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沉重的过往与新的开端
那天晚上,爸爸孙建树烦躁地抓起外套,嘟囔了一句:你在家,我出去一趟。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他又要去赌。妈妈放下手里给我补校服的针线,声音带着哭腔:你除了去赌,还有别的能耐吗建树,咱好好过日子行不行家里连林林下个学期的学费都没有了,你就不能……
你再哔哔,老子揍你了,滚!爸爸猛地转身,一把将妈妈推搡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我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
妈妈,你没事吧!我冲过去,想挡在妈妈前面。
妈妈赶紧把我推开,强忍着痛苦对我说:林林,妈妈没事,回屋写作业吧!她的声音在发抖。
可是爸爸……我看着爸爸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怕得要命,却又有一股火在烧。
林林,听话,回屋去。妈妈几乎是哀求着我,把我往房间里推。
我刚退回房间,还没关紧门,就听到爸爸的咒骂声:臭婆娘,让你管老子闲事!紧接着,就是一阵可怕的拳脚落在身体上的闷响,还有妈妈压抑的呜咽。我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着妈妈蜷缩在地上,爸爸像疯了一样。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死死捏紧了拳头,指甲嵌进了手心,却感觉不到疼。我恨他,我恨这个叫爸爸的人。
他打够了,摔门走了。家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我冲出去,抱住妈妈,她浑身都在抖,却还摸着我的头说:没事了,林林,没事了。怎么可能没事我的心像被撕开了一样。
之后,父亲就消失了。数月后,我们接到消息,他因故意伤害罪和其他数罪并罚,被判了十七年。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关上,却把更大的沉重留给了我们。
为了替他还债,为了养活我,妈妈开始玩命地干活。一天打三份工:天不亮就去早餐店帮忙,下午去餐馆洗堆积如山的碗碟,晚上还要去写字楼做清洁。她像一台透支生命的机器,迅速地被劳累催垮,头发白了,腰身弯了,手上的裂口从未愈合过。但她从不在我面前抱怨,只是常常看着窗外发呆,眼神里是望不到头的疲惫。
我拼命学习,因为那是我唯一能做的。我学会了做饭、收拾屋子,想让她回家后能多歇一分钟。我再也不会在她面前提起爸爸两个字,那个男人,从我目睹他暴行的那一刻起,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
时间残忍又慈悲地流淌。我终于长大成人,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谈了恋爱。妈妈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当我带着未婚妻回家时,她眼里重新有了光。我结婚那天,她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衣服,笑得合不拢嘴,悄悄拉着我的手说:妈总算熬出来了,现在就等着抱大孙子了!
她开始兴致勃勃地准备小婴儿的衣物,虽然针脚不再那么利落,却一针一线都缝满了期盼。她常常摸着那些柔软的小布料,眼神憧憬地看着我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计算着还有多少天就能当奶奶。
希望那么真切,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命运再次展现了它的残酷。就在我婚后不久,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早晨,妈妈准备去早餐店上工前,突然倒在了家门口,再也没有醒来。医生说,是长期劳累积累下的心源性猝死。
她终究没能等到她心心念念的大孙子。距离我的孩子出生,仅仅只剩七个月。这成了我心中永远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和蚀骨的遗憾。这份遗憾,像滚烫的烙铁,加深了我对那个造成这一切悲剧根源的男人的怨恨。
两年后,当我几乎要将那个人彻底从记忆中清除时,社区民警敲开了我的门。
他出来了。十七年刑满释放,无处可去。
民警同志语气温和又带着几分无奈:林先生,我们知道这很为难……但他毕竟是你父亲,现在年纪也大了,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社会才能安定和谐……
我看着民警,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个夜晚狰狞的面孔。巨大的反感和抗拒几乎让我窒息。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我咬着牙,在一个离我家很远的老旧小区里,给他租下了一间最小的廉价房。我找到他,把钥匙递给他,声音冷得像冰:给你找个地方住,是尽我最后一点道义,也是不给社会添麻烦。但你别想我会认你。这个家,是我妈用命换来的,我绝不允许你再踏进一步,绝不允许你再伤害任何人。
他接过钥匙,头发花白,佝偻着背,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喃喃地说了声:……谢谢。
此后一年多,他确实只是偶尔出现在我生活的边缘,像一道沉默而模糊的影子。他会在我下班时,远远地站在我单位对面的街角,看我一眼又很快消失;有时会在小区外的超市门口徘徊,若是我带着妻子孩子出来,他会立刻躲开,只敢隔着遥远的距离,目光复杂地望一眼婴儿车里的栋栋。
他似乎变了,变得苍老、沉默,甚至有些卑微。但我内心深处那个曾被恐惧填满的小男孩始终在尖叫:不要信他!我不敢赌,一丝一毫都不敢。我筑起高高的围墙,严密地守护着我的家,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以及……母亲用生命换来的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第二章:试探、冲突与转折
给他租下那间廉价房后,我像个警惕的哨兵,时刻紧绷着神经。我告诫妻子,尽量不要单独带栋栋在附近玩,下班回家也尽量绕开他那片区域。家里的门锁,我反复检查,甚至考虑过要换更高级别的。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这铜墙铁壁般的戒备,表现得异常安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待在那间小屋里,偶尔出来买点最便宜的吃食。我们像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协议约束着。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我深知他的本性,那十七年的牢狱和如今的苍老,真的能彻底磨灭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吗我不敢赌的念头从未松懈。
打破这脆弱平衡的,是一个初冬的夜晚。
寒风已经开始刮脸。我和妻子刚哄睡栋栋,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含糊不清的叫嚷和沉重的拍门声。我的心猛地一沉,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我——是酒气,和他醉后的声音。
开门!……开……开门!老子……老子看看我孙子……
妻子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栋栋已被吵醒,吓得小声啜泣)。愤怒和厌恶像火山一样在我胸腔里爆发。我猛地拉开门,他几乎是一头栽了进来,浑身酒气冲天,眼神浑浊,站立不稳。
滚出去!我压低声音怒吼,生怕惊动邻居,更怕吓到孩子。
他却像是没听见,踉跄着要往屋里挤,嘴里反复嘟囔着:栋栋……我孙子呢让我看看……
那一刻,童年那个恐怖的夜晚与眼前的情景重叠,我几乎要失控。但看着身后惊恐的妻儿,我强行压下动手的冲动。绝不能让他在这里闹下去,绝不能让他污染我这个家!
我一把攥住他油腻的衣领,用力将他往外拖。你给我出来!
他挣扎着,骂骂咧咧,但酒精让他无力抵抗。我几乎是连拖带拽,把他拉出家门,砰地一声甩上门,隔绝了妻子担忧的目光和孩子的哭声。然后,拽着他走向通往楼顶天台的楼梯。
天台空旷,寒风呼啸,仿佛能吹散那令人窒息的酒气,也吹得人心里一片冰凉。我松开他,他踉跄了几步,靠在冰冷的水泥护栏上,大口喘着气。
你想干什么啊!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怨恨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我的声音在冷风里显得异常尖锐,你以为这里还是你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吗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可以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孙建树吗
他抬起头,眼神迷茫又带着一丝醉汉的固执,嘟囔着:我……我就看看孩子……
看看孩子我冷笑,步步逼近,你有什么资格看我妈死了!她到死都没能抱上孙子!她累死累活养大我,替你还债的时候,你在哪儿你在监狱里!你现在想摘现成的果子想当爷爷做梦!
我把他当年如何殴打母亲,母亲如何艰辛,如何带着遗憾离世,以及我如何发誓不让他再伤害这个家的话,像子弹一样喷射而出。寒风裹挟着我的控诉,字字句句都带着冰碴。
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你更不配做爷爷!你永远都没资格融入我的生活,永远都没资格碰我的孩子!听懂了吗永远!
他
mostly
沉默着,酒精让他的反应迟钝,只是偶尔含糊地辩解一两句我……我知道错了……,或者就是茫然地看着我。但当我提到母亲,提到他永远没资格时,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慢慢垂下头,肩膀垮了下去。最后,他竟蹲下身,用手抱住头,发出压抑的、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近乎崩溃的脆弱。寒风卷过,吹得我发热的头脑稍微冷却了一些,但心口的石头依然坚硬。哭哭有什么用妈妈的苦,我的怕,是几滴眼泪就能洗清的吗
就在我们父子俩,一个站着冷斥,一个蹲着痛哭,被巨大的隔阂和冰冷的夜色冻结在天台上时,通往天台的门,轻轻响了一下。
我和他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是我的妻子。她竟然上来了,怀里紧紧抱着用厚毛毯裹得严严实实的栋栋,孩子只露出一双湿漉漉、受惊的大眼睛。
你上来干什么带他回去!我又急又气,冲妻子低吼。
妻子却没有看我,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蹲在地上、狼狈不堪的父亲身上。寒风吹起了她的发丝,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而坚定。她轻轻拍着栋栋的背,然后,用一种温柔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怀里的儿子说:
栋栋,你看,那是爷爷。叫爷爷。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妻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在发酒疯!我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她怎么可以……怎么敢让孩子叫他!
栋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那个蹲在地上、头发花白、脸上还挂着泪痕的陌生老人,小嘴抿了抿。孩子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恨与复杂,他或许只是感受到了空气中异样的悲伤。
在短暂的寂静后,一声稚嫩、清晰,甚至带着点好奇的呼唤,轻轻响起:
爷爷
这两个字,像一道纯净却威力无比的闪电,瞬间击穿了寒夜,也击穿了地上那个男人的所有防御。
孙建树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地收缩着,脸上交织着震惊、茫然、巨大的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近乎虔诚的激动。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裹在毛毯里的孩子,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声音。
紧接着,那强撑了一辈子的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猛地用手捂住脸,喉咙里发出一种被极度压抑后终于无法遏制的、破碎的哀嚎。那不再是刚才醉酒后的呜咽,而是像一个迷路了太久、终于听到一声呼唤的孩子,彻底崩溃的、撕心裂肺的痛哭。他蹲在那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哭声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悲凉,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慰藉。
一个大老爷们,哭得像个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
我站在原地,寒风刮过脸颊,却感觉不到冷。我看着痛哭流涕的他,又看看一脸平静的妻子和懵懂的儿子,心中那堵冰封了二十多年的高墙,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哭声中,悄然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妻子这时才看向我,目光沉静而温暖,她轻声说,仿佛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林林,这是你永远都割不掉的血脉。
那一刻,我无言以对。
第三章:缓慢的融化与再次疑云
天台那晚之后,某种东西确实不一样了。不是说原谅或接纳,那堵冰墙依然矗立,但墙根处被那声爷爷和随之而来的嚎啕痛哭,震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缝。寒风似乎能从那裂缝里钻进来,让我心里时常泛起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不再只是远处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尝试着,以一种极其笨拙甚至可笑的方式,靠近一点点。
他会挑我大概率下班的时间,在我家小区对面的公交站台长椅上坐着,看到我出现,就立刻站起身,假装刚下车要走的样子。有时,会提着一袋最便宜的、看起来蔫头耷脑的水果,塞给我家楼下的保安,磕磕巴巴地说:麻烦……麻烦转交给……林林家。保安老张后来悄悄告诉我:你那个爸哟,每次放下东西就跑,喊都喊不住。
我依旧冷着脸,水果大多分给了邻居或者直接扔掉。但我没有再去警告他,也没有再把门锁反复检查三遍。妻子有时会轻声说:他看着……好像真的老了,也怕了。我只是沉默。心里的警惕像一只忠犬,依旧竖着耳朵,但不再时刻龇牙低吼。
转年清明,雨丝细密,天色阴沉。我捧着精心挑选的鲜花,带着妻子和刚会走路的栋栋,去看妈妈。
墓园肃穆安静,只有雨滴打在伞布和青石板上的沙沙声。远远地,我就看到妈妈的墓碑前,似乎已经有人了。
一个佝偻的背影,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西装,头发被雨水打湿,紧贴着头皮,显得格外花白和寥落。是他。
他手里拿着一小束极其简陋的、甚至可能是路边采来的野花,正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墓前。那身影,在空旷的墓园里,显得那么孤单而沉重。
我们走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猛地回头,看到是我们,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和不知所措,像是做错了事被抓住的孩子。他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野花藏到身后,但又觉得徒劳,僵在那里,嘴唇嗫嚅着,没发出声音。
我看到妈妈墓碑前,除了他那束寒酸的野花,还摆放着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和一碟小点心,虽然廉价,但摆放得极其整齐恭敬。
我的目光落回他脸上。雨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往下流淌,他的眼眶通红,湿漉漉的痕迹遍布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看到我注视的目光,慌忙用手背去擦脸,动作仓促又狼狈。
那是第二次,我如此清晰地看到他哭。不同于天台上的崩溃爆发,这是一种无声的、浸泡在悔恨里的悲伤,在这萧瑟的雨中和母亲的安息之地前,显得格外真实,也格外刺眼。
我什么都没说。妻子轻轻拉了我一下,我们将带来的鲜花和祭品轻轻放下,和他那份寒酸的供品并排放在一起。整个过程,寂静无声。他局促地站在一旁,微微佝偻着背,仿佛不敢与母亲、也不敢与我们并列。
直到我们祭奠完毕,准备离开,他依然僵立在原地。走过他身边时,我听到他极轻地、几乎含在喉咙里地说了一句:……我对不住她。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拉着妻子和孩子,走进了迷蒙的雨雾中。心里的裂缝,似乎又被这墓前的泪水和忏悔,冲刷得扩大了一丝。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接起来,是他。声音紧张又充满试探:林林……晚上……晚上有空没路口那家烧烤摊,我、我想请你……吃顿饭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脑中的警报器又在嗡嗡作响,但墓前他通红的眼眶和那句对不住她又浮现出来。
……嗯。我最终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那顿烧烤吃得极其尴尬。他显然不会点菜,肉串烤得半焦,还要了一瓶最便宜的白酒。他自己喝得多,吃得少,话也更少,大多时候是笨拙地问我工作忙不忙,栋栋好不好。回答基本是还行、挺好。
气氛沉闷得让人想逃。酒精或许壮了他的胆,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闷头又喝了一杯。就在我准备找借口离开时,他借着酒意,眼神里带着近乎哀求的期待,小声问:能……能不能……让我看看栋栋就、就视频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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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想起天台那晚他崩溃的痛哭。鬼使神差地,我拿出了手机,拨通了妻子的视频电话。
屏幕亮起,妻子和栋栋的笑脸出现在那头。栋栋正在玩玩具,咿咿呀呀地叫着爸爸。
栋栋,看,这是谁我尽量让语气平淡,把手机屏幕转向他。
他一下子凑近屏幕,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都屏住了。酒精让他脸很红,但此刻,另一种光彩从他眼睛里迸发出来。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像样的音节,只能笨拙地、幅度很大地挥着手,脸上挤出一种近乎滑稽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
嘿……嘿嘿……栋栋……他喃喃着,手指下意识地想触摸屏幕上的小脸。
栋栋被这个陌生的、表情奇怪的爷爷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盯着看,然后被他的大动作逗笑了,也跟着手舞足蹈起来。
就因为这简单的互动,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笑得无比开心,那是发自内心的、我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纯粹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傻气。那一刻,他看起来不像一个曾经暴戾的囚徒,更像一个……因为孙儿一个笑脸就得到全世界的普通老头。
那天之后,事情似乎朝着一个我未曾预料的方向滑去。栋栋开始频繁地念叨爷爷,虽然发音还不标准。妻子也会偶尔在我面前提起:今天好像看到爸在楼下晃悠,没敢过来,就远远看了看。她开始用爸这个称呼,而我,竟然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立刻厉声纠正。
坚冰似乎在春风(或许是错觉)下缓慢融化。直到那次——
一个周末下午,他难得地被妻子邀请,拘谨地坐在我家客厅的小板凳上(不敢坐沙发)。栋栋对他已经不那么陌生,玩得兴奋了,拿着一本图画书,跌跌撞撞跑过去,塞进他手里,奶声奶气地命令:爷爷!讲!
他瞬间僵住了。捧着那本色彩鲜艳的儿童书,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窘迫地翻着书,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念不出来。他的人生是一本残破不堪的晦暗日记,充斥着暴力、酒精和铁窗,哪里有什么小红帽和丑小鸭
那种熟悉的、因无能而产生的焦躁感似乎又要浮现到他脸上。
我看着他那副窘迫狼狈的样子,童年那些恐怖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他的咒骂、母亲的哭泣、拳脚的声音。一种混合着旧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的情绪冲口而出,我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
爷爷不会讲故事。
我顿了顿,看着他骤然苍白的脸色,又补了一句,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他最痛的伤口:
爷爷的故事,可都是恐怖的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厅里温暖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的那一点点光,瞬间熄灭了,只剩下巨大的、无处遁形的羞愧和痛苦。他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放下那本书,站起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甚至不敢再看栋栋好奇的眼睛,几乎是踉跄着,仓皇地逃离了我的家。
从那之后,整整半个月,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在公交站台,没有水果,没有电话,仿佛人间蒸发。
我那句带着冰碴的话,像一道最终判决,将他刚刚鼓起勇气探出壳的触角,猛地斩断。那看似缓慢融化的冰面,再次迅速冻结,甚至比以往更加寒冷坚硬。
那丝刚刚探头的、名为或许的微光,再次被沉重的疑云彻底覆盖。
第四章:决裂、真相与最终答案
自那句恐怖故事脱口而出,他已消失了半月有余。起初,我甚至感到一丝扭曲的清静。看,他果然还是那个脆弱、敏感、受不得半点刺激,一旦触及痛处就只会逃避躲藏的人。我心中的警犬再次匍匐下来,龇起獠牙,认定那一年多的安分不过是更精巧的伪装,而我无意间的讥讽,成功地撕开了他的假面。
然而,这份自以为是的清静并未持续多久。一种更复杂、更沉闷的情绪悄然滋生。妻子偶尔会看着窗外叹气,栋栋会歪着小脑袋问爷爷呢,而我,在经过那个公交站台,或者看到保安老张时,会下意识地停顿一下。那感觉并非愧疚,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他确实被我那句话击退了,确认我再次成功捍卫了家庭的壁垒,尽管手段或许过于刻薄。
直到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我刚出小区门口,准备去上班,一个身影从浓雾中猛地闪出,拦在了我面前。
是他。
他看起来比半个月前更加憔悴,眼袋深重,头发凌乱,像是几天没睡好。身上还是那件旧西装,皱巴巴的。见到我,他眼神闪烁,双手紧张地搓着,嘴唇干裂。
林林……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我……我来跟你说一声,我……我要出远门了。
出远门
这三个字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我心中所有积压的怀疑和愤怒!果然!果然装不下去了!一年多的小心翼翼,刻意的讨好,全是演戏!现在觉得无利可图,觉得在我这里得不到他想要的天伦之乐,就要原形毕露,又要回到他那烂泥一样的生活里去了!甚至可能又是去干什么违法的勾当!
出远门我冷笑起来,声音尖刻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又要去赌还是又找到什么‘发财’的门路了孙建树,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你装了一年多,装得很辛苦吧现在装累了装不下去了
我上前一步,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怨毒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滚!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别再恶心我们!我告诉你,栋栋没有你这样的爷爷,我也没有你这样的爹!你早就该烂在监狱里,就不该出来!
他被我劈头盖脸的怒骂砸懵了,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辩解什么:不……不是,林林,你听我说,我是想……
我不想听!我粗暴地打断他,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子上,你那些破事烂事,我一个字都不想听!滚!
他看着我,眼神里最初的那点急切的光,慢慢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绝望的灰败。他张开的嘴巴缓缓闭上,所有试图解释的话都咽了回去。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我无法解读,有痛苦,有认命,似乎还有一丝……解脱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霜打蔫的老树桩,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转身融进了浓雾里,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很好,他终于滚了。这才是他该有的结局。我成功驱逐了他,又一次。
那一刻,我坚信他成了我心中那个永远不合格、无可救药的爸爸和爷爷。故事的结局,就该是这样。
……
时间再次平静地流淌,一个月,两个月……他没有再出现,没有任何消息。生活仿佛真的彻底剔除了一块腐肉,虽然偶尔会有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感掠过,但我很快将其归结为胜利后的短暂不适。我甚至开始刻意遗忘他,当栋栋问起时,我会生硬地转移话题。
直到一个月前。
一个普通的下午,我收到一个来自远方的邮政包裹。寄件地址是:西藏自治区,阿里地区。
阿里那里是世界的屋脊,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我心中莫名一紧,一种强烈的不安预感攥住了我。谁会从那里给我寄东西
包裹不大,但很沉。我拆开外层厚厚的牛皮纸,里面是一个略小的硬纸盒。打开纸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暗红色的、样式庄重的证书。
证书上方,几个烫金的宋体字刺入我的眼帘:见义勇为荣誉证书。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骤然停滞。手指颤抖着翻开证书。
里面简要记述了事件:……在XX县境内突发特大泥石流灾害中,为抢救被围困群众及国家财产,奋不顾身,英勇牺牲……
牺牲!
牺牲者的名字,赫然写着——孙建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证书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我猛地看向纸盒里,证书下面,安静地躺着一封信。信封很薄,上面是略显笨拙、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字迹,写着的收件人是我。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页信纸。上面的字迹和信封上一样,写得十分用力,甚至有些笔画因为用力过度而戳破了纸张。
林林: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别难过,这是我自个选的路。
我没什么文化,也不知道要对你说些什么,我一辈子没干过啥正经事,尽惹祸,对不起你妈,更对不起你。出来的这一年多,是我这辈子活得最像个人的日子,虽然你不想认我,但我能偶尔远远看看栋栋,知足了。
我知道你恨我,应该的。我欠你们的,拿命也还不清。我来阿里,这边缺人,我能出力气。我想着,在这最干净的地方,干点干净事,看能不能……稍微洗刷一点我过去的罪孽没敢提前告诉你,怕你又觉得我要耍花样,怕你骂我。
这次上面说泥石流很大。有的地方里面还困着几个人,有老人,还有像栋栋那么大的娃娃……我想去尽一把力。力气我还有……
林林,爸这辈子混蛋,到最后,可能也就做了这么一件还算对的事。我不求啥,就……
信的最后,笔迹似乎因为写信人的情绪而更加用力,甚至有些扭曲:
最后,爸就想问一句……现在……我……我能……勉强算一个爷爷了吗
——
孙建树(绝笔)
信纸从我彻底脱力的手中飘落,和那本证书躺在一起。
我僵立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全身的血液呼啸着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
阿里……援藏……泥石流……救人……牺牲……
一个个词汇在我脑中疯狂撞击,最终拼凑出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真相。
他不是去鬼混,不是去作恶。他是去了一片最艰苦最纯净的高原,用他最原始的力气,默默做着最卑微的救赎。他甚至不敢告诉我,因为认定我不会相信,认定我会骂他。
而我,在他最后试图告别的那一刻,我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羞辱他,将他心中可能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碾碎,将他推向了更远的绝境。
他一直想要的,不过是那一声爷爷的认可。直到死,他都在卑微地乞求这个答案。
我能……勉强算一个爷爷了吗
信纸上那最后一句追问,像一个巨大的、灼烫的问号,烙印在我的灵魂上,拷问着我所有的怨恨、偏见和自以为是。
窗外阳光炽烈,我却感到刺骨的寒冷,缓缓蹲下身,用手捂住脸,泪水却怎么也流不出来,只有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碎裂的剧痛。
真相大白。
而真相,竟如此沉重。
第五章:尾声——传承与和解
那封来自世界屋脊的信和那本沉重的证书,在我书桌上静静躺了三天。三天里,我像是被抽空了灵魂,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一切如常,却对周遭的一切感知都隔了一层毛玻璃。妻子担忧地看着我,却体贴地没有多问。
脑海里反复上演着两幕戏:一幕是那个浓雾的清晨,我面目狰狞地咒骂他滚,将他眼中最后的光彻底掐灭;另一幕是信纸上那些笨拙却用力至深的字句,以及高原之上,泥石流轰隆倾泻而下的恐怖场景,他冲向危险时,心里想着的,竟是能否稍微洗刷一点罪孽,能否换得一个爷爷的名分。
巨大的震撼、迟来的悔恨、无法弥补的遗憾,还有一丝……为他不值却又无法忽视的悲壮,这些情绪在我胸腔里翻滚、撕扯,几乎要将我撑裂。
第四天傍晚,我下班回家,栋栋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我的腿,仰着天真无邪的小脸:爸爸!讲故事!
我看着他那双清澈透亮、毫无阴霾的眼睛,忽然间,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有了答案。
我能替他决定他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爷爷吗我不能。我心中的伤痕太重,他的赎罪之路又太过惨烈和决绝,这早已不是一个能简单用是或否来回答的问题。
但是,有人可以。
我蹲下身,平视着栋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栋栋,我的声音有些沙哑,爸爸今天,给你讲一个……关于爷爷的故事,好吗
妻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安静地坐到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故事很长,我从一个昏暗的、充满争吵和暴力的夜晚讲起,讲了一个男孩的恐惧和一个母亲的坚韧;讲了一个男人的错误和漫长的迷失;讲了分离、苦难和死亡带来的遗憾;也讲了遥远的、纯净的高原,讲了泥石流,讲了勇敢和牺牲。
我没有刻意美化,也没有过分渲染仇恨。我只是尽力地、平静地,将那个男人的一生,他带来的伤害和他最终的选择,编织成一个孩子或许能听懂些许的故事。我说:爷爷以前做错了很重要的事,让很多人伤心了。但他后来非常非常后悔,他用了很长很长时间,想努力变成一个好人。最后,他为了救别的小朋友,变成了一个……英雄。
栋栋似懂非懂地听着,大眼睛眨巴着:爷爷是英雄
嗯。我点点头,喉咙哽咽,他非常非常爱你,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听到你叫他一声爷爷,能……勉强当你的爷爷。
爷爷……栋栋小声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品味这个词的分量。
我看着儿子纯净的眼睛,轻声说:所以,爸爸不知道他算不算一个‘好’爷爷。爸爸把这个决定权交给你,等你长大了,由你来判断,好吗
栋栋懵懂地点了点头。
……
晚饭时分,家里的气氛依旧有些沉寂。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我盛好饭,看着妻子给栋栋围上小围兜。
忽然,我起身,走到餐厅角落的柜子前。那上面,摆放着母亲温婉微笑着的遗像。照片里的她,目光慈和,仿佛静静注视着这个她曾用生命守护的家。
我站着看了很久。
然后,我转过身,从碗柜里又取出了一副碗筷。我走到饭锅前,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压实,又走回柜子前,将这副碗筷,端正地摆放在了母亲的遗像旁边。
妻子看着我,眼神温柔而了然。
我对正在摆弄勺子的栋栋说:栋栋,去,帮爷爷拿一下筷子,摆好。我指了指母亲遗像旁那副多出来的碗筷。
栋栋听话地爬下椅子,拿起他的小筷子,跑过去,踮着脚,郑重其事地将那副筷子,并排放在了那只满满的饭碗上。
白色的米饭蒸腾着温热的气息,两副碗筷静静地并列在母亲的注视下。
我望着那副多出来的碗筷,望着母亲永恒的笑容,望着窗外已然降临的夜色,轻声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说道:
希望这个把骨灰洒向江河的‘爸爸’……可以再吃一次……家里的饭。
饭菜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遗像的轮廓,仿佛也模糊了时空的界限。
故事讲完了。答案,或许就在那副多出来的碗筷里,在那无声的烟火气中,在那即将由栋栋书写的、未来的评判里。
沉重的过往并未消失,隔阂与伤害已成永恒的生命印记。但在此刻,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悲伤、释然与微弱希望的静默,笼罩了这个家。
和解,有时并非欢欣鼓舞的拥抱,它也可以是沉默的接纳,是一副碗筷的追念,是将故事传承下去的勇气,是将评判交给时间和下一代的坦然。
夜,温柔地覆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