取出心核你也不会死,我会永远养着你。
我信了。
可失去心核的我迅速枯萎,变成一具干尸被他丢弃在后院枯井。
而白月光用我的心核光彩照人,与他大婚。井底怨气冲天,我竟以枯骨之身重生归来。大婚当日,我敲响喜堂的门,红盖头下是森森白骨:夫君,我来取回我的‘东西’了。
1
碎心
烛火摇曳,将精雕细琢的拔步床榻映照得暖融,却驱不散卿禾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凌渊的手贴在她微凉的心口,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衣,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他的眼眸深邃如古井,倒映着跳动的烛光,也倒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那眼底,曾是她沉溺了十年的浩瀚星空。
禾儿,他低唤,嗓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磁性,带着能令万物宁静的魔力,别怕。
卿禾的长睫轻轻颤动,像受惊的蝶翼。她怎能不怕婉宁弥留之际痛苦的呻吟仿佛还萦绕在耳畔,府中压抑的慌乱如同实质的阴云,笼罩着每一寸空气。而凌渊,她相伴十年的夫君,此刻眼底藏着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狂热的决绝。
夫君,她声音微哑,下意识地寻求依靠,向他怀里靠了靠,婉宁妹妹她……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凌渊的手臂环住她,力道有些重,不像平日的呵护,反而像一种不容挣脱的禁锢。他低下头,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呼吸温热地拂过她的耳廓。
有的。他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让卿禾心头莫名一紧。
什么办法她仰起脸,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慌。有挣扎,有痛楚,有她无法理解的歉疚,但最终,都被一种坚冰般的意志覆盖。他抚在她心口的手,微微下压。
禾儿,你信我吗他问,问题来得突兀。
卿禾没有丝毫犹豫。十年间,他是她的天,她的地,她脱离族群孤身留在这人间唯一的羁绊与温暖。他曾为她挡下致命暗算,曾在她病榻前日夜不休,曾将世间稀有的珍宝捧到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他曾说,禾儿,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信。她点头,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她是魅妖,感知敏锐,此刻却全然信任了那细微的不安只是源于对婉宁病情的担忧。
凌渊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对她全然信赖的回应,又像是一种……解脱他俯身,冰凉的唇瓣印上她的额头,那触感,竟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真好。他低语,如同情人间的呢喃,那……为了我,忍一忍。
忍什么
卿禾的疑问尚未出口,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寰宇般的剧痛,猛地从她心口炸开!
呃啊——!
她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所有的声音都被那碾碎灵魂的痛楚扼杀在喉咙深处。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倒映出凌渊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俊美无俦、曾令她痴迷沉醉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温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的右手,不知何时已化作利爪——不,那不是幻化,而是凝聚了极致修为的罡气,凝实如神兵,精准地、毫不犹豫地剖开了她的胸膛!
温热的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在他白皙的脸上,溅在他绣着暗纹的衣袍上,红得刺眼,红得绝望。
痛!
无法言说的痛!
像是整个天地都在她体内崩塌、碾磨。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啸,每一寸血肉都在哀嚎。她想要挣扎,身体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死死禁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只曾温柔抚过她眉眼、牵着她走过漫长岁月的手,此刻冷酷地探入她破碎的胸膛,在内里摸索着,寻找着。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血色弥漫了整个世界。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里可怕的空洞和剧痛。
为……什……么……她艰难地翕动着嘴唇,破碎的气音从齿缝间挤出。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鲜血,滚烫地滑落。
凌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看她痛苦扭曲的脸。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他掌心逐渐感受到的那一团温暖、搏动、凝聚着她生命本源与所有妖力的核心。
乖,他的声音竟然还能保持着一丝奇异的温柔,尽管冰冷得让她血液冻结,忍一忍,很快就好了。取出心核,你也不会死的。
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柔软而充满无尽生机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却又坚定不移地将其与她的血脉、妖力根源剥离。每一下剥离,都让卿禾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一下,如同离水的鱼。
我……会……永远……养着你……他承诺着,语气轻柔得像在许下来世之约,就像以前一样。
卿禾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背叛的冰寒中浮沉。十年间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濒临破碎的识海中闪现。
——他浑身是血,却将她紧紧护在身后,面对强敌寸步不让:伤她者,死!
——寒冬腊月,她只是随口说想念南疆的炽焰花,他不惜耗费修为,连夜往返万里,只为将带着露珠的鲜花插入她鬓边。
——月下盟誓,他执起她的手,目光灼灼如星:禾儿,此生唯你,永不相负。
那些记忆曾是她最珍贵的宝藏,此刻却化作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将她对爱情、对人性所有的信仰凌迟处尽。
永不相负
不会死
永远养着她
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原来十年温情,十年缱绻,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她这颗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魅妖心核!为了救他心尖上的那个婉宁!
啊——!!!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哀鸣,不是源于肉体的痛苦,而是源于灵魂被彻底撕碎的绝望。
凌渊似乎被这声绝望的嘶鸣触动了一下,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但也仅仅是一瞬。他的指尖猛地用力,最后一丝牵连被彻底斩断!
一团柔和却蕴含着磅礴生机的光华,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了胸腔。那光华中心,一颗琉璃般剔透、却又仿佛由最纯粹光芒凝聚而成的心脏,在规律地搏动着,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她的心。
是她生命的根源。
此刻,离她而去。
几乎在心核离体的瞬间,卿禾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冰冷迅速席卷了全身。蓬勃的妖力如退潮般消散,生命力疯狂流逝。她光滑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干瘪、灰败。满头青丝化为枯槁的灰白。
她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世界在她眼前褪色、模糊。
凌渊看也没看迅速枯萎的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掌心那枚跳动的心核上。他的眼中迸发出狂喜与希冀的光芒,那是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为她而绽放的光芒。
他捧着那颗心,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走向内室那张同样华丽的床榻。榻上,躺着面色青灰、气息奄奄的婉宁。
宁儿,你有救了……他温柔低语,将那颗凝聚着卿禾所有生命和爱恋的心核,缓缓送入婉宁的心口。
光芒融入。
下一刻,婉宁青灰的脸色迅速变得红润,微弱的呼吸变得平稳有力,甚至比中毒前更加容光焕发。
而外间榻上,卿禾的身体彻底枯萎了。曾经倾国倾城的魅妖,化作了一具丑陋干瘪、维持着惊恐痛苦表情的干尸。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床顶繁复的帷幔,残留着最后的难以置信与刻骨绝望。
凌渊确认婉宁无恙后,才仿佛终于想起外间还有一个人。他走过来,看到卿禾那可怖的模样时,眉头下意识地皱起,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厌恶与……轻松。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取过一旁染血的锦被,随意地盖在了干尸上,仿佛遮盖一件废弃的杂物。
然后,他扬声唤来绝对忠诚的暗卫。
处理掉。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峻威严,没有一丝波澜,后院枯井,干净点。
暗卫面无表情,如同搬运一件寻常物品,用那床锦被将干尸卷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夜深人静,只有隐约的更梆声传来。
华丽的卧室里,凌渊守在婉宁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而后院,那口废弃已久的枯井深处,一具裹着锦被的干尸被冰冷地丢弃在碎石和淤泥之中。
黑暗。
绝对的黑暗。
冰冷。
蚀骨的冰冷。
意识并未完全消散的卿禾,最后感知到的,是井壁粗糙的触感,是自身枯朽的重量,是远处隐约传来的、凌渊低声安抚婉宁的、她曾无比眷恋的温柔嗓音。
极致的恨意,如同野火般在她枯死的胸腔里疯狂燃烧,却无处宣泄。
若有来世……
若有轮回……
此恨……
滔天!
井底的怨气,开始无声地汇聚,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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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枯井凝恨
绝对的黑暗,是意识沉沦前最后的幔帐。
绝对的寂静,是生命消亡后唯一的哀歌。
卿禾的最后一丝感知,并非疼痛——那具干瘪的躯壳已无法传递任何痛楚。而是一种极致的空。
胸腔里空荡荡的,曾经蓬勃跳动、承载了十年痴念与最终绝望的核心,被硬生生剜去。妖力源泉枯竭,如同被烈日曝晒万载的河床,龟裂,死寂。连魂魄都仿佛被撕裂,只剩下一缕残渣,被无情地塞回这具迅速腐败的皮囊,禁锢于这阴冷逼仄的深渊。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去了多久,是一瞬,还是万年
那一缕残存的、本该随风散去的意识,非但没有湮灭,反而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开始缓慢地、扭曲地…凝聚。
像是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汲取着虚无的露水,她汲取着此地弥漫的、源自她自身的——滔天怨愤。
为何
凭什么
无声的诘问,在死寂的识海深处回荡,每一次震荡,都让那意识更清晰一分,让那怨毒更炽烈一寸。
十年温情,原是彻骨算计。剖心之痛,犹在魂灵重现。那句永远不会死、永远养着你,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她最后的认知。
恨!
恨他那张温柔皮囊下的冷酷心肠!
恨他十年虚伪,骗尽她所有真心!
恨他执她之手,却将利刃送入她胸腔!
恨他弃她如敝履,将她掷于这污秽之地!
怨气,浓稠得如同实质,自干枯的尸骸中弥漫而出,与井底常年积聚的阴秽之气交织、融合,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却令人神魂战栗的嘶嘶声响。
她开始看到。
并非用眼——那对曾经潋滟生姿的眸子早已腐烂成空洞。而是用这凝聚的怨念,如同蝙蝠的声波,勾勒出周遭的景象。
井壁粗糙,布满湿滑的青苔与不明的污渍。身下是冰冷淤泥和碎砾,硌着她僵硬的枯骨。偶尔有微小的虫豸在腐坏的锦被间穿梭,带来令人作痒的蠕动感。
她试图移动,却连一根指骨都无法抬起。这具躯壳,已是真正的牢笼。
然而,怨气不绝,意识不灭。
在这极致的恨意滋养下,她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意识,竟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向外延伸。
她听到了。
井口之上,遥远的地面,传来了喧嚣的锣鼓声,喜庆的唢呐穿透土层,变得模糊而扭曲,像是对她这场悲剧最恶毒的嘲弄。
下人们杂乱的脚步声匆匆而过,夹杂着兴奋的议论:
快些快些!吉时快到了!
城主大人真是情深义重,为了婉宁姑娘,竟寻来如此灵药…
啧啧,那原是城主夫人…听说突发恶疾没了
嘘!慎言!今日是大人和婉宁姑娘的大喜之日,提那晦气作甚!那位啊,怕是没福分…
婉宁姑娘才真是好福气,大人守着她这么多年,终是…
声音渐远,留下的字句却如同烧红的钢针,一根根钉入卿禾的怨念核心。
大喜之日
情深义重
突发恶疾
晦气
没福分
哈……
无声的狂笑在井底震荡,引得几只靠近的潮虫惊慌退散。
好一个情深义重!好一个突发恶疾!好一个大喜之日!
凌渊!你剜我心,夺我命,粉饰太平,转而便与你的心上人鸾凤和鸣!
而我,成了你们盛世婚礼下,一具被遗忘、被唾弃、被视作晦气的枯骨!
怨气沸腾如煮!
那缕意识在极端情绪的淬炼下,竟生出了一丝冰冷刺骨的力量。这力量源于恨,源于不甘,源于这井底积年的阴秽,与她魅妖本源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对生灵情绪的感知力产生了异变。
她开始能更清晰地捕捉井外的情绪碎片。
喜悦、兴奋、羡慕、忙碌……这些鲜活的情绪波动的源头,皆指向那场正在筹备的婚礼。
而与之相对的,是这井底无尽的死寂、冰冷、怨恨与绝望。
她尝试着,将那新生的、冰冷的力量如同触须般,极其艰难地向上探去。
距离太远,她的力量太微弱。如同蝼蚁试图撼动山岳。
但并非全无效果。
喜房之内,正对镜梳妆的婉宁,身着大红嫁衣,容颜娇美更胜往昔——那颗魅妖心核在她体内稳定地搏动,赋予她惊人的活力与光彩。她唇角含着幸福的笑意,然而就在此时,一股毫无来由的、冰冷的恶寒陡然窜上脊背,让她猛地打了个哆嗦,手中的玉梳险些跌落。
怎么了宁儿身旁的凌渊立刻察觉,关切地握住她的手。他的喜服红得炫目,衬得他面容愈发俊朗,眉宇间却残留着一丝连日操劳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深埋眼底的紧绷。剖心之事,绝非毫无痕迹。
没…没什么,婉宁抚着心口,微微蹙眉,突然觉得有些冷,心慌得很。
凌渊眸光微凝,强大的灵觉瞬间扫过四周,却一无所获。他柔声安慰:定是你前些日子身子太虚,尚未完全适应。来人,再添个火盆。
井底,卿禾看到了凌渊那一闪而逝的警惕,也感知到了婉宁那瞬间的惊悸。
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愉悦,首次漫过那无尽的恨意。
原来,你们并非全然心安理得。
这微小的反馈,极大地刺激了卿禾。
她开始不知疲倦地、一次次尝试调动那微弱的力量。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将这新生的怨力视作唯一的武器。
她无法离开枯井,无法移动分毫。
但她可以聆听。
从下人们偶尔靠近井边的只言片语中,她拼凑出了信息:婚礼的详尽流程、宾客的显赫身份、以及…凌渊为确保万无一失,在府邸内外增设的守卫布置。
她的意识,如同一张无形的、怨念织就的网,悄无声息地以枯井为中心缓慢蔓延。
她在等待。
积蓄着力量,磨砺着恨意,消化着每一个有用的信息碎片。
大婚之日…
那将是他们的极乐之巅。
也将是…她复仇序幕拉开之时。
她要出去。
她必须出去。
如何出去
这具枯骨…这具承载了她滔天恨意的躯壳…
怨力流转其间,每一次流转,都仿佛让那些干朽的骨骼变得更加冰冷、更加坚硬。
她尝试着,将所有意念集中于一只手上。
那只剩下惨白骨骼的手,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在淤泥中划出了一道极浅的痕。
微弱,却是一个开端。
如同冬日冻土下第一颗种子破裂的微响。
死亡并非终结。
于无尽怨恨中,某种可怕的东西,正悄然苏醒。
井底的无边黑暗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缓缓睁开,冰冷地凝视着上方那一片被井口框出的、有限的、却即将被血色染红的天空。
3
怨织罗网
枯井成了她的炼狱,亦成了她的茧。
卿禾的意识,如同最耐心的蜘蛛,在无边黑暗与怨毒的滋养下,悄然编织着复仇的罗网。那新生的、冰冷刺骨的力量,源自于恨,滋长于绝望,如今已成为她存在的唯一支点。
每一次尝试移动枯骨指节,都伴随着仿佛要再次碎裂般的艰涩摩擦声。每一次将怨念感知延伸出井口,都如同神魂被撕裂重铸。但她乐此不疲,将这痛苦视为磨砺刃锋的砧石。
她对这力量的运用愈发纯熟。
她看得更远,不再局限于井口方寸。她能模糊地感知到前院张灯结彩的喧嚣,仆从来去匆匆的步履,甚至能捕捉到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属于盛大典礼前的浮躁与喜悦。每一种欢愉的情绪波动,都像是一滴热油,滴落在她冰冷死寂的怨念核心,激起更深的恨意与更冷静的盘算。
她听得更清。
不再是模糊的嘈杂,而是能分辨出具体的对话。管家催促着悬挂红绸的细节,厨娘讨论着喜宴的菜式规格,甚至有低等的仆役偷偷议论:
听说原先那位夫人的嫁妆,都充入库房,要用来给新夫人添妆呢…
城主真是…情深啊…
噤声!不想活了那位的死蹊跷得很,莫要招惹是非!
蹊跷
卿禾的怨念无声冷笑。是啊,何等蹊跷。
这些议论,这些信息,被她一丝不苟地收集、整理。凌渊试图抹去她存在的一切痕迹,将她定义为突发恶疾的晦气前任,却不知这府邸的砖石草木,甚至流动的空气,都在向她低语,诉说着他的虚伪与她的冤屈。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这具枯骨离开井底的契机。
连续几个晴日后,一场夜雨如期而至。
雨水顺着井壁流淌而下,带来泥土的腥气和不属于井底的、被冲落的花瓣与碎屑。雨声淅沥,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声响。
就是现在。
卿禾凝聚起这段时日积蓄的所有力量。那具干枯的骸骨,在淤泥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喀声。她以意志驱动骨骼,如同操控一具陌生而笨拙的提线木偶,艰难地、一寸寸地向上攀爬。
井壁湿滑,她多次滑落,枯骨撞击在井壁上,碎屑簌簌落下。每一次失败,都让怨念更炽一分,那冰冷的力量便更凝实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她那白骨嶙峋的手指,终于抠住了井沿。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指骨,她却感到一种近乎灼热的兴奋。
她极其缓慢地探出头,空洞的眼眶俯视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府邸。雨幕之中,灯笼的光芒晕染开一片片朦胧的红,喜庆又诡异。
一个负责夜间巡查的护卫,正巧路过附近,似乎听到一点异响,嘟囔着持灯走来:什么动静难道是野猫…
他的灯光扫向井口。
就在光线即将照亮那攀附着井沿的惨白指骨瞬间——
卿禾集中了所有怨念,那冰冷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尖刺,猛地撞向那护卫的情绪!
并非实质攻击,而是一种极致的恐惧暗示,混合着井底阴秽之气制造的幻觉。
呃!护卫猛地顿住脚步,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他仿佛看到井口弥漫出浓郁的黑气,听到若有若无的、女人凄厉的哭泣声。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妈呀!有…有鬼!井里有东西!他怪叫一声,灯笼脱手掉落,也顾不上查看,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索命的恶鬼在追赶。
成功了。
卿禾冷静地看着他逃远的背影。制造恐慌,并非目的,只是手段。她需要的是——混乱中的信息,以及,一件东西。
她感知到,那护卫掉落的不止是灯笼,还有腰间一枚代表府中护卫身份的铁牌,以及…一枚看似不起眼的、半旧的平安扣,似乎是他私人的物品,上面残留着极细微的、属于凌渊的力量印记——或许是赏赐之物。
枯骨之手伸出,精准地捞起那枚平安扣。
冰凉的触感入手,上面那丝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力量波动,让她枯朽的指骨都在颤抖。
就是它了。
这将是她送给那对新人最好的贺礼。
她重新滑回井底,如同幽灵回归巢穴。手中的平安扣紧握,那丝凌渊的力量印记,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让她能更清晰地感知到主院的方向,感知到那场婚礼核心的波动。
外面的骚动很快引来了其他护卫,但一番搜查,除了掉落的灯笼和铁牌,一无所获。最终只能以雨夜眼花,自己吓自己结了案,但关于那口枯井闹鬼的流言,却悄然在仆役中流传开来,为喜庆的府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卿禾不再关心这些。
她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对那枚平安扣的感知中,以其为媒介,更精妙地调动怨力,如同调试一把即将饮血的凶器。
她看到了主院的布局,感知到了新房的位置,甚至隐约捕捉到心核在婉宁体内稳定搏动的节奏——那本该是她的心跳!
她演练着,推演着。
如何登场,如何开口,如何将那份贺礼送到他们面前,如何…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大婚之日,终于来临。
天还未亮,极致的喧闹便取代了夜的寂静。鼓乐笙箫,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府邸的屋顶。
卿禾在井底,静静聆听着这一切。
她的怨念前所未有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深邃之下,是毁灭一切的暗流。
枯骨之手,轻轻摩挲着那枚平安扣。
时辰快到了。
红盖头下,森森白骨,勾勒出一抹无声的、残酷的弧度。
4
红妆白骨贺新禧
吉时已至。
城主府宾客盈门,权贵云集。红毯铺地,锦缎漫天。空气中弥漫着灵植花卉的馥郁香气与美酒的醇厚气息。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在为凌渊城主与婉宁姑娘这场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婚礼,献上最热烈的祝福。
正厅之内,更是极尽奢华。
凌渊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俊朗无俦。他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着往来宾客的祝贺,举止从容,气度非凡。唯有偶尔掠过眼底的一丝极淡的疲惫与更深处的释然,暗示着不久前那场不为人知的牺牲。
婉宁凤冠霞帔,盖着鸳鸯红盖头,身姿窈窕地立在他身旁。那颗魅妖心核在她体内有力搏动,赋予她前所未有的生机与美丽,即使隔着盖头,也能感受到那份动人的光彩。她微微依偎着凌渊,姿态娇羞而幸福。
礼官高唱:吉时到——新人行拜堂之礼!
鼓乐之声达到顶峰,宾客们欢声雷动,目光齐刷刷聚焦于堂前一对璧人身上。喜庆与喧闹几乎要融化一切阴霾。
就在此时——
呼——
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阴风,猛地灌入正厅!
风声凄厉,如同鬼哭。瞬间吹灭了数十根儿臂粗的喜烛,卷乱了垂落的红绸,将宾客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刺骨的寒意取代了之前的暖融,让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喧天的乐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乐师们面面相觑,脸上带着惊疑。
热烈的欢呼卡在喉咙里,宾客的笑容僵在脸上,化为错愕与不安。
怎么回事
哪来的怪风
窃窃私语声开始蔓延。
凌渊眉头骤然锁紧,强大的灵觉瞬间铺开,扫视全场,却未能发现任何灵力波动的源头。这风,来得诡异!他下意识地将婉宁护得更紧了些,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被无形地拨动。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
哒。
哒。
哒。
清晰而缓慢的脚步声,从厅外传来。
那声音异常沉重,又带着某种金石摩擦般的涩滞,一步一步,敲打在骤然死寂的大厅里,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所有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厅门。
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天色却莫名阴沉下来。
一个身影,逆着晦暗的天光,缓缓步入正厅。
她同样一身鲜艳的红,却并非喜服,那红色浓稠得像是凝固的血液,宽大的样式古老而诡异。头上,盖着一顶同样鲜红的盖头。
她的步伐僵硬而缓慢,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力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直奔目标的决绝。
何人装神弄鬼!凌渊身旁的心腹护卫厉声喝道,上前阻拦。
那红衣身影却恍若未闻,继续前行。护卫伸手欲抓,指尖触碰到那红衣的瞬间,竟猛地缩回,脸上露出极度惊骇的表情,仿佛摸到了什么极致冰冷或恐怖之物,他的手竟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放肆!凌渊面沉如水,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他上前一步,将婉宁完全挡在身后,周身威压缓缓释放,试图震慑这不明来客。今日乃本城主大婚之日,阁下若是客,请依礼入座;若是寻衅,休怪本城主无情!
那身影终于在堂前十步之外停住。
喧闹的喜堂,此刻落针可闻。只有那红衣身影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重的阴冷死气,弥漫开来,让离得近的宾客牙齿都开始打颤。
然后,一只手——一只只剩下惨白骨骼、没有丝毫皮肉的手,从宽大的红衣袖口中缓缓伸出。
那只手,轻柔地、缓慢地、掀起了那顶鲜红的盖头。
啊——!!!
刹那间,惊叫声、抽气声、杯盘落地碎裂声响成一片!
红盖头之下,并非娇容,而是一个森白的、完整的骷髅头!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凝视着堂上一对新人,下颌骨微微开合,发出一种摩擦般的、冰冷死寂的声音:
夫君…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寒冬腊月被浇下一桶冰水,冻彻骨髓。
今日你大婚……
骷髅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向一旁瑟瑟发抖、盖头下的脸色想必已惨白如纸的婉宁。
妾身…特来贺喜。
顺便…取回你借走的那件‘东西’。
凌渊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尽管面目全非,尽管只剩枯骨!但那声音里残留的一丝熟悉感,那骷髅的轮廓…尤其是那冰冷死寂的语调下,蕴含的滔天怨毒…
是她!
卿禾!
怎么可能!她明明已经…
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甚至震惊压倒了他的恐惧与愤怒。他下意识地厉声否认:胡言乱语!妖孽!你究竟是…
借走的…东西婉宁的声音在盖头下颤抖地响起,带着茫然与恐惧,渊哥哥,她…她在说什么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里,那颗琉璃心核正因感受到原主的极度靠近与怨念而剧烈搏动,带来一阵阵心悸与难以言喻的恐慌。
骷髅的头颅转回,再次看向凌渊。
那只白骨之手,缓缓摊开。掌心之中,赫然是那枚半旧的平安扣。
夫君…可还认得此物
你赏赐此物给护卫那夜…正是你,亲手将妾身…剖心剜核,弃于枯井之时!
你说…取走心核,我不会死…
你说…会永远养着我…
白骨下颌开合,一字一句,冰冷地复述着那夜最残忍的谎言,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凌渊的心上,也砸在所有宾客的耳中!
嘶——!
满堂哗然!剖心剜核枯井!
所有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凌渊身上!
那些原本觉得诡异的宾客,此刻看向凌渊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审视与怀疑!这惊天秘闻,远比任何鬼怪之说更令人毛骨悚然!
住口!妖孽!休要在此蛊惑人心!凌渊脸色铁青,又惊又怒。他绝不能承认!一旦坐实,他身败名裂!他猛地抬手,磅礴的灵力汇聚,就要不顾一切将这枯骨彻底摧毁!
然而,那骷髅的动作更快!
在白骨摊开掌心,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瞬间——
另一只白骨之手,如同蛰伏的毒蛇,快如闪电般探出!目标直指被凌渊护在身后、正因为恐惧和心悸而浑身僵硬的婉宁!
目标,正是她的心口!
不!凌渊目眦欲裂,攻势转向,想要阻拦!
但太晚了!
那只白骨之手,蕴含着积攒了无数日夜的怨毒与冰冷力量,毫无阻碍地、精准地、直接插入了婉宁的胸膛!
没有鲜血淋漓,只有一种仿佛琉璃破裂般的清脆声响!
啊——!婉宁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红盖头滑落,露出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娇美面容。
白骨之手猛地收回!
指尖,牢牢攥着一团柔和却磅礴的、剧烈搏动着的光华——那颗琉璃般剔透的魅妖心核!
心核离体的瞬间,婉宁身上的生机如同退潮般疯狂消散。她的容颜极速衰老枯萎,皮肤失去光泽,眼神涣散,软软地瘫倒下去,只剩下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看是活不成了。
宁儿!凌渊肝胆俱裂,一把抱住迅速枯萎的婉宁,试图将灵力输入她体内,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反应。那颗心核离体,带走了所有支撑她生命的能量。
骷髅——卿禾,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将那颗失而复得的心核,缓缓按回自己空洞的胸腔。
嗡——
柔和的光华自枯骨胸腔内迸发而出,迅速流转全身。那森白的骨骼上,仿佛生出了一层莹润的光泽,虽然远未恢复血肉之躯,却不再显得那么死寂枯败。磅礴的妖力开始回流,与她冰冷的怨力交织,形成一种诡异而强大的全新力量。
她看向抱着婉宁尸身、状若疯狂的凌渊。
看向来宾们惊恐、厌恶、鄙夷的目光。
看透这繁华喜堂之下的虚伪与肮脏。
凌渊…
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因心核的回归,多了一丝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回响,更显恐怖。
十年夫妻,换你剖心一刀。
枯井怨念,铸我今日归来。
你予我的,今日…两清了。
她并没有亲手杀他。
对于凌渊而言,身败名裂,永失所爱,活在无尽的后怕、众人的唾弃与永世的污名中,远比简单的死亡,更加痛苦。
这才是真正的复仇。
说完,她不再看那一片狼藉的喜堂和崩溃的凌渊。
身披血红嫁衣的枯骨,握着那枚残留着他力量印记的平安扣,转身,一步一步,从容地走向厅外。
宾客们如同潮水般惊恐地退开,无人敢拦。
阳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照在她身上,红妆白骨,诡异而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苍凉。
她走出了城主府,走出了这座困了她十年、葬了她一次的爱恨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