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梦的旋律
林溪从梦中惊醒时,指尖还残留着麦秆粗糙的触感,鼻尖仿佛萦绕着炊烟与泥土混合的气息。
窗外是都市凌晨四点的寂静,只有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可她分明听见了另一种声音——一个女人温柔又悲伤的哼唱,伴随着孩童银铃般的笑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令人不安的马蹄声。
她坐起身,胸口闷得发慌,那种感觉奇异而强烈,不像寻常梦境般醒来便迅速消散,反而像刻印般留在感官里。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没有大名,小名叫阿宝,生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古代。
梦的碎片纷至沓来:春日里扑打菜粉蝶,夏日溪水漫过脚踝的清凉,灶台边期待地看着母亲蒸糖糕,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看着夕阳将田野染成金色...温暖,安宁,被爱紧紧包裹。
但总有一些不和谐的阴影掺杂其中:母亲哼唱的歌谣里偶尔会带上难以理解的忧愁;父亲望向远方的眼神日益凝重;夜深人静时,村口传来的犬吠声变得格外急促,有时还夹杂着陌生而嘈杂的人声马嘶,引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最清晰的,是那段旋律。梦里,母亲总是哼着它,调子简单,初时轻快,唱着狗儿跳,猫儿闹,后来却渐渐染上难以言喻的苍凉,尤其是那句月亮照不到啊我的小阿宝……响起时,一种锥心的悲痛攫住了梦中的她,也攫住了此刻醒来的林溪。
她赤脚走到客厅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前,掀开琴盖。
冰凉的琴键触碰到她的指尖。她闭上眼,努力捕捉着梦中残留的旋律碎片,试图将那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无忧无虑的童真、潜藏的不安、巨大的悲伤与深沉的眷恋——付诸音律。
起初是几个零散的音符,试探性的,不成调。渐渐地,一段旋律如同溪流般从她指下自然流淌出来。
右手的主旋律轻盈而单纯,像是孩童蹒跚的脚步,带着一种天真的好奇,跳跃在明亮的高音区。那是阿宝眼中的世界,是糖糕的甜,是春风的暖。
但左手的伴奏和弦却选择了并不完全协和的复杂结构,低音区沉郁而缓慢,营造出一种潜藏的、无法忽视的厚重感与不安定感。那是时代投下的阴影,是未知的恐惧,是注定走向悲凉的宿命。
她反复弹奏、修改、拼接,完全沉浸在那种情绪里。窗外天色渐明,都市开始苏醒,而她浑然不觉。当她最终弹奏出完整的乐章时,眼角已然湿润。这首曲子,轻快与沉重交织,希望与悲悯共存,陌生得不像她以往的任何作品,却又熟悉得仿佛早已烙印在灵魂某处。
她将它录制下来,简单处理后,上传到了自己的小粉薯账号。命名时,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打上了《无名梦》三个字,并在简介里写道:梦见变成东汉小女娃,本应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却经历变故,恍惚间哼起了这段童谣。谨以此曲,记录一段模糊的感受。①
她不知道这旋律从何而来,只当是一次异常深刻的灵感迸发。发布之后,她便起身去准备早餐,将一夜奇遇暂时抛在脑后。
她不知道,这旋律并非凭空创造,而是一次跨越千年的、微弱而执着的回响。
第二章:建宁四年的春(公元171年)
东汉,冀州,钜鹿郡以南的一个无名村落。
春日的阳光慷慨地洒向大地,刚下过一场细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茅舍屋顶的炊烟袅袅升起,融进湛蓝的天际。
阿宝,慢些跑!仔细摔了!阿母王氏倚着柴扉,扬声唤着。她年纪不过二十七八,眉眼温婉,因常年劳作,皮肤微黑,双手粗糙,但看着院中嬉戏的女儿时,目光里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
小阿宝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葛布襦裙,头顶用红绳扎着两个小揪揪,正追着一只踉跄学飞的小黄蝶,咯咯的笑声像清泉敲击卵石,清脆悦耳。她的小脸跑得红扑扑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阿母!蝶蝶!好看!她口齿尚不清晰,兴奋地指着那只终于振翅飞过矮篱笆的蝴蝶。
好看,好看。王氏笑着应和,走上前用袖子轻轻擦去女儿额头的汗,日头大了,快回屋来。阿母蒸了糖糕,快好了。
一听到糖糕,阿宝立刻忘了蝴蝶,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手抓住母亲的衣角,急切地往屋里拽:糖糕!阿宝吃!吃!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蒸汽从陶甑的边缘丝丝缕缕地冒出,带着诱人的甜香。阿宝搬来自己的小木墩,乖乖坐在灶边,眼巴巴地望着那冒着热气的陶甑,咽着口水。
王氏看着女儿的模样,心软成一滩水。她一边看着火,一边轻声哼唱起来:狗儿跳,那个猫儿闹,吾家小宝吃糖糕。春风摇,那个柳叶俏,燕子点水绕……
歌声温柔,带着田间乡野特有的质朴韵味。阿宝听着,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学,小手还一下一下地拍着膝盖,节奏全无,却快乐无比。
这是建宁四年的春天。皇帝刘宏在位,年号建宁寓意建立安宁,但遥远的京师洛阳发生的政变(九月朔,日有食之。太尉刘矩免,司徒张歆为太尉,司空宣郃为司徒,光禄勋吴雄为司空。——《后汉书·孝灵帝纪》),以及宦官与外戚愈发激烈的争斗,其波澜尚未完全波及到这冀州一隅的小村庄。村民们更关心的是地里的秧苗、圈里的猪羊,以及能否赶在盛夏酷暑或秋旱之前,多收几斛粮食。
傍晚,阿父赵稷从田里归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身材高大,被日头晒得黝黑,肩膀宽阔,手掌布满老茧。他放下锄头,先将扑过来的阿宝高高举起,惹得女儿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然后用胡茬轻轻扎她的小脸,直到阿宝笑着求饶才放下。
今日如何王氏端上粟米饭、一小碟咸菜和特意留给丈夫的几块糖糕,轻声问道。
地锄完了。只是……赵稷扒了口饭,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河水又浅了些。若再不下雨,怕是要早。
王氏盛饭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问。担忧像一丝微不可察的阴云,悄悄漫上心头。
夜里,阿宝睡熟了,小手还攥着父亲给她编的草蚱蜢。王氏就着昏黄的油灯缝补衣物,赵稷坐在门口,打磨着锄刃。月光如水,洒满寂静的院落。
听说……郡里又来人了。赵稷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征调民夫,说是要修官道。
王氏的心猛地一沉。针尖刺破了手指,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下意识放入口中吮吸。又是征调。去年秋冬才服完徭役归来,人瘦脱了形,歇了整整一冬才缓过劲。这才开春多久
不是说……建宁年间,能安稳些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稷沉默地磨着锄头,铁器与磨石摩擦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许久,他才叹了口气:谁知道呢。里正说明日去商议。睡吧。
油灯熄灭。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土炕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阿宝在梦中咂着嘴,似乎还在回味糖糕的甜味。王氏将她搂进怀里,感受着女儿柔软温暖的小身体,心中那丝不安却愈发清晰。她轻轻哼起白天的歌谣,哼着哼着,不自觉添了新的词:秋风起,那个草黄了,门口霜雪要来到……
哼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为何会唱起这个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地从心底钻了出来。她摇摇头,驱散这荒谬的念头,将女儿搂得更紧了些。
第三章:阴影渐袭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果然越来越热,雨水却吝啬得很。赵稷脸上的愁容日渐加深,田里的禾苗有些已经开始打蔫。
村里气氛也悄然发生了变化。男人们聚在一起时,不再只是闲聊收成家常,更多的是低声交换着从外面听来的消息,语气沉重而焦虑。
郡里征调民夫的命令最终还是下来了,这次的名额似乎比往年更多,催得也更急。赵稷的名字赫然在列。
出发的前夜,家里气氛压抑。王氏默默地为丈夫收拾行囊,几件打满补丁的衣物,一小袋炒熟的粟米,一双新编的草鞋。阿宝似乎也感受到离别的气氛,不像往日那般活泼,只是紧紧抱着父亲的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依恋和不舍。
赵稷抱起女儿,用额头抵着她的小额头,声音沙哑:阿宝在家要听阿母的话,阿父……阿父很快回来。
阿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出小手指:拉钩钩……
赵稷粗糙的小指勾住女儿纤细柔嫩的小指,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天不亮,村口就聚满了人。哭喊声、叮嘱声、官吏不耐烦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王氏抱着阿宝,站在送行的人群里,看着丈夫和其他青壮年被如同牲口般驱赶着离去,背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道路尽头。
赵稷这一走,便是数月杳无音信。
夏天在焦灼的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难熬。干旱愈发严重,河水几近断流,井水也越来越深。田里的收成可想而知。王氏带着阿宝,每日辛苦汲水浇灌那一点可怜的菜畦,勉强维持生计。村里开始有人家断粮,只能挖些野菜糊口。
偶尔有从外面回来的人,带来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坏。有的说修路的地方累病死了不少人;有的说并州那边发生了叛乱,官兵正在镇压,波及到了邻郡;还有更可怕的流言,说某些地方闹起了时疫(瘟疫),人发烧咳嗽,身上起红斑,吐泻不止,死得很快,一整个村子一整个村子地没了人,官府都派人封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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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不敢细听,每次听到都心惊肉跳,只能紧紧地抱住阿宝,将那些恐惧死死压在心里。她哼唱的歌谣,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悲伤。阿宝有时会学,唱着唱着,会突然停下来,歪着头问:阿母,哭哭
王氏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慌忙擦去眼泪,挤出一个笑容:阿母没哭,是风沙迷了眼睛。
她更加仔细地看着阿宝,不让她乱跑,喝的水也一定要烧得滚开。村里气氛也更加紧张,偶尔有外乡人路过,村里人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生怕带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然而,恐惧并不能阻挡一切。先是村东头的老李家,小孙子突然发起高烧,浑身起疹子,呕吐不止,没两天就没了。紧接着,隔壁几家也陆续有人出现类似症状。死亡的阴影,比战乱更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
王氏心惊胆战,几乎不敢带阿宝出门。她把自己和女儿关在家里,祈求厄运不要降临。
但阿宝毕竟还是个孩子,前几日天气闷热,她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跑出去和邻家几个孩子在小水洼边玩了一会儿泥巴——那几个孩子里,有一个没过两天就病倒了。
当时王氏发现后,又急又气,把阿宝拉回来好好训斥了一顿,用清水给她反复擦了手和脸,又烧水给她洗了个澡。阿宝当时还好好的,嬉皮笑脸,王氏便存了一丝侥幸,以为没事了。
秋风起了,天气转凉,草木开始枯黄。赵稷依然没有回来。
一天,村里忽然来了几个逃难的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是从西面过来的,说那边打了大仗,死了很多人,村子都被烧光了,他们是拼死才逃出来的。
恐慌像瘟疫一样迅速在村里蔓延开来。里正组织青壮日夜巡逻,妇孺老弱则尽量待在家里,紧闭门户。
王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日夜祈祷丈夫平安,祈祷战火不要烧到这里。她变得异常警觉,夜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紧紧搂住熟睡的阿宝。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阿宝正在院里玩泥巴,王氏在屋里缝补。
突然,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闷雷般的声音,大地似乎都在轻微震动。不是雷声。王氏的手一抖,衣物上染上一滴暗红。
是马蹄声!很多很多的马蹄声!还夹杂着模糊的、凄厉的哭喊声!
不好了!溃兵来了!快跑啊!村口传来声嘶力竭的呐喊,随即是更大的混乱声、哭嚎声、惊叫声!
王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扔下针线,发疯般冲出院门,一把抱起还懵懂不知发生何事的阿宝,环顾四周,绝望地发现无处可逃!
地窖!快躲进地窖!隔壁的老丈嘶哑地喊着,一把推开自家地窖的木板门。
王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抱着阿宝踉跄着冲过去。老丈帮着她们母女下去,急促地道:躲好!千万别出声!说完,便从外面合上了地窖门。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几缕微光从木板的缝隙里透进来。地窖里弥漫着泥土和腐烂蔬菜的气味。阿宝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和母亲的恐惧吓坏了,张嘴就要哭。
嘘——!王氏死死捂住女儿的嘴,用气声在她耳边急促地说,阿宝乖,别出声!狼来了!不能出声!
阿宝吓得浑身发抖,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打在母亲的手上,烫得吓人。她真的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恐惧地、死死地抓住母亲的衣襟。
地面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恐怖。马蹄声如奔雷般涌入村子,刀剑碰撞的铿锵声、房屋被砸破的碎裂声、男人垂死的惨叫声、女人凄厉的哭嚎声、孩童惊恐的尖叫声、溃兵疯狂的吼叫声和狞笑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人间地狱的交响乐。
王氏紧紧抱着女儿,缩在地窖最阴暗的角落,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她用手死死捂着阿宝的耳朵,试图隔绝那可怕的声响,但无济于事。每一次惨叫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刺穿她的心脏。她咬紧牙关,鲜血从唇边渗出,咸腥味充满了口腔。
阿宝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阿母很害怕,外面有很多很坏很坏的人和在打架的可怕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地面的声音渐渐变了。哭喊声和惨叫声微弱下去,更多的是狂笑、翻箱倒柜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浓烟的气味开始渗入地窖。
阿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涨得发紫。王氏的心猛地一揪!她慌忙松开捂着她嘴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的木板猛地被掀开!
刺眼的光线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烟熏味瞬间涌入!一个高大的、浑身沾满血污、面目狰狞的士兵出现在洞口,逆着光,像一头嗜血的野兽!他看到了地窖里的母女二人,眼中闪过暴虐而贪婪的光!
嘿!这里还藏着两个!他粗嘎地笑着,就要跳下来。
啊——!王氏发出绝望的尖叫,用身体死死护住阿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和更加混乱的喊杀声!
官军!官军来了!快走!洞口那士兵脸色一变,咒骂了一声,竟顾不上她们,匆忙转身跑了。
地窖门再次被遗弃地敞开着。外面似乎爆发了新的战斗,声音更加混乱和激烈。
王氏惊魂未定,紧紧抱着阿宝,瘫软在地。
怀里的阿宝咳嗽得更厉害了,呼吸急促,小脸从紫涨变得异样潮红。王氏的心猛地一揪!她立刻想起了那些关于时疫的可怕传言,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
阿宝阿宝!王氏摸着女儿的额头,烫得吓人!是惊吓,是闷气,还是……染上了时疫
战斗声逐渐远去,似乎溃兵被赶跑了。但村子里死寂一片,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偶尔传来的痛苦呻吟。
王氏抱着浑身滚烫、开始意识模糊的阿宝,艰难地爬出地窖。
怀里的阿宝体温高得吓人,呼吸急促,偶尔还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王氏摸着她的额头,心沉到了谷底——这症状,像极了村里人悄悄议论的那种时疫!
是惊吓,是地窖里的闷气,还是终究没能躲过那场正在蔓延的瘟疫
或许都有,但此刻,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王氏木然的抬眸望向四周,映入眼帘的,是宛如炼狱的景象。熟悉的村庄已成一片焦土和废墟,房屋大多被烧毁或砸烂,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村民和少数兵士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她家的茅屋也塌了半边,正在熊熊燃烧。
王氏目光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她只是本能地、紧紧地抱着怀里温度高得吓人的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中踉跄行走,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阿宝不怕……阿母在……阿母在……
她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找不到一口干净的水,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助她的人。活着的人早已不知逃往何处,或者和她一样,陷入了巨大的灾难和麻木之中。
天空飘起了冰冷的秋雨,淅淅沥沥,冲刷着血污,却冲不散这弥漫天地的绝望。
第四章:月亮照不到
阿宝的高热持续不退,小小的身体在母亲怀里不停地抽搐,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她偶尔会短暂地清醒片刻,睁开无神的大眼睛,看着母亲,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呢喃:阿母……糖糕……疼……
王氏的心碎了。她抱着女儿,跪在冰冷的雨泥地里,徒劳地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女儿滚烫的额头,哼唱着那首她最熟悉的歌谣,试图给她最后一点慰藉。
狗儿跳,那个猫儿闹,吾家小宝吃糖糕……春风摇,那个柳叶俏……
可是,再也没有春风,没有柳叶了。只有冰冷的秋雨,和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亡。
不知道唱了多久,她的歌声越来越嘶哑,越来越破碎,词句开始混乱,融入了她所有的绝望与悲痛。
风渐起啊,路渐遥……遥望故土魂梦心头绕……雨渐停啊,泪始干……一程山水一世牵……忘不掉啊,忘不了……阿妈声声唤女的歌谣……盼太平啊,盼儿归……何时再见我的小阿宝……
她唱不下去了,喉咙里发出呜咽声,眼泪混合着雨水,滴落在阿宝越来越冰凉的小脸上。
……秋风起,那个草黄了……门口霜雪要来到了……她哽咽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哼出最后一句,月亮……月亮照不到啊……我的小阿宝……
怀里的阿宝,轻轻动了一下,最终停止了呼吸。那张曾充满欢笑的红润小脸,变得苍白、安静。她的小手,还虚握着,仿佛还想抓住那块永远也吃不到的糖糕。
王氏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哀鸣,然后将女儿冰冷的小身体死死地、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她重新暖过来,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雨,冷冷地下着。月亮,终究被浓云和硝烟彻底遮蔽,照不到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照不到她再也无法醒来的小阿宝。
旷野的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地上的灰烬和血腥气,也吹动王氏散乱枯槁的头发。她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痛苦凝固的石雕,唯有身体因无声的剧烈抽泣而微微颤抖。怀里的阿宝那么轻,又那么重,重得她几乎抱不住,重得压垮了她的整个世界。
许久,许久。
雨停了,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灰白。废墟中开始有零星幸存者的啜泣和呻吟响起,像鬼魂的哀叹,更添凄凉。
王氏终于动了。她低下头,用干裂的、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嘴唇,轻轻吻了吻女儿冰凉的额头,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睡。
阿宝不怕……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阿母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她艰难地站起身,抱着阿宝,踉踉跄跄地走向那片曾经是家的废墟。烧焦的房梁歪斜地指向天空,冒着缕缕青烟。她在断壁残垣间徒劳地翻找着,想找一块完整的布裹住女儿,想找一件女儿的玩具陪她上路,哪怕只是父亲编的那只草蚱蜢。
可她什么也找不到。一切都被毁得面目全非。
最终,她只能用自己破烂的外衫,仔细地将阿宝包裹好,仿佛只是为她添一件御寒的衣物。然后,她抱着女儿,一步一步,走向村外那片熟悉的野地。那里曾经开满野花,阿宝最喜欢在那里追逐蝴蝶。
她选了一处稍微干燥、能晒到一点阳光的小坡。没有工具,她就用双手去挖。指甲翻裂,指尖磨破,鲜血混着泥土,她却感觉不到疼痛。身体的疼痛,如何比得上心死的万分之一。
一个浅坑终于挖好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包裹好的阿宝放进去,就像无数次哄她入睡那样,轻轻抚平她额前的碎发。
睡吧,阿宝……她喃喃着,泪水早已流干,睡着了,就不疼了……就不怕了……
她一捧一捧地将泥土覆盖上去,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直到那个小小的土丘隆起,隔绝了生死。
她瘫坐在坟茔前,浑身泥泞,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抔新土。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所有的希望都已湮灭。丈夫生死未卜,家园化为焦土,唯一的骨血就此夭折。这乱世,这吃人的世道,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张了张嘴,想再哼唱那首歌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首充满温暖回忆的歌,此刻每一个音符都带着血和倒刺,卡在她的喉咙里,让她窒息。
她只是那么呆呆地坐着,从清晨到日暮,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夜色再次降临,寒风刺骨。远处的旷野里,传来野狗觅食的吠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王氏猛地打了个寒颤,从那片无边的麻木中惊醒了一丝神智。她不能留在这里。阿宝已经安息了,她不能让那些东西惊扰了她。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座小小的坟茔,仿佛要将它的位置刻进骨子里。然后,她挣扎着站起身,一步三回头,踉跄着、漫无目的地走向未知的黑暗。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还能去哪里。天下之大,似乎再无她的容身之处。她只是本能地走着,逃避着身后的血腥与悲伤,也逃避着前方茫然的未来。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默念着那首未唱完的歌谣,那首她为阿宝编织的、最终却成为安魂曲的歌谣。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她心上反复凌迟。
忘也忘不了啊……我的小阿宝……
这句她从未唱出过的结尾,此刻却自然而然地、带着她全部的生命力与绝望,从心底最深处浮现,成为了这首童谣最终的、也是永恒的注脚。
执念,如同她滴落在阿宝坟前的血,深深渗入这片苦难的土地。那旋律,那歌词,承载着她作为一个母亲最纯粹的爱与最深刻的痛楚,并未随风消散,反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缠绕在这片时空的节点上,等待着一次渺茫的、跨越千年的共鸣。
第五章:弦外的回响
林溪发布《无名梦》后的几天,生活恢复了往常的节奏。她教课、练琴、创作,只是偶尔,那段异常深刻的旋律和梦中模糊的悲伤情绪会不经意地掠过心头,让她有片刻的失神。
直到一周后,她习惯性地打开音乐平台,查看自己作品的反馈。
《无名梦》下面有了不少评论,大多是被旋律吸引,讨论编曲技巧,或者诉说听完后的感受。
好听!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又温暖又想哭。
左手和弦用得太绝了,那种历史的厚重感和悲伤感一下子就出来了。
博主是不是看了什么虐心小说得来的灵感后劲好大。
然而,被顶到最热第一的,是一条长评。来自一个名叫@财神最爱的养猫人的用户。
评论的标题是:《这是一首来自东汉末年的童谣吗》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有些发颤地点开了评论。
深夜偶然听到这首《无名梦》,惊为天人,继而泪流满面。博主说这是一个梦,我深信不疑。因为听完之后,一些词句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涌上我的心头,仿佛它们本就该属于这段旋律。我尝试将它们记录下来,或许,这就是梦中那个‘她’的故事
下面,是@财神最爱的养猫人附上的歌词:
```
(钢琴前奏,轻柔而略带苍凉)
风渐起啊,路渐遥。
(旋律略显悠远,带着离别之意)
遥望故土魂梦心头绕。
雨渐停啊,泪始干。
(情绪下沉,带着无奈的疲惫)
一程山水一世牵。
忘不掉啊,忘不了。
(重复强调,情感加深,执念浮现)
阿妈声声唤女的歌谣。
盼太平啊,盼儿归,
(音调微微扬起,带着渴望,又落下)
何时再见我的小阿宝……
(间奏,钢琴旋律变得轻快些许,但低音部依旧沉重)
狗儿跳,那个猫儿闹,
(节奏活泼,描绘温馨画面)
吾家小宝吃糖糕。
春风摇,那个柳叶俏,
(旋律流畅,如春风拂过)
燕子点水绕。
秋风起,那个草黄了,
(音调转低,节奏放缓,寒意渐生)
门口霜雪要来到,
月亮照不到啊我的小阿宝……
(旋律陡然变得空灵而悲伤,尾音绵长,充满失落)
(间奏重复,情绪沉淀)
秋风起,草黄了,
(更慢,更低沉,如同叹息)
门口霜雪要来到,
月亮照不到我的小阿宝……
(重复,绝望感加深)
(尾奏,慢板,回归主旋律变奏,充满追忆与思念)
忘也忘不了啊……
(音量减弱,气息悠长,似呢喃,似叹息)
我的小阿宝……
(最后一个音缓缓消失,留下无尽余韵)
```
②
林溪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读着这段歌词。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猛地沸腾起来!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她的梦!
那轻快的狗儿跳,猫儿闹,那温暖的吃糖糕、春风摇、燕子绕,那骤然转折的秋风起、草黄了、霜雪到,那悲怆的月亮照不到我的小阿宝,以及最后那一声泣血般的忘也忘不了啊,我滴小阿宝……
这根本不是填词!这分明就是解读!是翻译!是将她梦中那些模糊的情绪、破碎的画面、无法言说的悲痛,用最精准的语言文字还原了出来!
尤其是东汉末年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海中的迷雾!那些梦中的场景、服饰、隐约感受到的时代背景……瞬间都有了清晰的指向——原来是末年!
她颤抖着手,点开@财神最爱的养猫人的头像,发送私信:您好!我是《无名梦》的作者@Alpaca咕噜。冒昧打扰,您写的歌词让我非常震惊!请问您是怎么……怎么会想到这些词的尤其是‘东汉末年’这个时间点
消息发出后,她坐立难安,紧紧盯着屏幕。
几分钟后,对方回复了。
林溪您好,您的曲子非常打动我。说来有些玄妙,我本身是研究古代民间歌谣的,对东汉末年的历史与社会状况有些了解。听到您的曲子时,我仿佛被拉入了一种情境:战乱、流离、普通人的苦难,以及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深刻的失去挚爱的悲痛。旋律中那种天真与沉重的交织,非常符合那个时代背景下,个体命运的巨大反差感。词句几乎是顺着旋律自然流淌出来的,尤其是后半部分,那种绝望的思念,非常具象化,让我几乎立刻联想到了‘建安风骨’背后民间的惨痛……‘东汉末年’是我的直觉判断,基于这种整体感受。希望没有冒犯到您。
研究古代民间歌谣……东汉历史……战乱流离……失去挚爱……
每一个词都像是在印证林溪那个离奇梦境的可信度。
她深吸一口气,回复道:完全没有冒犯!您的直觉可能……是对的。我做的那个梦,非常真实,梦里的那个小女孩,就叫阿宝。您的歌词,几乎完美复现了我的梦。谢谢您,为我的梦,也为那个可能真的存在过的‘小阿宝’,找到了文字。
这次,对方沉默了片刻才回复。
看来……这真的是一次奇妙的共鸣。或许您的梦境,不经意间触碰了某段沉睡的历史情感。而您的音乐,恰好成为了承载它的容器。能为此贡献寥寥数字,是我的荣幸。这首《无名梦》,或许应该叫《阿宝的歌谣》。
《阿宝的歌谣》。
林溪看着这个名字,心脏再次被狠狠攥紧。是的,这才是它应有的名字。
谢谢您!我想用您的歌词,重新录制这首歌,可以吗歌名就用《阿宝的歌谣》。
当然可以。期待您的成品。
接下来的日子,林溪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阿宝的歌谣》的重新编配和录制中。她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指尖每一次落下,都仿佛触碰着一段沉重而温暖的历史。
她采用了更简洁的编曲,让钢琴的音色更加突出,人声部分只用轻柔的、近乎吟诵的方式去演唱,避免过多的技巧渲染,生怕惊扰了那份跨越千年的悲伤。
录制完成后,她将视频发布。没有复杂的画面,只有一段黑白的、略显斑驳的滤镜,镜头缓缓掠过钢琴的琴键,偶尔是她专注而带着悲悯的侧脸。
她在简介中写道:《阿宝的歌谣》——
谨以此曲,献给一千八百年前,一个名叫阿宝的小女孩,和所有在历史长河中无声逝去的微小生命。愿战火永熄,天下太平,每个孩子都能在春风里安然吃糖糕。
视频发布后,引起的反响远超她的想象。
无数听众被这首歌中蕴含的深刻情感击穿。
哭得不能自已……明明旋律不复杂,为什么这么痛……
听完莫名的心悸,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古装小女孩的笑脸和眼泪。
历史的沉重感扑面而来,我们读史书只知道‘民不聊生’四个字,但这首歌让我听到了那四个字背后千千万万人的哭声。
‘月亮照不到我的小阿宝’……这句词简直让人心碎成了渣。
博主和填词人是如何做到如此共通的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没有人知道真相。但他们感受到了那份情感。那份属于一个母亲的、最原始、最纯粹的爱与痛,穿越了时空的阻隔,通过一首歌谣,轻轻拨动了现代人心灵的弦。
林溪看着这些评论,再次望向窗外都市的夜空。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一片盛世繁华。
她想起了阿宝,想起了那位绝望的阿母王氏,想起了生死未卜的阿父赵稷,想起了那场席卷一切的战火与灾难。
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淹没了无数个体的悲欢离合。但总有一些东西,能够挣脱时间的束缚,比如爱,比如思念,比如一首用血泪凝成的歌谣。
它们或许无法改变过去,但却能照亮现在,提醒着生者,珍惜当下微不足道的和平与幸福。
钢琴静静地立在角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林溪知道,有些旋律,一旦响起,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它们会在时空里回荡,等待下一次,被一颗敏感的心再次听见。
《阿宝的歌谣》,唱完了。
但阿宝的故事,和那首承载着永恒思念的童谣,或许才刚刚开始它新的流传。
(全文完)
(作者的话:灵感来源:①小红薯@Alpaca咕噜老师,参考了咕噜老师在小红书发布的钢琴演奏视频;
②小红薯@财神最爱的养猫人老师,填词是猫猫老师的完整填词哦。
大家可以去小红薯看两位老师的视频,真的很好听!!本文两位老师其他互动纯属作者虚构,文章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可以提出,不要波及灵感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