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
……哥哥刚才和我说,你当初择我为婿,不过是拿我当做他的替身……
我不相信。咳……他骗我的,对不对
华阳长公主李令月闻言拼命点头——作为大周先帝后长女,当今陛下唯一胞姐,她要江山都有清河郡为封地,食邑万户。
又怎么可能在婚姻大事上委屈自己退而求其次的养什么替身。
苏玉见状,就头颅一歪,闭上眼睛,很放心的昏了过去。
胸口位置,
一个半月前,才于宁王叛乱之中,以身做盾,为华阳长公主李令月挡刀,留下的伤口,撕裂渗血……
在他素白如雪的外衫上,氤氲绽开了大朵血花。
——————————
1、
苏玉是靖远侯府嫡次子,和世子苏哲,非但一母同胞,且是孪生兄弟。
但只因出生的时候,比双生兄长,迟了两日,便不仅错失了侯府世子的位置……还因为害得母亲难产,差点身亡,而自幼被生母视之为灾星……
从小到大,
因为苏哲、苏玉的容貌近乎一模一样,为不影响苏哲将来的前程,靖远侯不许苏玉出门,不许他见外人。
大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什么人知道,靖远侯府还有一位二公子在。
………………
直到苏哲二十岁进士及第,出仕入朝。蟾宫宴上,被先帝文昌和当时的大公主华阳同时看重……
华阳公主看苏哲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有意召他为驸马。可大周祖训：外戚不得干政,其中就包括了驸马……
先帝晚年又宠妾灭妻,溺爱贵妃、宁王母子,在皇后去世后,与曾经万般宠爱的女儿华阳公主,就不够亲近了。
他是在苏哲中进士后,看他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又是勋贵之后,酒兴上头,就赐了苏哲与那科前三甲一起,免试入翰林院的资格……
翰林院,大周一等一的清贵衙门。潜力无限,甚至朝中素来有着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
………………
这种情况下,
靖远侯不愿让自幼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娶华阳公主,误了前途。又碍于太子还在北境手握重兵,朝野之间素有贤名……
不愿意舍弃华阳公主,这好联姻。
便蓄意借着苏哲的名头,邀华阳公主过府参加诗会,然后会上设计华阳落水,与苏玉有了肌肤之亲……
其时皇后去后,宫中便是贵妃主持。宁王母族雄厚,有江南世家支持,借着机会,就满口贞德二字,教先帝下了,靖远侯府二公子尚公主的赐婚圣旨。
………………
2、
作为一个坦坦荡荡的容貌至上主义者,华阳公主李令月,对于她和苏玉的婚事,意见不大——毕竟苏玉生的人如其名,似玉无瑕。
和苏哲一样,非常符合华阳公主的审美……
哪怕因着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关系,导致苏玉没有文武双全的苏哲,身材高大。要略显瘦削……
但那常年不见天光,而养下的胜雪肌肤,落在华阳公主眼里,恰似她最爱的琉璃娃娃。
——李令月并不排斥,后半辈子都让苏玉站在身边。
………………
其后半年,
在华阳公主府里,苏玉度过了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一段时期……
花朝月夕,蹴鞠游湖,李令月与他新婚燕尔,每天都是新鲜快乐的。
只是华阳公主,金枝玉叶,何其尊贵颜控如她,一朝脱离了九重深宫,府里就绝不可能只有苏玉一枝幽兰。
那必然是琴师、戏子、伶人、清客,都要备上英俊少年,供她公主殿下赏玩的！
………………
哪怕华阳公主爱玩归爱玩,待府里下人,与待苏玉那正牌驸马终归不同。
可架不住苏玉只有一个人,而她储在府里的各色美男子数量实在太多了……
所以华阳公主分在苏玉身上的心力,还是越来越少。
………………
是的、
苏玉春日淋雨湿衣,不慎着凉,李令月还是会不顾病气,亲自喂他喝药。在他蹙眉咽下清苦药汁后,往他嘴里塞上一颗薄荷糖……
苏玉胃病发作,疼的彻夜难眠的时候,李令月也还会把他抱在怀里,一边给他擦汗,一边拿汤婆子为他暖胃……吹着箫曲哄他睡觉。
但更多时候,
华阳公主的目光,还是会在其他色艺双全,知情识趣的美男子身上徘徊。
而苏玉……
作为驸马,华阳公主若不宣召,他是没有权利进入公主殿下的梧桐院。
只能待在公主府一隅的青竹院里,等李令月想要见他,才能见她。
3、
苏玉二十二岁那年,
先帝重病,沉疴难起,召太子归朝,禅位称皇。华阳公主,顺理成章晋位长公主……
可先帝禅位后,原本眼看着就要不行的人,又回光返照的缓过劲了。
太上皇与新皇争权,新皇顾念父子之情,多有容让……
导致京中一度有了上皇后悔禅位太子,要废新皇,改立宁王的流言。宁王由此权倾一时,煊赫无比……
那场闹剧,最后直又闹了近三年,直到太上皇驾崩,归入皇陵后,才安静下来。
………………
可大周朝局,便在那数年之间,几次变化。
新皇送走先帝后,大刀阔斧,改革朝政。重用寒门,清缴世家,甚至一度从军中选官吏,让边军换防守京都……
京都大街上的血干了一层又一层,菜市场上杀的人头滚滚。
靖远侯府因为苏玉娶了新皇唯一亲姐,华阳长公主之故,本来该在这清洗中独善其身的。可惜因为立场太不坚定……
前年苏哲原配病故后,又续娶了宁王表妹,试图两面逢源,今也恶了新皇。全家革职,回去吃自己了。
………………
当然、
那些事情,从来不关心朝政的华阳公主夫妻,是不清楚的。
宁王蹦哒的再高的时候,新皇可以容忍他拉拢朝臣,指点朝政。不能容忍他破坏华阳长公主精心筹办的元宵灯会……
新皇砍人再狠的时候,也不耽误华阳长公主带驸马去郊外踏青放纸鸢……
………………
他俩那种关上府门成一统,不问外界春与冬的日子,就那么持续到了,新皇砍人太狠……
逼得世家残余,与宁王联手,发起宫变,要改朝换代。
接着在新皇毫无疑问的雷霆镇压下,大败亏输。奈何不了新皇一点,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最后的死士,去刺杀了华阳长公主……
4、
当时京中戒严才刚结束,李令月和苏玉,在宫里住了二十多天才回府……
结果就在自家府门,被人冲上来砍了。
千钧一发间,
面对刺客的大刀,苏玉护住了华阳。自己被人从后往前,在身上捅了个窟窿……
………………
data-fanqie-type=pay_tag>
苏玉……御医,请御医……
苏玉为华阳长公主挡住刺客最猛的一波攻击后,剩下的事情,自有公主府的护卫处理。
因为青竹院离公主府大门太远,几乎要横跨整座府邸,才能过去。
所以受伤的苏玉,第一时间是被人送到了梧桐院里。
………………
一个坏消息,刺客的刀具上有毒。
一个好消息,或许因为刀上有毒的关系吧,苏玉受伤后,很幸运的没发炎症。
宫中御医奋战了五天五夜,倾尽全力,不惜代价为他解毒疗伤,便把他的小命从鬼门关里抢回来了。
不过,
被御医们辛辛苦苦抢回条命的苏玉,对自己死活,却并没太关心。
他受伤醒来后,看见自己身边守着的华阳长公主,第一句话,还是开口问李令月,她怎么样了。可有伤着——因为苏玉分明记得,之前刺客的刀是有贯穿他身体……
当时他应该也有尽力把华阳长公主推开,却不记得自己办到没有了。
………………
5、
我没事。
李令月素手执着苏玉的手,放在脸旁,柔声细语：我好好的……
苏玉,你也要好好的……要快点好起来……
………………
嗯……
苏玉手指轻颤,感知着掌下,属于李令月的温润肌肤,轻声说道：等我好起来,华阳……我们再去游湖、踏青……
他喜欢和华阳长公主一起出去。
不是因为小时候在靖远侯府憋的狠了,事实上苏玉因为幼时经历,一贯喜静不喜动。非常耐得住寂寞……
而是因为,华阳长公主要脸。所以一般情况下,她出门玩的时候,只会与苏玉一人亲近。
………………
李令月：好,我等你好起来……要快点好起来……
按照御医的说法,苏玉人醒过来了,就算初步脱离危险期了。剩下的事情,无非精心调养,总会好的。
苏玉那一休养,便休养了一月有余。
直到公主府里,荷花初绽,风和日暖,他的伤口也都结痂了。李令月才许他走出院门。
………………
消息传出,
因为苏玉舍身救驾,保了华阳长公主,而被新皇恩准官复原职的靖远侯父子,来公主府探望苏玉……
苏玉沉默的听他爹靖远侯爷苏善长,说了长篇大论,家族为重的话。
话里话外,要他想办法劝华阳长公主,给苏氏族人多安排官位。重点要谏言新皇,多提拔苏哲……听得一言不发。
………………
6、
等苏善长父子喋喋不休,说了许多,而苏玉都不配合后,苏哲怒了。
直言要苏玉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自古侯门深似海,何况华阳长公主位同亲王
现在苏玉有着救驾之功在,华阳长公主与当今陛下都会记得他的恩情。可再过两年,天下蓝颜无数,长公主有了新欢,他身后无家世支撑,又算什么
………………
苏玉闻言身躯微晃,一个站立不稳,就失足跌到了旁边莲湖。
试图自救游上岸的时候,不慎挣裂了胸前的伤口。但华阳长公主匆忙赶来的时候,他还是只关心,李令月当初究竟是为什么要和他成亲……
他们夫妻这么多年,李令月心里又可曾有过他的名字。
………………
眼前有斑斑点点的黑暗袭来,苏玉呼吸急促,梦里又是二十年前的靖远侯府……
苏哲的生日,苏善长夫妻为他精心筹办了小宴庆贺。可他不过想尝一口孪生哥哥,看着就很香的寿面,就被母亲推倒一边……
唾他是个害人精,存心咒亲兄长短命。
那天他在祠堂跪了三天,自己的生日也在禁闭之中,抄孝经度过。
初春祠堂的夜晚,和冬天区别不大。哪怕穿着棉袄,还是很冷。
下人们清楚侯爷、夫人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贪昧了他的炭盆自用了。
苏玉第一个夜晚就受了风寒,迷迷糊糊蜷在蒲团上苦熬,到底年轻,熬了一日一夜,竟也那么熬过去了！
出祠堂的时候,甚至没人发现他病了……亦或者是无人在意吧。
………………
从那时起,
苏玉就知道了,父母眼里只有哥哥,而他无论生死都无关紧要……
可是华阳长公主与靖远侯父母不同,与靖远侯府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苏玉想：至少在李令月心里,他是要比苏哲重要的。
………………
7、
深湖里的水,哪怕已经入夏,也到底寒凉。
便是苏玉上岸很快,终究伤势未愈,身体虚弱,也不免被冻的面无血色,嘴唇青白。
强撑着精神,问了李令月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并得到华阳长公主肯定回答后,就撑不住的昏了过去。
万幸御医医治及时,这次人没昏多久,晚上就醒了过来。
………………
——虽然是因为腿抽筋被疼醒的,并且苏醒的时候,因为腿疼,急着下床伸腿,一不小心打翻了许多粥碗、药瓶、茶杯、水盆……
脚踩在地上陶瓷碎片上,生被割的鲜血淋漓……总归人是醒过来了。
御医给他脚上挑刺,泡药浴清创,敷药包扎的时候,苏玉就倚在华阳长公主肩上喘息。
………………
……华阳。
苏玉握住华阳长公主柔荑,不无委屈的低声道：我觉得,从前爹娘说的无错,我与哥哥的气运,大抵的确有些相妨。
初夏时节,莲湖之侧,风送荷香,杨柳成荫……我素日就爱在那里散步,往常分明都好好的……
偏生今日哥哥来了,我一听他说话就头晕。
………………
那以后就不让他来见你了。
李令月搂着苏玉本就瘦削,受伤中毒后,就愈发清减,几可见骨的身体,轻声说道：靖远侯府的爵位,我让弟弟给你……
老侯爷夫妻,以后就发还原籍,回老家休养。
苏哲和他那媳妇,一起流放北疆。
可好
………………
苏玉：……我听你的。
他说,华阳,我胸口好闷,又不想再睡,你召听云过来,给我弹首曲子吧……
之前因着父皇国丧,我倒许久未闻听云琴音了,有些想念。
8、
听云,华阳公主府首席琴师。却并非宫中乐坊出身,而是教坊司里出来的人。
二十年前,因为贪污受贿而被抄斩的江南织造之子,生的清俊雅致。若说苏玉兄弟,是芝兰之貌。那听云便是俊若修竹。
故而三年之前,宫中年宴,被华阳长公主一眼看中,节后就带回了府,一向宠眷非凡。
曾经创造出李令月半年之内,只听他弹琴,没有寻过别的消遣的记录。
以至于,让一向只爱自己读书练字,不爱管李令月怎么玩乐的苏玉,在陪华阳长公主听赏过他几回琴音后,都破天荒有了习琴的想法。
………………
嗯……李令月道：兰香,召听云。
听云抱琴赶来的时候,苏玉脚上的伤,便已经被太医全都包扎好了。
可他依然靠在李令月身上,只说之前睡得太久,不想再躺了。就自然而然,把华阳长公主娇躯,当做了靠背,坐床如座椅。
隔着一层锦绣屏风,听云不太能看清内室,李令月与苏玉间情状。但仅是那隐隐约约,可以窥见的亲密,已经是作为琴师的他,永远不可能在华阳长公主身上企及。
………………
一首曲子听了小半,苏玉又觉有些饿了。
李令月很高兴他能多些用膳的胃口,便派人将厨下备着的小食,一一都奉了上来。挨个的往苏玉口里送。
苏玉尝了两口豌豆黄、荷花酥与甜粥就饱了。可闻着新出炉的云片糕太香,看着虾饺玲珑诱人,就还是又多吃了一些。
吃完了,胃里积食难受,脚上有伤又不能动。李令月就一点点的给他揉肚子。
………………
如是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听云指下琴音不绝,曲子换了一首又一首……
中途手指因为长时间琴弦摩擦,破皮见血了。一心系在苏玉身上的李令月才想起来,让他下去休息。顺便赐了一罐上等伤药,叮嘱他仔细养伤。
同时又换了个琴师来,给苏玉弹琴。
待到金星破晓,窗外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了,苏玉才方睡安稳了。李令月也在他身边,歇息了会。
9、
或许苏哲、苏玉气运相克的说法,的确是有些玄学依据的。
苏玉被流放出京之前,苏玉在长公主府里,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每每身体好一些了,就要又出点小问题。
他自己也难受,李令月也心疼……
苏哲被流放之后,苏玉身体康复的速度,就那么有了明显的提高。
待到夏去秋来,除了不时还会咳嗽两声外,就已经没了别的毛病。
李令月这时候,也已经被养成了,无论听琴、看戏、赏曲、品词,都把苏玉带在身边的习惯。
唯恐自己一个错眼,他又出事。
………………
苏玉：……我又不是泥捏的瓷人,一摔就碎,哪就那么容易出事了
说是这么说,
来年元宵,华阳长公主从灯市火灾里,救了一个小倌馆里的头牌回来。
那头牌也出息,一个人就能完全承担琴师、戏子、伶人、清客的职责……还能兼任小厮侍女的工作。
苏玉生辰那天,不过在吃锅子的时候,碰了那头牌一下,让他烫了下手。
华阳长公主带人下去涂个烫伤药的时间,苏玉就能余毒未清、旧疾复发、呕血晕厥、及至昏迷三天了……
………………
华阳,我以后不吃醋了,你不要生气不理我,好不好
这是苏玉昏迷醒来后,对华阳长公主说的话。
他玲珑心思,当然明白,华阳长公主生在王府,长在皇宫。对他曾经用过的苦肉计,都心里有数,只是不想追究……
而当她连他生辰那天,都不想再顾全他颜面的时候,就是对他耐心快耗尽的时候了。
………………
可是快要耗尽的耐心,终究还是没有耗尽。
……我没有生你的气,更不会不理你。
李令月捧着苏玉三日之前同样被烫伤了,可她却没及时发现,以至于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哪怕已经用了最好的药膏,现在也依然红肿难看的手掌道：对不起……
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才会让你不安、嫉妒……
10、
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
苏玉的体魄从小就没养好,又心思敏感,慧极而伤。到华阳公主府后,多年积郁,终于重疾难返……
这次毒发,是伤了心脉。
身体根基已毁,往后无论再怎么调理,再难免寿数有伤。
御医说苏玉此生难及而立。
李令月没有什么时候,悔恨过今日——分明知道他是什么性情,他是什么身体,从前为何不能只他一人,好好待他呢
………………
苏玉：……没有。别这么说,华阳,今生得你为妻,我已死而无憾了。
只要你高兴,我可以不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你不想生育,我就不要孩子。
只要你心里有我……苏玉此生,余愿已足。
………………
苏玉……
不想生育的华阳长公主,在苏玉死前,还是和他从宫中要了一个母亲出身寒微的公主来养。
八年之后,
长乐公主十二岁时,苏玉病故。
周皇本想为皇姐重择才俊赐婚,但李令月却全都拒绝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天下梧桐千百,才俊再多,终究苏玉只有一个。
他死在了华阳长公主最爱他的时候,往后余生,他的形象便会在李令月的回忆中被不断美化。死人不可战胜,所以他永远都会是李令月一生最爱的人。
往后李令月青睐的男子,不再风采各一,而是总有苏玉的影子。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
苏玉终于得到了华阳长公主李令月,一生不易的爱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