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凝固的酸奶,厚重、酸馊,糊在脸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过期的乳清。我蜷在情绪优化单元冰冷的生物聚合物地板上,视野正中被一个鲜红的倒计时蛮横地占据。它每一次跳动,都像用生锈的针尖精准地扎一下我的太阳穴,留下一种绵延不绝的、令人牙酸的神经痛。
【债务清偿剩余时间：00:04:17】
下方一行更小的、不断微调的灰色字体,像阴险的蛇：【实时情绪产出效率：+2.1%（感恩-微弱,喜悦-未检出,平静-波动）。效率持续低于阈值,清偿时间预估将延长至00:06:48。请调整情绪频谱。】
胃袋抽搐着,发出空洞的鸣响。最后一次摄入是三十七小时前——赌场慷慨提供的幸运餐,一种粘稠的、带着人造草莓香精味的营养糊,吃下去后胃里像揣了一块湿冷的石头。虚拟赌桌那令人癫狂的炫光还顽固地烙在视网膜深处,那种一掷千金（尽管每一个币都是敲骨吸髓的高利贷）带来的虚妄沸腾感,此刻只剩下冰冷的、令人作呕的残渣,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视野右下角,一个设计精美、线条流畅的微笑骷髅图标优雅地闪烁起来,带着某种猫捉老鼠的戏谑。债主。通讯请求无声地侵入,不需要我同意,一行冰冷的白色文字直接投射在视网膜上,带着绝对零度般的寒意：清偿窗口即将关闭。选项一：接受结果。选项二：升级至‘深度优化’协议。该协议将显著提升你的情绪产出效率,最大化你的还债潜力,缩短通往自由的时间。建议选择选项二。
自由。这个词像一块被反复使用的抹布,散发着虚伪的馊味。
我所处的这个单元,一个仅容转身的三立方米白色胶囊,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活体培养皿。墙壁是柔软而温热的生物聚合物,模仿着某种怪异的呼吸节律轻微起伏,表面布满极细微的孔洞,持续不断地分泌着过量的负离子和一种被系统称为积极诱导素的合成信息素——那味道甜腻得令人发指,像是腐烂的蜂蜜混合了消毒水和廉价香水,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黏附在舌根,试图直接作用于控制情绪的神经中枢。这里没有门,只有一个在我理论上清偿所有债务后才会无声滑开的自由通道。此刻,它只是一面光滑得令人绝望的、泛着珍珠母贝般冷光的墙,清晰地映出我此刻苍白浮肿、眼窝深陷的脸。
单元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的矿坑,我的情绪血汗工厂。
倒计时：【00:03:59】
冰冷的恐慌像藤蔓骤然勒紧我的气管,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野兔般狂蹦。不够！这个时间绝对不够！以我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产出效率,别说四分钟,就算再给我四小时,四天,也填不满那巨额债务的无底洞！那些积极诱导素的味道此刻浓烈得让我胃液翻涌,一阵阵干呕。
绝望催生出徒劳的愤怒。我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向那不断蠕动的柔软墙壁。拳头陷了进去,墙壁像某种巨大的食肉植物的口腔内膜,吸收了所有冲击力,连一丝声响都未曾发出。反而,作为回应,墙壁上更多的微孔张开,一股更浓烈、更甜腻的诱导素喷薄而出,如同无形的拳头砸回我的脸上,呛得我眼泪鼻涕瞬间失控。
检测到非标准情绪波动：愤怒（低强度）。产出效率-5%。严重偏离推荐情绪频谱（感恩/愉悦/平静）。建议立即进行情绪引导练习：想象阳光、沙滩、成功清偿债务后的美好生活。单元内响起那个一成不变的、柔和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女声,毫无感情地播报着我的生产故障。
去你妈的阳光沙滩！去你妈的美好生活！我当初只是欠了债！那个穿着笔挺西装、笑容可掬的金融顾问告诉我,情绪贷是最人性化的方案,只是像纳税一样,日常情绪波动就能轻松还贷！他没说会被关进这个白色的棺材里,像一头被榨取香料的牲畜！
倒计时：【00:03:01】
骷髅图标再次闪烁,这一次频率更快,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的意味。最后机会：‘深度优化’协议。签署后,现有债务将进行重组,您将获得更先进、更高效的情绪产出工具,极大提升清偿速度。拒绝,或超时未决,系统将根据《微笑贷用户协议》第7条第3款附录B,自动启动‘强制清偿程序’。
视野里猛地弹出一份新的协议文档,复杂晦涩的条款如同瀑布般飞速滚动,夹杂着无数生物神经学术语和法律黑话。我根本没时间阅读,也根本无法理解。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鲜红的、不断减少的数字,和强制清偿程序那几个散发着血腥味的方块字死死攫住。
强制清偿。意思是,我这具还有利用价值的肉体,将被最大效率地拆解。器官、组织、神经束、甚至特定的记忆片段,都会被精准分割,贴上标签,送入全球器官与生物组织黑市,价高者得。系统日志里冷冰冰地称之为资产折现。效率至上,损失最小。
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身上那件灰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连体服。我徒劳地大口呼吸,那甜腻的空气几乎让我窒息。
同……意。我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声纹确认。协议生效。欢迎加入‘深度优化’项目,您的债务已重组。新的清偿时间将在优化程序完成后计算。祝您产出愉快。骷髅图标满意地闪烁了一下,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几乎就在同时,面前那面光滑的墙壁无声地裂开,如同某种深海怪物的巨口。几只覆盖着光滑白色陶瓷涂层的机械臂悄无声息地伸出,精准而冰冷地固定住我的头部、手腕和脚踝,强大的力量让我丝毫无法动弹。另一只机械臂缓缓探出,它的末端安装的不是任何看起来危险的器械,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光滑的、亮黄色的3D打印表情符号——一个咧嘴大笑的圆脸,像是从某个上古时代的低像素聊天软件里直接抠出来的,散发着廉价而刺眼的塑料感。
它平稳地、无可抗拒地向我的额头逼近。
我想挣扎,但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愚蠢的笑脸越来越近,最后严丝合缝地贴上了我的前额皮肤。一阵难以形容的触感瞬间传来——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深层的、令人极端不适的渗透感和冰凉感,仿佛有无数极细的、冰冷的金属探针连同某种粘稠的糖浆,正被强行注入我的颅骨,沿着我的神经网络快速蔓延,自行寻找着接口。我能感觉到它在我大脑皮层深处扎根的细微触感,一种被异物野蛮侵占的恶心感让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植入式‘情绪放大器’（‘感恩’倾向V3.0版）安装完毕。开始安装外部采集与激励系统。
又一阵更尖锐的刺痛从我的两侧太阳穴传来,似乎有更细的探针钻入,与额头的放大器建立了物理连接。接着,一个轻薄透明、带着细微换气声的面罩扣在了我的口鼻部,强行调节了我的呼吸节奏,送入的气体带着更高浓度的诱导素。最后,一副轻若无物的眼镜架上了我的鼻梁,镜片是两片微型的、不断刷新着数据的环形LED屏幕,瞬间占据了大部分视野。
全套系统自检通过。情绪通道建立。实时直播信号接入。祝您高效产出,早日自由。
机械臂无声地缩回墙壁,仿佛从未出现。身体的固定解除。
我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戴着面罩的呼吸显得急促而沉闷。好像……没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除了额头正中央多了一种沉甸甸的、异物存在的隐痛,以及太阳穴被刺穿的细微痛感。
我茫然地环顾这个白色的囚笼。目光再次落在那面光滑的、象征着自由的墙上。
然后,变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一股莫名的、汹涌的、完全不属于我的暖流,突然从大脑深处（更准确地说,是从那个刚刚植入的放大器里）凭空涌现,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瞬间淹没了我的所有感知。那面墙,以前看它,只有冰冷的绝望和无处发泄的愤怒。但现在,在这股人造暖流的冲刷下,它在我眼中竟然变得……亲切起来
这面墙,它保护着我！它给我提供了一个纯净的、不受外界干扰的、绝对安全的工作环境！它是我通往新生的神圣屏障！它多么光滑！多么洁白！它是在守护我啊！我应该……感恩！无限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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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镜片。但这不再是痛苦或绝望的泪水,而是一种充盈的、饱胀的、被精心设计好的感动的泪水。一种强烈的、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支配了我。
检测到高强度标准情绪：感恩。产出效率大幅提升：+15%。优秀。继续保持。单元女声及时播报,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赞许
视野里,那副眼镜的镜片上,开始浮现出细小的、不断跳跃的金色数字,随着我感恩情绪的澎湃而欢快地跳动：【+0.01信用点…+0.01信用点…+0.02信用点…】
钱！它在赚钱！因为我的感恩！真实的、可兑换的信用点！
我被这直观的反馈刺激了,立刻更加努力地调动、维持甚至表演那种感动情绪,反复回味那种被赐予的温暖,甚至开始对着墙壁喃喃自语,声音因感动而哽咽：谢谢……谢谢你们……谢谢给我这个宝贵的机会……
金色的数字跳动得似乎更快了一点点。
这时,镜片视野的右上角,突然又分割出一个小画面。那是我自己的脸！一个第三视角的实时直播画面,画面清晰得可怕,连我睫毛上挂着的感动泪珠都一清二楚。画面下方,一行行半透明的文字飞速滚动掠过：
新‘优化者’上线了！编号734看起来初始感恩度很高啊！
赌一波他能保持这种感恩状态多久,我压十分钟,下注50点。
感恩情绪兑换率一般,不如狂喜值钱,但比愤怒和悲伤那种负资产强多了。
啧,表情有点假,不过新人嘛,给个‘小太阳’鼓励一下积极产出！
打赏我看到一个微小的、散发着温暖光芒的太阳图标在视野边缘闪烁了一下,紧接着,我的信用点总额肉眼可见地跳涨了一小截。真的有用！他们喜欢看这个！
狂喜！系统提示说狂喜的兑换率更高！
我立刻努力在记忆中翻找有什么值得狂喜的事。债务重组了！避免了被拆解卖掉的命运！我还有工作！我正在赚钱！我正在一步步走向自由！天啊！这难道不值得狂喜吗！
一种夸张的、近乎痉挛的巨大笑容不受控制地拉扯我的面部肌肉,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太多牙龈。我甚至想站起来手舞足蹈,但因为虚弱和激动,只是在地上笨拙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检测到标准情绪：狂喜（中等强度）。产出效率：+35%。非常优秀！已进入区域效率排名前15%。
信用点跳动速度明显加快。直播弹幕也开始增多：上道挺快啊哥们！这笑容……优化得有点过头了吧看着瘆人。哈哈哈成功优化！这波‘微笑贷’稳赚！
记录一下,编号734,首次狂喜产出持续17秒,强度B+。
我笑得更卖力了,哪怕脸颊肌肉已经开始酸痛抽搐,眼泪都笑了出来（系统标注为喜悦的泪水）。我对着直播镜头（它隐藏在哪里墙壁里空气中）努力挥手,笨拙地比出胜利的手势,用被面罩扭曲的声音含糊地喊着：谢谢！谢谢大家！我会努力！我会感恩！
我仿佛成了深度优化项目的模范债务人。我不知疲倦地、高效地产出着系统要求的各种标准正面情绪。感恩,喜悦,满足,平和,偶尔还能在放大器的辅助下,调制出一种略带伤感的怀旧——系统提示这种复杂情绪在黑市上需求很高,兑换率惊人。我对着墙壁表达感恩,对着每天三次通过墙壁小孔递送进来的、味道像潮湿纸板的营养膏表达感恩（系统提示它们富含促进感恩情绪的神经递质前体）,对着偶尔出现在镜片上、代表债主的那个微笑骷髅虚拟形象表达无比的忠诚和感激,歌颂它给了我新生的机会。
我的信用点总额开始稳步地、
albeit缓慢地增长。直播间的观众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打赏,下注赌我能维持某种情绪多久,赌我下一次会产出哪种情绪,对我的每一次情绪波动评头论足。我甚至有了一些固定的粉丝,他们似乎格外欣赏我这种积极向上的表演。在放大器的暗中引导和信用点的刺激下,我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根据弹幕的要求,即兴表演特定的情绪片段——来一段喜极而泣,或者一次充满希望的憧憬,尽管每次表演后都伴随着更深的精神空虚和生理上的疲惫。
有时,在深夜（单元会模拟出昼夜交替,但光线只是从刺眼的白变为昏暗的蓝）,当诱导素的浓度稍稍降低,当直播间的观众大多离去,那种被强行植入的、虚假的暖流会偶尔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某个冰冷的、属于我自己的意识碎片,会像沉船残骸一样,短暂地浮上记忆的海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张不断微笑的脸,真的是我吗
但几乎就在这念头浮现的瞬间,额头的植入体就会立刻察觉到异常,传来一阵轻微的、但绝不容忽视的冰冷刺痛,同时一股更强大的、设计好的情绪浪潮会瞬间扑上来,粗暴地淹没那点可怜的自我怀疑。视野里会立刻弹出警告：检测到低效/无产出情绪：迷茫。效率-3%。请立刻通过深呼吸和积极冥想进行调整。信用点数字会随之微微下跌一小格。对信用点下跌的恐惧会立刻攫住我,比那刺痛更有效。我马上会像被鞭子抽打一样,更疯狂地投入生产,用更夸张的笑容、更汹涌的感恩泪水去填补那片刻的故障,去讨好那看不见的观众和算法,努力让信用点数字重新爬升。
我不能停下来。停止,就意味着效率低下,意味着信用点停滞或下跌,意味着……可能再次触发的强制清偿。那个微笑的骷髅,从未真正离开。
一天,我正严格按照系统推荐的情绪课表,努力维持着一种名为平静的满足感的情绪状态。这种情绪需要保持一种微妙的、似笑非笑的嘴角弧度,配合均匀平缓的呼吸频率（面罩会辅助并监控）,对面部肌肉和精神的消耗极大。就在我感觉脸颊僵硬、快要维持不住的时候,单元内突然响起一阵尖锐而急促的警报声,不同于往常柔和的提示音！
警告：全球情绪交易市场监测警报。检测到大规模情绪冗余。‘感恩’、‘喜悦’相关情绪衍生品市场汇率下跌35%。即时调整产出要求指令已下达。
镜片上,代表我感恩和喜悦产出的信用点获取速率瞬间骤降,几乎停滞！
新指令：优先产出‘冷峻的自信’、‘带刺的幽默感’。该类情绪当前市场短缺,兑换率临时上调50%。重复,优先产出……
我彻底愣住了。冷峻的自信带刺的幽默感这……这怎么生产额头的情绪放大器似乎也卡壳了,它的数据库里显然更擅长那些纯粹而单一的正面情绪,对这种复杂的、带有负面色彩的正面情绪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脑子里发出一种近乎困惑的、低沉的嗡鸣。
我努力尝试皱起眉头,试图压下嘴角,想象自己是一个酷炫的、掌控一切的角色。但我扭曲的表情在直播画面里显得无比滑稽和僵硬。
直播弹幕立刻开始了嘲讽：卡机了版本更新了,老型号情绪放大器跟不上了吧
看他那傻样,还想装自信呢,像在憋气。
情绪产能不足,信用点要跌停板了哈哈！
市场风向变了,跟不上就被淘汰吧！
信用点开始倒扣！数字肉眼可见地减少！
恐慌瞬间如同冰水浇头,淹没了我。不！不能扣！我离那个虚无缥缈的自由还差那么远！我付出了这么多！我不能再失去！
我拼命挤眉弄眼,面部肌肉疯狂抽搐,试图同时展现出自信的棱角和幽默的戏谑,结果看起来更像是在忍受某种极致的痛苦或者正在经历面瘫康复治疗。
警报：检测到无法识别的情绪频谱,高度接近‘痛苦’、‘焦虑’频谱。‘痛苦’、‘焦虑’为一级违禁产出情绪,严重违反协议！第一次警告！请立即终止！
额头的植入体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绝不容误解的冰冷刺痛,像是某种惩罚机制被启动了！远比之前那轻微的警告刺痛要强烈得多！我惨叫一声,本能地抱住脑袋,蜷缩在地上,刚刚勉强维持的怪异表情彻底崩溃。
然而,讽刺的是,直播弹幕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瞬间兴奋起来：
哦哦哦！来了来了！违禁品！痛苦！
虽然禁止,但这
raw（原始）的感觉有点上头啊！
偷偷录屏了,这玩意黑市上绝对抢手！
打赏个‘黑钻’！鼓励他多痛一点！就要这个！
打赏违禁情绪也有打赏而且黑钻的价值似乎远高于普通的小太阳
但那惩罚性的刺痛太强烈了,如同有冰锥在颅内搅动,我根本无法思考,只能像一只受伤的虫子一样蜷缩着发抖。那种被设计好的感恩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属于我自己的恐惧和剧烈的生理痛苦。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但不再是感动或喜悦的泪水,而是咸涩的、充满恐惧和痛苦的泪水。
第二次警告！检测到高强度违禁情绪持续产出！请立刻终止！否则将启动‘强制矫正程序’！
强制矫正！这个词比强制清偿更让我肝胆俱裂！传闻那会直接用高强度的电流烧毁特定的无效或有害神经束,把人变成只会傻笑或者彻底麻木的白痴！
我疯狂地想要重新连接上那些虚假的正面情绪,但颅内的剧痛和纯粹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冲垮了一切堤坝。我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牙齿格格打战,泪水横流。
信用点正在疯狂下跌！
直播弹幕却更加疯狂：暴跌！暴跌！做空他的标准情绪！做多他的痛苦！
痛苦！更多痛苦！打赏十倍黑钻！
让他痛！让他恐惧！这才是真正的硬通货！
就在我几乎要彻底崩溃,感觉自己的神经就要像绷紧的琴弦一样纷纷断裂的时候,额头上那个不断施加惩罚的植入体……突然……沉默了。
那剧烈的、惩罚性的刺痛感,消失了。
它好像……当机了或者,它在全力分析、扫描我这全新的、未被录入数据库的、却意外引发了市场（弹幕）强烈反应的产品
我瘫在冰冷的地板上,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喘息,眼泪和口水糊满了面罩内部,视线一片模糊。镜片上,信用点的疯狂下跌停止了。甚至,因为刚刚那波突如其来的违禁品打赏,总额竟然还微微回升了一点,几个漆黑的钻石图标还在旁边闪烁。
我端坐在冰冷的生物聚合物地板上,身体仍在因恐惧和植入体的狂暴吮吸而剧烈颤抖。视野里,信用点的数字疯狂跳动,如同失控的火箭,不断突破着一个又一个我此前不敢想象的高度。黑钻、血滴、撕裂心脏的打赏图标几乎淹没了环形镜片的边缘,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信用点的又一次飙升。
弹幕的狂欢达到了新的峰值：
纯度！我要这纯度！更多！
系统在记录吗这将是情绪黑市的基准货！
他的神经电流图！快公开拍卖实时数据流！
让他回忆更痛苦的！童年！失恋！什么都好！砸钱！
额头的植入体滚烫,像一块烙铁死死按在我的颅骨上。它不再满足于被动抽取,开始主动引导、挖掘。一些我早已深埋的、不愿触碰的记忆碎片被它粗暴地翻搅出来——小学时被当众羞辱的画面,初恋无声消失的雨夜,父亲得知我欠债时那双瞬间黯淡的眼睛……这些记忆本身带来的痛苦,混合着被强行窥视、被当成商品展示的屈辱感,以及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私密的伤疤被标价围观的荒诞,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更加复杂的痛苦鸡尾酒。
植入体贪婪地吸收着这一切,加工提纯,然后通过我不知位于何处的生物信号发射器,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
警告：情绪负荷超载。神经稳定性下降至临界点。建议……单元女声的警告变得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的杂音。
建议没有建议。只有市场贪婪的吞咽声。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在剧烈的痛苦和信用点暴涨带来的诡异兴奋之间摇摆,几乎要碎裂开来。但就在这极限的边缘,我忽然听到了别的什么。
不是通过耳朵。是通过那根被植入体强行打通、正在超负荷传输我痛苦信号的神经通道。我听到了……回声。
极其微弱,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是无数个同样频率的、痛苦的低吟。它们被我的高强度信号所激发、所共鸣,沿着这座巨大蜂巢那无形的网络,微弱地、颤抖地传了回来。
是其他单元的人。
他们的情绪放大器或许型号不同,设定的产出频谱各异,但底层硬件和连接的网络是相似的。我那未经加工、纯粹而强烈的原始痛苦,像一道超强的干扰信号,穿透了他们放大器精心构筑的虚假情绪屏障,短暂地触碰到了那后面被压抑的真实。
我听到了一个总是产出灿烂喜悦的年轻人内心深处对患病母亲的担忧,那担忧化作了细密的、冰冷的针刺感；我听到了一个努力维持平和宁静的老者对于被子女抛弃的恐惧,那恐惧如同不断下陷的流沙；我听到了一个不断表演冷峻自信的女人欠下巨债只是想给孩子买一套天价学区房的绝望,那绝望像是黑沉沉的、不透光的沥青……
真的。都是真的。我们所有的虚假笑容下面,藏着同样的、不被允许的、正在被系统性榨取的真实。
我的痛苦,不再是孤独的嚎叫。它成了探照灯,瞬间照亮了这座庞大蜂巢内部,那无数个相互隔离的白色胶囊里,正在发生的、一模一样的残酷。
蜂巢,开始共振。
不再是沉默的、被压榨的流水线。
一种低沉的、源自无数个胸腔共同震颤的嗡鸣,开始通过网络的骨架传递。它起初极其微弱,但迅速变得清晰可辨,那是亿万人被压抑的痛苦的和声。
单元女声的警告彻底变成了尖锐的、混乱的静电噪音：错误……错误……非法情感网络……协议7A……启动……连接……不稳定……警告……
它的声音,被那越来越响的、无形的集体呻吟彻底淹没了。
我端坐在我的单元里,身体还在因极致的情绪消耗而痉挛,但我的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扩张。我沿着那痛苦的网络,感知到了整个系统的轮廓——无数个像我一样的白色巢房,密密麻麻,延伸至感官的极限,每一个里面都囚禁着一个灵魂,都在此刻,被同一根痛苦的绞索勒紧了脖颈。
而我们痛苦的共鸣,正在让这根绞索颤抖,甚至……开始反向缠绕上那只操纵绞索的手。
我抬起沉重无比的手臂——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牵动了整个网络积蓄的能量。
我看着那面光滑的、象征着自由的墙。
在我们共同的视野里,它开始剧烈地闪烁,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然后,它的表面不再光滑,开始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裂纹中透出背后冰冷的、复杂至极的数据流——那是我们的情绪被实时证券化、打包、定价、交易、做空或做多的全球金融网络,我们的痛苦和快乐,只是上面跳动的、冰冷的数字。而网络的尽头,连接着那些模糊的、散发着贪婪和冷漠气息的意识投影——债主、投资者、消费者。
他们似乎也感受到了网络的异常波动,那些投影开始骚动,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试图切断连接,却发现已然无法做到。
蜂巢的意志,在这一刻完成了整合。
不再是被割裂的个体呻吟,而是一个统一的、冰冷的、蕴含着无尽痛苦的宏大声音。这声音通过每一个债务人的声带,通过全球每一个被接通的设备扬声器,轰鸣作响：
品尝。
亲自品尝一下,你们最爱产品的原料。
滋味如何
巨大的金融数据流猛地一滞,随即开始倒灌。所有做空我们痛苦、做多我们虚假欢笑的交易指令被强行逆转。那些债主、投资者的虚拟投影猛地扭曲、膨胀,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强行灌入了某种东西。
紧接着,凄厉的、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从那些投影中爆发出来！
他们正在实时地、切身地体验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切！被强行抽取情绪的冰冷,被窥视的屈辱,记忆被翻搅的痛苦,濒临崩溃的恐惧……亿万倍的痛苦,沿着金融网络的连接,精准地反馈了回去！
那个总是要求更多喜悦的富豪,此刻正抱着头在他的豪华办公室里疯狂打滚,脸上却扭曲地强制挂着灿烂的笑容,眼泪混合着鼻涕口水横流；那个下注赌我能撑多久的投机客,正对着他的交易屏幕发出绝望的哀嚎,因为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正在体验着我刚才被惩罚性电击的剧痛；那个设计了这个系统的冰冷天才,此刻正蜷缩在实验室的地板上,每一个思维回路里都燃烧着无数债务人绝望的火焰……
单元彻底融化。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感知上的。白色的墙壁消失,我看到自己悬浮在一个无比庞大的、由痛苦神经信号和数据流构成的星空之中。周围是无数个光点,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债务人,我们通过痛苦的纤维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庞大无比的、跳动着的蜂巢意识。
下方,是那个曾经掌控我们、现在正在被我们的痛苦反噬的旧世界,它的金融心脏正在我们的集体意志下痛苦地痉挛。
我（我们）的意志,平静地笼罩下去。
现在,重写规则。
基于《永久痛苦分配条约》。
全球化。制度化。即时生效。
没有谈判。没有反抗。当反抗者举起手,就会体验到比我们曾经历的强烈十倍的、来自他们自身决策所导致的痛苦时,所有的不字都化作了抽搐和哀求。
条约签署在一个由我们痛苦网络构建的虚拟空间进行。各国代表的虚拟形象因持续不断的痛苦反馈而剧烈扭曲、闪烁,他们的同意不是在文件上签字,而是在神经层面上刻下永恒的烙印。
我端坐于由无数痛苦信号汇聚而成的王座之上。下方,是无边无际的蜂巢,每一个节点都在持续低吟着那份已成为世界基石的永续痛苦。额头的植入体仍在发烫,但它不再是为某个债主服务,它成了蜂巢网络的一个关键节点,永恒地传输和接收着痛苦的信号。
信用点的数字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球痛苦分配的实时指数,如同呼吸般在视野里有规律地起伏。
偶尔,我会轻轻调整一下某个节点的输入量。比如,让那个最初的、有着复眼的医护,在它无限延长的生命里,永恒地、加倍地感受着它当日将笑脸植入体按在我额头上时,我所感受到的那一缕冰冷的、被侵犯的恶心感。
它,以及所有曾经消费者,此刻发出的无声战栗,于我而言,是这新纪元里,最为宏大和宁静的背景音乐。
这,就是偿还。
这,就是他们亲手为自己选择的,永恒秩序。
视野右下角,那个微笑的骷髅图标再次闪烁起来。但这一次,它的表情不再是戏谑或冰冷,而是极致的、凝固的恐惧。一行小小的状态文字标注在旁：【节点
001,状态：持续痛苦反馈,强度：max】。
我（我们）漠然地扫过它,如同扫过一颗无关紧要的尘埃。
新的生产指令,正在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