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第一百零一户 > 第一章

1
暴雨惊魂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窗外的土腥味呛醒了。昨夜那场暴雨把整个槐树沟都泡发了霉,连门轴转动的声音都带着水汽。
我深一脚浅一脚往河边走,药箱带子勒得锁骨生疼。泥浆从解放鞋的破洞里灌进来,每走一步都像踩着湿透的棉花。
木桥果然塌了。两根桥桩歪在浑浊的河水里,剩下的半截桥面像被啃过的玉米芯。我蹲下来查看断面,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潮湿的木屑。
陈大夫!赵老栓的破锣嗓子从背后炸响。我转身时他正把烟袋锅往石头上磕,火星子溅在浸透的裤腿上,昨儿半夜马队长带人抢修堤坝,让钢筋给攮了。
药箱里的青霉素盒子硌着我肋骨。三支,蓝标签的,昨天清点时我就数过七遍。
卫生所的门板在风里晃荡。调岗协议就压在听诊器下面,省城医院的红色公章刺得眼睛疼。煤油灯芯爆了个灯花,把逾期作废四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敲门声比雨点还密。刘春燕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蓑衣,怀里两个襁褓湿得像从河里捞出来的。娃烧得说胡话了,她跺掉草鞋上的泥,门槛上立即积起一滩水洼。
我扯开襁褓时,双胞胎的小脸已经紫得发亮。体温计的水银柱蹭蹭往上窜,玻璃管烫得拿不住。
先给孩子打针。我转身去取青霉素,听见身后啪嗒一声。协议书上落了水痕,钢笔写的日期化开一道蓝痕,像条奄奄一息的小溪。
赵老栓的咳嗽声由远及近。他扒着门框喘气,指缝里漏出暗红的血丝。马建国......钢筋锈透了......腿肿得比腰粗......
刘春燕突然把双胞胎往诊疗床上一放,抓起墙角的笸箩就往外冲。晒药的竹匾还在滴水,她愣是把半干的柴胡梗拢成了小山。
煤油灯又爆了个灯花。我看见协议书上的水迹蔓延到了公章边缘,红墨水开始晕染。三支青霉素在药箱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马建国是被人抬进来的,裤管剪开的地方翻着酱紫色的肉。他伸手去够我的药箱,指甲缝里全是河底的青苔:先救孩子......
屋外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不知道是又塌了哪段路,还是赵老栓咳断了肋骨。
2
生死抉择
马建国的腿比我想象的更糟。掀开浸透脓血的纱布时,腐肉的气味猛地冲上来,像打开了一坛腌过头的酸菜。钢筋留下的窟窿周围泛着诡异的青灰色,边缘已经长出蛛网状的黑色纹路。
别看啦。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伸手去摸别在腰后的旱烟袋,早上抢修便桥那会儿,老子一脚就踹正了桥桩......
我按住他发抖的手腕。皮下温度烫得吓人,脉搏快得像要撞破皮肤。药箱里三支青霉素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刘春燕家双胞胎的哭声隔着雨幕传进来,忽远忽近。
截肢吧。我掏出手术刀,刀面映出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马建国一把攥住我衣领,勒得我喉结生疼。桥没修好前,老子哪儿都不去!他扭头朝门外吼,二愣子!带人去把粮站的杉木扛来!
民兵们杂乱的脚步声远去后,他忽然软绵绵栽进藤椅。我趁机扒开他眼皮,巩膜上爬满血丝。青霉素盒子在我口袋里发出脆响,铝箔包装已经被汗浸软。
赵老栓就是这时候撞进来的。蓑衣滴下的水在泥地上汇成小溪,他咳得整个人佝偻成虾米,手里却死死攥着个油纸包。陈大夫,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沫子,知青点那个女娃......咯血......
油纸包里躺着半块发霉的玉米饼。我认得这个牙印,昨天巡诊时看见他偷偷掰成三份,最大那块塞给了刘春燕的双胞胎。
马建国突然支棱起来:药给知青!他拍桌子太用力,伤口崩开的血溅到我的白大褂上,老子当年剿匪......
我没等他说完就掰开了青霉素。玻璃瓶断裂的脆响里,赵老栓的咳嗽声和马建国的骂娘声混成一片。针剂在煤油灯下泛着淡蓝色,我故意晃了晃,让液体看起来比实际多。
给马建国推针时,他肌肉绷得像块铁板。针头刚拔出来,他就撑着桌子站起来:二愣子他们肯定把杉木撂歪了!瘸着腿往外冲时,带翻了晾药的笸箩,柴胡梗撒了一地。
刘春燕蹲下去捡,发梢还滴着水。她手腕细得能看见骨头,却把柴胡梗捋得整整齐齐。陈大夫,她突然抬头,眼皮肿得像桃子,娃退烧了。
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响。我摸出剩下半支青霉素,铝箔上的齿痕都是我咬的。赵老栓盯着我手里的药,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半夜被雷声惊醒时,村委会的煤油灯还亮着。破窗户纸映出七八个佝偻的影子,赵老栓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出来:......党员带头......天亮前......修通便桥......
闪电劈下来的瞬间,我看见他掏出手帕捂嘴。雪白的帕子展开时,一角绣着褪色的红五星,暗红的血正从指缝渗出来。
马建国瘸着腿在河滩上吼人的声音穿透雨幕。我数了数药箱里剩下的两支青霉素,铝箔包装上的生产日期被汗水泡模糊了。协议书还压在听诊器下面,红公章晕开的部分像滩新鲜的血。
刘春燕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屋檐下,怀里抱着睡着的双胞胎。晒药的竹匾在她脚边微微摇晃,上面排着十几颗剥好的野栗子。
马队长说......她声音比雨丝还轻,明天就能去公社换奶粉......
远处传来杉木落水的闷响。马建国的骂声里混着赵老栓的咳嗽,像两把钝锯子交替拉扯着黑夜。我摸出口袋里分成四份的退烧药,包装纸上的折痕已经磨得发毛。
3
夜渡鹰嘴崖
刘春燕的指甲掐进我胳膊时,我才发现她指缝里全是泥。她跪在门槛上,蓑衣下摆还滴着水,怀里的小丫头呼吸声像拉破风箱。
陈大夫......她嗓子哑得不成调,幺妹喘不上气了......
我掰开孩子眼皮,眼白上蒙着层灰膜。听诊器刚贴上后背,就听见肺里咕嘟咕嘟的杂音。
新生儿肺炎。我扯开药箱,纱布底下躺着最后半支青霉素。铝箔包装皱得像废纸,生产日期早被汗渍泡花。
河对岸突然传来杉木落水的闷响。马建国在雨里吼人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绳结打死了!
刘春燕突然抓住我手腕。她掌心烫得吓人,掌纹里嵌着晒草药留下的褐色痕迹。我去镇上。她声音抖得厉害,翻鹰嘴崖......
便桥没修好前,鹰嘴崖就是阎王殿。我甩开她,针剂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远处又传来赵老栓的咳嗽声,像有人拿锉刀磨铁皮。
刘春燕的膝盖砸在泥地上。扑通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她额头抵着门槛,发梢的水珠滴在孩子脸上:娃爹修水库塌方时......说过陈大夫心最善......
药箱扣上的声音太响,惊醒了里屋的大丫头。孩子细弱的哭声里,我摸到口袋里的调岗协议——纸角已经软得像烂菜叶。
便桥只搭了三分之一。民兵们踩着齐腰的水打桩,马建国瘸着腿在岸边拽麻绳。我背着空药箱刚踩上第一根桥桩,激流就冲走了我的解放鞋。
接住!马建国甩来的麻绳抽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河水灌进裤管时,我听见赵老栓在岸上喊:左边!抓左边杉木!
一根断枝戳进小腿肚。我抓着麻绳往前扑,药箱带子勒得脖子要断。马建国的手像铁钳子,把我拽上岸时,他伤口渗出的血糊了我满手。
狗日的......他喘得像破风箱,药呢
我拍拍空药箱。他愣了下,突然咧嘴笑了,黄板牙上沾着血丝:有种!
镇卫生所的老周正在锁门。看见我浑身滴水站在台阶上,他钥匙串哗啦掉在地上:陈济生调令不是明天就......
青霉素。我抹了把脸上的泥水,要进口的。
老周的眼神在我空药箱上打了个转。他摸出两盒药,又塞给我半包葡萄糖:你们村那个老肺结核......
回程时月亮已经出来了。便桥的轮廓黑黢黢的,像副歪斜的骨架。我摸着药往河里趟,突然听见对岸有人咳嗽。
赵老栓蹲在岸边抽烟袋,火星子忽明忽暗。他脚边堆着新砍的杉木,树皮上还沾着泥。
回来啦他站起身时晃了下,烟袋锅差点烫到手背。我递药过去时,看见他掌心全是血泡。
卫生所的门虚掩着。煤油灯下,刘春燕正用酒给孩子擦身,双胞胎的小脚丫冻得发紫。我拆药盒时,一张纸从箱底飘出来——调岗协议右下角晕开一片暗红,像是谁咳上去的血。
data-fanqie-type=pay_tag>
赵老栓的烟袋锅在门框上磕了磕:天亮了......他话说一半突然弓下腰,咳得整个人都在抖。我捡起掉在地上的烟袋,铜锅底还烫着,里面塞着半截没燃尽的柴胡梗。
刘春燕突然抓住我衣角。她手心里躺着两颗野栗子,壳上还带着牙印:马队长说......天亮就能通车......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叫。便桥那边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喊着要扛最后几根杉木。我摸出皱巴巴的调岗协议,红公章上的日期已经糊得认不清。
4
黎明抉择
天刚亮,吉普车的引擎声就撕破了晨雾。车轱辘碾过便桥新铺的杉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陈医生!戴眼镜的干事跳下车,皮鞋踩进泥坑时皱了皱眉,县里紧急通知,调岗手续提前到今天。
我正给马建国换药。纱布揭开时,他小腿上的黑洞里渗出黄绿色的脓。干事别过脸,喉结上下滚动。
现在我按住马建国想要缩回的腿,便桥还没验收。
干事掏出手帕擦汗。真丝帕子角上绣着红十字,在晨风里飘得像面小旗。车程三小时,他瞥了眼我的解放鞋,正好赶上午饭。
药箱里躺着刘春燕半夜塞进来的煮鸡蛋,壳上还沾着灶灰。马建国突然抓住我手腕,他掌心粗粝得像砂纸:走你的。
便桥那头,赵老栓正弯腰咳血。他摆手让我别过去,烟袋锅在杉木桩上磕出一串火星。刘春燕抱着双胞胎站在晒谷场边缘,晨风吹起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角。
吉普车掉头时,后视镜里突然闪过人影。刘春燕赤着脚追出来,怀里孩子的小手在空中乱抓。马建国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桥墩,拄着木棍的身影歪歪斜斜,像棵雷劈过的老槐树。
开快点。我对司机说。轮胎碾过碎石,溅起的泥浆糊住了后视镜。
干事在翻文件。我认出最上面那张是调岗协议,新打印的,公章红得刺眼。你们村那个肺结核病人,他突然说,档案上写的是轻症
路边闪过鹰嘴崖的界碑。我摇下车窗,山风灌进来,带着腐叶和野花椒的气味。晕车。我捂住嘴,停一下。
干事递来的塑料袋印着县医院logo。我弯腰干呕时,看见崖底躺着半截水库引渠,水泥管裂口处爬满青苔。
车开走后,我在界碑上坐了十分钟。蚂蚁顺着裤管往上爬,在膝盖处咬出几个红点。起身时摸到口袋里的鸡蛋,已经压碎了,黏糊糊地贴着大腿。
回村的路比想象中长。太阳晒化了解放鞋的胶底,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口香糖。路过废弃的砖窑时,我撞见赵老栓在背风处咳血。他慌忙把染红的手帕塞进裤兜,烟袋锅上的铜钱叮当作响。
便桥......他哑着嗓子指远处,通车了......
杉木桥上,马建国正带人钉最后几块板子。他瘸着腿抡锤子的样子很滑稽,像只折断翅膀的老鹰。看见我时,锤子差点砸到自己脚背。
狗日的!他骂得很大声,老子就知道!
卫生所门上的锁被人撬过。调岗协议还压在听诊器下面,纸角上的血渍变成了褐色。刘春燕晒的草药铺了满院,柴胡梗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马建国踹门进来时,我正往针管里灌药。二十里山路,他扔来半个烤红薯,老子当年剿匪......
红薯皮上留着牙印,甜香里混着血腥味。窗外突然传来孩子的笑声,双胞胎在晒谷场上摇摇晃晃地学走路。赵老栓的烟袋锅从屋檐下晃过,火星子落进暮色里。
天黑透时,我点了三遍青霉素。铝箔包装的撕口参差不齐,像被什么动物啃过。马建国在里屋打呼噜,鼾声震得药柜玻璃嗡嗡响。
最后一支针剂举到灯下时,门轴突然吱呀一声。刘春燕抱着睡着的孩子站在月光里,衣襟上沾着奶渍。
陈大夫,她声音比蚊子还轻,明天还出诊吗
煤油灯爆了个灯花。调岗协议上的日期终于彻底晕开,红公章变成模糊的圆斑,像干涸的血迹。
5
石洞救援
雨是半夜砸下来的。第一道闪电劈开时,我正在给针管排气,青霉素在煤油灯下泛着淡青色。
陈大夫!刘春燕撞开门,怀里的孩子脸已经紫了。她光着脚,裤管上全是泥,幺妹又喘不上......
雷声淹没了她的话。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药柜玻璃震得嗡嗡响。我掰开孩子的嘴,舌根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
远处传来轰隆一声。不是雷声——是便桥垮塌的闷响。马建国的吼叫声刺破雨幕:全体民兵!抢修堤坝!
赵老栓是被人背来的。他蜷在门板上咳血,指甲缝里塞满湿泥。我扯开他衣领,锁骨下的淋巴结肿得像核桃。
别费事......他攥住我手腕,掌心烫得像烙铁,先救孩子......
双胞胎妹妹的呼吸越来越弱。我扯下听诊器时,调岗协议从桌上飘下来,正落在赵老栓咳出的血泊里。纸上的日期开始晕染,墨迹像小蛇般蜿蜒。
拆门板!我踹开药柜。马建国瘸着腿冲进来,右小腿肿得发亮,伤口里嵌着半截杉木刺。
桥没了......他嘴唇白得像纸,却弯腰去抱赵老栓,后山石洞......当临时安置点......
刘春燕突然抢过门板。她瘦得突出的腕骨抵着木板边缘,青筋暴起:我来抬!
雨幕里,马建国走在最前面探路。他拖着伤腿,每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血印子。闪电劈下来时,我看见他后背的汗混着雨水往下淌,军绿色上衣紧贴在嶙峋的脊梁骨上。
赵老栓开始说胡话。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抓挠,像是要握住什么:七六年......发洪水......党员先上......
双胞胎突然抽搐起来。我边跑边掰开青霉素瓶,玻璃碴子扎进拇指也顾不上。石洞口的野花椒树被风吹得狂舞,叶子拍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马建国刚把人放下就栽倒了。我扒开他眼皮,瞳孔已经放大。可他嘴里还在嘟囔:桩子......打深点......
煤油灯在石壁上投下摇晃的影子。三支针剂排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我往每支里多兑了半管生理盐水。针尖刺进马建国静脉时,他无意识地挥了下胳膊,像在指挥修桥。
赵老栓突然抓住我衣角。他咳出的血沫子溅在协议书上,把服务截止日期几个字染得通红。陈大夫......他气若游丝,县里来电话......
刘春燕正在洞口拧毛巾。雨水顺着她瘦削的下巴往下滴,在石头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双胞胎的哭声突然变得尖利,像钝刀子划玻璃。
我摸出最后半支肾上腺素。玻璃瓶上的刻度模糊不清,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手汗。马建国在昏迷中突然喊了一嗓子:党员跟我上!回声在石洞里嗡嗡作响。
赵老栓的手突然垂下来。烟袋锅滚到地上,铜锅里的火星子溅在协议书边缘,烧出几个焦黑的小洞。洞外的暴雨声里,隐约传来远处河堤垮塌的轰响。
刘春燕把孩子塞给我,转身去扯自己的衣襟。粗布撕开的脆响中,她露出瘦得见肋骨的胸膛:用这个......当绷带......
马建国的脉搏突然变快了。我捏着针管的手一抖,药液滴在协议书烧焦的洞眼上,发出轻微的嗤响。双胞胎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小猫似的抽噎。
雨声里忽然混进引擎声。两道车灯刺破雨幕,晃得人睁不开眼。吉普车在泥地里打滑的声音格外刺耳,车门甩开的闷响惊飞了洞口的乌鸦。
陈医生!戴眼镜的干事举着伞冲进来,皮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省里专家到了!
他身后跟着穿白大褂的老头,领口别着红十字徽章。老头蹲下来检查赵老栓时,金丝眼镜反射的光正好照在那纸契约上——血水和药液已经把日期泡得一团模糊。
马建国突然睁开眼。他一把抓住专家的白大褂,抓出五个泥手指印:先救孩子......
刘春燕的衣襟碎片飘到煤油灯上,火苗猛地蹿高。洞外的车灯照进来,把所有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像出荒诞的皮影戏。
6

天蒙蒙亮时,救援队的发电机终于响了。白炽灯把石洞照得惨白,赵老栓咳在协议书上的血迹变成了褐色。
陈济生。导师蹲下来捡起那张纸,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泡烂的日期,三年不见,消毒规范都忘了
他身后的小护士正给马建国测血压,袖带缠在他青紫的胳膊上。血压计水银柱几乎不跳动,可他还含混地喊着:打桩......再深......
刘春燕的双胞胎被裹在军用毯里,小脸终于有了血色。导师捏开孩子的嘴看了看,突然从急救包掏出个小铁盒:雾化吸入,每小时一次。
铁盒上的德文标签已经磨花。我认得这药,当年全班就这一盒教学样品。
老师......我刚开口,导师就摆摆手。他把协议书叠成方块,塞回我药箱夹层:先救人。
洞外传来推土机的轰鸣。便桥废墟上,新来的民兵正在打桩。赵老栓突然挣扎着坐起来,枯瘦的手指指向洞口:红旗......
那面褪色的党旗插在新垒的沙包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马建国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扯掉输液针头:扶我......
他拖着溃烂的腿往外爬,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导师的眉毛挑了挑,却转身去调呼吸机参数:病人有权选择死亡方式。
三个月后,新卫生所的石灰墙还没干透。挂牌那天,刘春燕在窗台上摆了野山姜花,淡黄的花瓣上沾着晨露。
马建国拄着枣木拐杖进来时,我正在整理药柜。他的瘸腿永远好不了了,但走起路来咚咚响,震得玻璃瓶直晃。
拿着。他甩过来个布包,里面躺着个木头刻的听诊器。做工粗糙,耳挂却是上好的黄铜,老赵临终前......
听诊器背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永远的第一百零一户。我认出这是赵老栓的笔迹,最后一个笔画没刻完,像是力气用尽了。
咱们村......马建国突然卡壳了,他低头用拐杖戳地上的蚂蚁,本来一百户。
刘春燕抱着双胞胎进来量体温。孩子们的小胳膊像嫩藕节,抓住听诊器就往嘴里塞。马建国突然红了眼眶,转身对着药柜玻璃抹了把脸。
狗日的......他骂得很突然,老赵非说你是第一百零一户......
导师寄来的信压在病历本下面。省医院进修通知上的公章鲜红透亮,日期栏空着。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新修的篮球架上挂着刘春燕晒的草药。
马建国一瘸一拐走到门口,突然回头:明天......他喉结动了动,去给老赵上坟
双胞胎中的妹妹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拍打着木听诊器。刘春燕低头拢了拢衣襟,我看见她锁骨上还留着当初撕衣襟当绷带时的疤。
药柜最下层,那份泡烂的协议书静静躺着。血渍和药水晕开的痕迹像幅抽象画,边缘焦黑的洞眼透出背面的木纹。
马建国的拐杖声远去了,枣木敲在水泥地上格外清脆。我拿起木听诊器,耳挂上的黄铜映出窗外的山影——新修的便桥横跨河面,桥墩比原来粗了一圈。
刘春燕突然呀了一声。妹妹咬着的听诊器上,慢慢洇开两滴小小的水渍。不知道是孩子的口水,还是木头里渗出的松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