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举起毛瑟Gew98架在战壕木板上时,指腹先触到了木板上那根凸起的木刺这根木刺他太熟悉了。
三个月来,每次架枪都会碰到,指尖早就被磨出了一层薄茧,可今天再碰,还是能感觉到那点扎人的钝痛,像根没拔干净的细针,顽固地戳在皮肤里,连痛感的强度都和昨天、前天没两样。
紧接着,咔啦
一声响钻进耳朵,不是木头裂了,是枪管蹭过木板内侧钉着的铁皮,锈迹在枪管上刮出细痕。
这样的声音每天几十遍,从早到晚,绕着耳朵转,转得人脑子发木,每一次咔啦响起的声音大小、时间间隔甚至都是分毫不差的。
雨还在下。
佛兰德斯的雨和别处不一样,不是哗啦啦往下泼,是黏糊糊的,砸在钢盔上嗒嗒嗒响,节奏从来没变过。汉斯甚至数过,每分钟刚好三十六下,不多不少。
他抬眼望了望天空,灰云是一块平整的幕布,没有褶皱,没有流动,连颜色都均匀得不像真的,雨丝就从这块灰幕上垂直落下来,每一根的粗细、间距都一模一样,像用尺子量着画出来的。
泥是深褐色的,稠得能粘住靴子,每抬一次脚都要费半天劲,靴底和泥地分开时会扯出细细的泥丝,像断了的蛛丝,晃两下就垂下去,又融进脚下的泥里,泥丝的长度好像从没变化过。
战壕底部积着水,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雨落在上面,漾开的波纹总在同一个位置重复,一圈,两圈,三圈,然后就停了,永远没有新的形状。
换弹。卡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沙哑的感觉。
汉斯侧过头,看见卡尔正用右手把左耳的破布往耳洞里塞,那破布是从他的军装上撕下来的。
之前卡尔被流弹削掉了一小块耳垂,留下个月牙形的豁口,血一直渗,暗褐色的,慢慢结成硬痂。
可汉斯绝不知道那伤口的是什么出现的,好像卡尔刚刚入伍就有了不可能,卡尔是在战争中受的伤。
但他感觉仿佛时间在卡尔的左耳上停住了,那个伤口跟以前他看到的一样,永远都没变过。
知道了。汉斯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干。
他低头去拆弹夹,黄铜弹夹冰凉,贴在手指上别。手指一用力,弹夹从枪身上卸下来叮的一声脆响,在雨声里格外清楚。
这是他今天听到的第二十九次叮了。
每天他都数着这个声音,从早上六点架枪开始,换一次弹夹响一下,他想通过这个数来确认时间,可到最后总记不清数到多少,因为换弹的次数太多,多到和雨声、枪声混在一起,但只有叮的音色,永远不变。
汉斯将五发子弹推进枪膛,嗤啦一声响,摩擦音刺耳,和过去三个月里子弹上膛的声音完全相同。
汉斯抬起枪,瞄准对面的战壕。协约国的士兵正探出头,钢盔上的灰漆掉得一块一块,像没拼齐的像素块,边缘还带着点模糊的毛边,像是被雨水泡化了。
唯一让汉斯疑惑的是,那掉漆的形状都和他昨天看到的士兵一模一样。
他盯着最前面那个士兵,看他的动作:
先顿一下,像老式留声机卡了壳,停半秒;再慢慢直起腰,动作分成三帧,第一帧弯腰四十五度,第二帧直起三十度,第三帧完全站直,一点一点往上抬,没有连贯的弧度;最后举枪,枪管晃两下,幅度都是相同大小的,然后才扣扳机。
砰!
汉斯扣下了扳机。
枪声闷得像敲在空心木头上,没有回音,刚响完就被雨声吞了进去,连一点余震都没留下,和他过去三个月里每一次开枪的声音都毫无二致。
子弹飞过去,打在最前面那个协约国士兵的肩膀上。
那人猛地一顿,动作刚好卡在举枪的姿势里,胳膊僵着,手指还扣在扳机上,却没打出子弹,连僵硬的表情都和所有中枪的士兵一样。
两秒后,他直挺挺地往下倒。但不是摔,是沉,像块被人按下去的橡皮,慢慢陷进泥里。
准头还行。卡尔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烟卷是用粗糙的报纸卷的。
他含糊地夸了句之后,手指放在步枪扳机上,动作也是重复的:
先摸一圈扳机护圈,蹭过护圈上那道锈斑,每次都蹭同一个位置;再用食指敲敲枪身,敲的位置永远是枪管下方,力度刚好能发出笃的一声;最后又把手指放回扳机上,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只会做固定的动作。
汉斯没说话。他还举着枪,盯着对面战壕里那个士兵倒下的位置。
泥还在慢慢往下陷,形成一个小小的坑。可没过多久,那个坑里就慢慢浮起一个新的身影:
还是卡其布军装,颜色没深没浅;还是那顶掉漆的钢盔,漆脱落的形状都分毫不差;举枪的姿势也和刚才倒下的士兵一模一样,顿一下,直起腰,晃两下枪管,仿佛刚才的死亡从未发生过。
这是今天第五个复活的士兵了,每个士兵复活的时间都是十秒,像被设定好的程序。
他记得以前问过班长:协约国怎么总有人杀不完吗
当时班长正用刺刀挑战壕里的泥,动作卡顿地重复着挑
-
顿
-
甩的动作——把刺刀扎进泥里,顿一下,再猛地甩出去,泥块落在地上。
班长头也不抬,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僵硬:杀
-
就
-
完
-
了,问
-
这
-
干
-
啥。
汉斯还想再问,比如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可班长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继续用刺刀挑泥,好像刚才的对话从没发生过。
可汉斯觉得不对劲。他隐约记得战争该有尽头,记得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普法战争打了半年就停了,可具体是哪年老人长什么样是留着白胡子还是没胡子
他想不起来,脑子里像蒙了层雾,灰蒙蒙的,只有普法战争四个字是清晰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知道他们的头儿是德皇,可德皇叫什么名字是胖是瘦穿什么样的军装
他也记不清,仿佛德皇只是个用来喊的词,和班长战壕步枪没区别,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名字而已。
更让他发慌的是家人。
他总觉得自己该有个妻子,有个女儿——女儿大概五岁,梳着两条小辫子,辫子上绑着红色的蝴蝶结,会拽着他的衣角要糖吃,声音软软的。
可妻子的脸是什么样是圆脸还是长脸眼睛是大是小有没有酒窝女儿叫什么名字是莉娜还是艾玛
他拼命想,闭上眼睛,用力皱着眉,可脑子里只有模糊的影子,怎么抓都抓不住。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哪年参军的,只知道三个月这个数,可三个月前的事,也像隔着层毛玻璃看东西,看得模模糊糊,连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片战壕的,是坐火车还是步行,都想不起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找块糖——万一女儿真的来了,也好给她。
可口袋里只有泥和一个空的弹壳,弹壳是黄铜的,上面还沾着点锈。他把弹壳掏出来,放在手心,雨落在上面,凉得刺骨。
哨声!卡尔突然推了他一把。
汉斯手里的弹壳掉进泥里,啪的一声,溅起一点泥点。
汉斯猛地回神,把枪重新架好。对面战壕里响起尖细的哨声,声音没有起伏,跟从前一模一样。
协约国的士兵们从战壕里爬起来,动作还是那三帧:
弯腰,顿一下,弯腰的角度六十度;迈步,膝盖不弯,像木头人;举枪,枪管晃两下,幅度还是相同,丝毫不差。
这次冲在最前面的是个矮个子,钢盔歪扣在头上,遮住了半个额头。汉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昨天下午被他打穿喉咙的那个士兵。
他记得很清楚,昨天子弹从那人的喉咙穿过去时,血喷了一地,暗褐色的,沾在钢盔上。可现在,那个矮个子的脖子上连道疤都没有,钢盔上也干干净净,好像昨天的血从来没存在过。
开火!班长的吼声从后面传来,还是老样子,嘶哑,没力气,像老式录音带卡了带一样。
汉斯跟着扣下扳机。
砰!子弹打在矮个子的胸口,他顿了顿。
汉斯清楚的看见,矮个子的军装只是破了个洞,像被针扎了一下,没有血渗出来。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动作甚至没卡顿,举枪对准了旁边的卡尔。
汉斯愣住了。这个矮个子应该在中枪后倒下,和其他士兵一样,沉进泥里十秒后再从协约国的战壕里复活,可今天怎么没事
他盯着矮个子的胸口,破洞还在,可里面空空的,像没有身体一样。
砰!
卡尔像往常一样倒下,左手还保持着握枪的姿势,手指扣在扳机上,喉咙里嗬嗬响了两声,就不动了和他过去三个月里每一次死亡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汉斯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那个被玩家操控的矮个子突然加快了速度——不是之前的三帧动画了,是流畅的小跑,膝盖会弯,胳膊会摆,摆的幅度也有变化,甚至还能抬手把歪掉的钢盔扶正,和他们这些被固定动作的士兵完全不一样。
他手里的李·恩菲尔德步枪也突然变了样,变成了一把短粗的枪,枪管上有个圆疙瘩,黑亮亮的。
那叫汤姆逊冲锋枪,根本不是1917年战场该有的武器。当然,汉斯是不可能知道的。
哒哒哒——
冲锋枪的枪声响起来,和之前的单发枪声完全不同。这枪声太急促了,每秒十五发的射速,没有停顿,而且没停过。
正常的步枪打五发就得换弹夹,可这把枪一直响,打了一分钟了子弹也没打完。子弹像泼水似的扫过来,打在战壕的木板上,砰砰砰地响,木屑飞溅,弹孔一个接一个。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像素世界外,玩家已经在修改器里将无敌、无限子弹、无后坐力都开满了。
身边的战友开始倒下。
老兵埃里克刚举起步枪,想瞄准那个矮个子,就被一梭子打在肚子上,身体像破麻袋似的摔进泥里。他的手捂着肚子,指缝里渗出血,但这次的血是鲜红的,不是之前的暗褐色,像刚从活物身上流出来的,顺着手指往下滴,落在泥里,把周围的泥都染成了红色。
汉斯盯着那红色,觉得刺眼,因为之前所有的血都是暗沉的,可这次的红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心慌,连血在泥里扩散的速度都快了很多,不像之前那样慢慢渗。
新兵奥托想扔手榴弹,他的手刚碰到腰间的手榴弹,手腕就被一颗子弹打穿了,血一下子喷出来,溅在他的军装。
手榴弹从他手里滚到脚边,轰隆一声炸了,火光一闪,持续的时间是半秒钟。
等他再睁开眼,奥托的上半身已经飞了起来,落在战壕外的铁丝网上,铁丝网的尖刺穿透了他的身体,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掉,顺着铁丝网的网格流,在泥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在屏幕之外,玩家却只是抱怨了几句:这爆炸特效......连烟都没几缕,还不如我三年前玩的小游戏,也就挂能让我玩下去。
玩家操控的小个子又挨了三枪:一枪打在胳膊上,一枪打在腿上,还有一枪擦过钢盔。
可他连晃都没晃。玩家根本没在意这些攻击,他的注意力全在找下一个NPC上。
矮个子胳膊上别着的那块白布,上面用黑颜料写着Warrior_666,字迹歪歪扭扭,在卡其布军装的衬托下,透着股说不出的突兀。
这是玩家自己在角色编辑器里画的,他觉得这样够酷,根本没考虑过战场会不会有这种标记。
他.....他中了枪!奥托挂在铁丝网上,声音只剩半条,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但喘气的间隔都是一致的,怎么还能动
他的眼睛盯着那个矮个子,里面满是恐惧,嘴角还在流着血沫。
汉斯说不出话。他的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看见更多协约国士兵涌过来,有的刚从泥里爬起来,尽管明明刚才已经被打死了,胸口还留着弹孔,却还是能站起来;有的直接从战壕尽头冒出来,身体先出现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轮廓的慢慢变得清晰,最后变成完整的士兵。
他们都跟着Warrior_666冲,动作还是卡顿的三帧,可子弹打在他们身上,只留了个洞,没人真的倒下,就像他们没有实体一样。
这些都是玩家召唤出来的无敌队友,是他用挂调出来的,专门用来陪自己打发时间,根本没有死亡的设定,只要玩家不退出,它们就会一直刷新。
汉斯突然注意到战壕边的木板。
裂缝的位置和昨天一模一样,连裂缝里嵌着的那粒小石子都没动过,小石子的颜色还是灰黑色,没有一点变化。
这不是战争。这是......重复。是被人设定好的、永远不会有变化的重复。
汉斯觉得脑子里的雾好像散了一点,可散了之后,露出的不是清晰的记忆,而是更可怕的空白。
他想起自己总记不清的妻子和女儿,想起模糊的普法战争,想起记不起名字的德皇——或许这些都不存在。
或许他从来就没离开过这片战壕,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早上六点架枪,六点零五分听到第一声叮,下午三点听到哨声,三点十五分看到卡尔倒下,然后等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如果有太阳的话),一切又从头开始,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思想呢,还是说,他现在的疑惑、恐慌,都是程序设定好的,就像卡尔的死亡、班长的挑泥一样,只是重复的一部分。
Warrior_666已经晃到他面前了。他手里的冲锋枪还在哒哒哒地响,枪口冒着烟。
汉斯举着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却没力气扣下去。
他看见那人的脸,是用模糊的方块拼起来的,每个方块的颜色都一样,没有过渡,眼睛是两个黑色的像素点,没有表情,却像在看一个有趣的玩具,或者说,一个没什么用的摆设。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还带着点不耐烦,中间夹杂着键盘敲击的咔哒声:我靠,这NPC怎么不躲啊站在这儿跟个木桩似的,打他都没反应,这游戏AI也太烂了吧
汉斯吓了一跳,猛地转头四处看。战壕里只有他和倒下的卡尔、挂在铁丝网上的奥托,还有冲过来的协约国士兵,没有其他人。
雨声还在嗒嗒嗒地响,冲锋枪的哒哒哒声也没停,可那个陌生的声音却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像有人在他耳边说话,连声音里的不耐烦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他不知道,这是玩家的声音,因为玩家的声音顺着屏幕的缝隙,意外地飘进了这个像素世界。
谁汉斯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有点抖,谁在说话
卡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的程序里没有回应的指令,只有死亡和复活。
奥托还挂在铁丝网上,眼睛半睁着,嘴里哼着,也没反应,他的濒死程序里,只有流血和发出声音的设定,没有倾听和回应。
汉斯又看了看冲过来的协约国士兵,他们还是重复着卡顿的动作,没有任何异常,好像那个声音只有他能听见。难道是耳鸣他想,可那声音太清楚了,还提到了NPC——这个词他从来没听过,却莫名地知道,那说的是自己。
那个陌生的声音又响了,带着点嘲笑的语气,还夹杂着喝可乐的咕咚声。
破烂flash小游戏,还取个名字叫什么《1917》。战壕里的泥都一个形状,水里的波纹都不变,做的也太敷衍了,除了重复还是重复。人物建模粗糙,打击感反馈也烂的没话说,下次就不碰这游戏了。
汉斯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那个声音说的是真的战壕里的泥真的是一个形状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泥,又看了看旁边的泥块:真的,每个泥块的大小、形状都一样,连上面沾着的草屑都一样多,三根,不多不少。
水洼里的波纹,还是一圈、两圈、三圈,然后停住,和他过去三个月里所看到的,完全没有区别。
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用模具刻出来的。
算了,再打两个就走。玩家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还带着点鼠标点击的咔嗒声,这挂开得都没意思,无敌、无限子弹,打这些NPC跟切菜似的,一点挑战性都没有。你说你这
NPC,连反抗都不会,就站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汉斯猛地抬头,想找到声音的来源,可周围还是只有白色的雨、褐色的泥、卡顿的士兵。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是flash游戏什么是挂我不是NPC,我是汉斯,我有自己的名字......
可话到嘴边,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
突然,Warrior_666顿了一下。不是之前的三帧卡顿,是彻底僵住,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连枪口的烟都停在了半空中,烟的形状都没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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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里的冲锋枪慢慢消失,先是枪管,枪管的透明度提升到百分之百,然后是枪身,一点点变淡,最后没了踪影。
胳膊上的Warrior_666白布也开始变淡,黑字先模糊,模糊的程度从百分之十涨到百分之百,然后白布变成透明的,最后也消失了。
玩家已经厌倦了,他点击了屏幕右上角的退出游戏按钮,还顺口来了一句:走了,这破游戏再也不玩了,开挂都无聊。
紧接着,天空开始变白。
不是阴天转晴的那种明亮的白,是纸被水泡透的那种苍白,慢慢往下压,像一块巨大的白布,把灰色的云、褐色的泥、甚至雨丝都一点点吞了进去。
白色的蔓延连顺序都有规律:先吞天空,再吞地面,最后吞战壕。汉斯身边的战壕开始变得透明,木板的边缘发虚,慢慢变淡,透明度每时每刻都在增加,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轮廓也消失了。
泥里的水洼慢慢消失,露出下面灰扑扑的底色——不是土地,是像纸一样平整的平面,没有纹理,没有起伏,就是一片单调的灰,灰色的饱和度都没变化。
怎么回事班长的声音发颤,每一个字都带着恐惧,可他还在做挑泥的动作,刺刀已经半透明了,可他的程序还没跑完,还在机械地重复着扎
-
顿
-
甩的动作,冲锋!继续冲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嘴唇在卡顿地动,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嘴唇动的幅度都越来越小,直到完全不动。
士兵们开始消失。
先是挂在铁丝网上的奥托,他的身体像被拆开的像素块一样,一块一块往上飘。
红色的血也变成了像素点,跟着一起飘,像素块的颜色从红色慢慢变成透明,最后融进白色的天空里,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然后是倒在地上的卡尔,他的轮廓越来越淡,从脚开始,慢慢往上,最后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轻轻一闪就没了。
那些被玩家召唤出来的协约国士兵也一样,有的刚迈出一步就散了,像素块往天上飘;有的还保持着举枪的姿势,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没有了玩家,这些作为陪玩的程序也失去了意义,开始被系统自动清除。
上校从临时作战指挥部跑出来,他的制服也在变淡,肩膀上的勋章先消失,然后是袖口,最后是整件制服变成透明的。
他手里还攥着哨子,拼命往嘴里塞——哨子已经半透明了,能看到他的手指穿过哨子的孔洞,手指的像素块开始散开,可他还是用力吹,吹了半天,没声音,只有嘴唇在卡顿地动。
上校从愤怒到疑惑,再到恐慌,表情的变化也是卡顿的,像幻灯片一样,每五秒换一个表情。
他看着自己的手,手开始散成像素点,像撒在天上的沙子。他想抓住,可手指一握,什么都没有,连握拳的动作都变得卡顿。
最后,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可还没出声,整个人就散成了一片像素点,飘向白色的天空,消失了。
最后只剩下汉斯。
他站在越来越淡的战壕里,脚下的灰色平面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灰影。
天空白得刺眼,没有雨,没有泥,没有枪声,甚至没有风,只有一片空茫,像关掉前的屏幕底色,白色的饱和度是百分之百,没有一点杂质。
他试着回想妻子的脸,还是模糊的;试着想女儿的声音,还是软软的,好像在喊爸爸,可爸爸两个字的音调却记不清了,好像从来没听过一样。
可这次他不慌了,甚至有点松了口气——原来他真的只是一堆像素块,活在一个叫
《1917》
的flash小游戏里,陪着那个叫ID名称叫Warrior_666的玩家,重复着一场没有意义的厮杀。
每天的雨、每天的泥、每天的死亡,都是程序设定好的,他的记忆、他的疑惑、他的恐慌,或许也是假的,只是为了让这场重复的游戏看起来更真实一点。
汉斯苦笑了一声。
这笑声很轻,在空茫的白色里飘了飘,没散开,也没落下。
然后他的身体开始变淡,先从手指开始,指尖变成透明的,然后慢慢往上,手掌、手腕、胳膊......像被雨水冲刷掉的颜料,一点点失去颜色和轮廓。
从四肢到躯干,最后到头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变轻,像变成了一片羽毛,慢慢往上飘,飘向那片苍白的天空。
在彻底消失前,汉斯好像又听到了那个玩家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什么垃圾flash小游戏,开挂也无聊。算了算了,去外面吃个饭吧。
然后,他的整个身体都散成了细碎的像素点,轻轻往上飘,融进那片苍白的天空里,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什么都没剩下。没有战壕,没有同盟国和协约国,没有Warrior_666,也没有汉斯。
只有一片空白,安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白色的底色永远不变,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