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要淹没整座城市。
窗外的霓虹在厚重的雨幕里晕染成一片模糊而扭曲的光团,红的,绿的,黄的,彼此吞噬又交融,徒劳地想要刺破这沉沉的墨色夜幕。写字楼高层的落地窗成了巨大的水帘洞,密集的水珠争先恐后地滑落,拉出一道道蜿蜒的、冰冷的水痕。林晚指尖发凉,她蜷了蜷手指,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以及她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敲打的鼓点——急促,沉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虚脱感。
电脑屏幕上,那份她熬了整整四个通宵的云端项目策划案预览图无声地旋转着,精致的线条,和谐的色彩,每一个细节都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和对这份工作的敬畏。可这份敬畏,此刻正被冰冷的现实无情地碾碎。
林晚。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瞬间割开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精准地刺向她。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怜悯、好奇,或者纯粹的看热闹心态,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沉重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抬起头,视线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顾沉舟就站在巨大的投影幕布前,那幕布上还定格着她引以为傲的最终版设计图。他身姿挺拔,裁剪精良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地贴合着他宽阔的肩线,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种近乎雕塑般的冷硬轮廓。他是启明广告最年轻也最耀眼的总监,是无数人仰望又畏惧的星辰,此刻,这星辰的光芒却带着摧毁性的力量。
他抬手,指尖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清晰的轨迹,最终落定在屏幕中央那个精心设计的云朵Logo上。那云朵的边缘,她特意处理得柔和而富有层次感,象征着数据的轻盈流动。
告诉我,顾沉舟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这是什么
林晚喉咙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努力挤出微弱的回应:是…是项目的核心视觉符号,‘云端’意象的具象化……
云端顾沉舟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绝非笑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我看是‘泥沼’还差不多!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震得林晚耳膜嗡嗡作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地压下来。
软绵绵,毫无支撑感!毫无向上的力量感!客户要的是突破天际的科技感,不是一团黏糊糊的棉花糖!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狠狠扎向她。线条含糊不清,边缘过渡一塌糊涂!你的基础美学概念是体育老师教的吗还是说,启明广告现在招聘实习生的标准,已经低到可以忽略基本审美能力了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钉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垃圾般的冰冷和不耐。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她脊背佝偻下去,一股滚烫的酸意猛地冲上鼻腔,视野迅速被一层温热的水雾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用尽全身力气阻止眼眶里打转的东西落下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重做。顾沉舟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温度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审判决意味。明天早上九点,我要看到全新的方案放在我桌上。如果还是这种水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惨白的脸,没有任何停留,你就不用来了。
他不再看她,仿佛她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转身对其他人开始布置下一项工作。会议在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继续推进,那些讨论声嗡嗡作响,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一个字也钻不进林晚的耳朵里。她僵在原地,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坏掉的木偶,只有眼眶里蓄满的泪水,沉重地、无声地滚落,砸在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洇开一小片绝望的深色。
城市的灯火在深沉的午夜依旧倔强地燃烧,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几道细长而微弱的光带。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林晚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单调、急促,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刺耳。屏幕惨白的光映在她脸上,清晰地照出眼底深重的青黑和因长时间缺乏睡眠而干涩泛红的眼角。那份被顾沉舟批得体无完肤的策划案,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吞噬着她所有的精力和信心。她盯着屏幕上那片被顾沉舟斥为泥沼的云朵,视线一次次模糊,又一次次被强行逼退。
寂静被突兀的脚步声打破。那声音沉稳、规律,由远及近,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踏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
她猛地僵住,敲击键盘的手指停在半空,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喉咙。她不敢回头,僵硬地维持着伏案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在黑暗中隐形。脚步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一股极淡、极冷的雪松混合着烟草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强势地侵占了她的嗅觉。那是顾沉舟身上独有的味道,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缚住。
还在弄这个
他的声音在深夜的寂静里响起,比白日少了几分迫人的锋利,却依旧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沉沉的,没什么温度。
林晚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感,慢慢地、极不情愿地转过身。
顾沉舟就站在几步开外,脱去了挺括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白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小片紧实的肌肤和清晰的锁骨线条,少了几分白天的严整,多了几分深夜的倦怠。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杯,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分明的下颌线。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她屏幕上那片被反复折磨的泥沼上,眉心微蹙。
顾总……林晚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顾沉舟没应声,径直绕过她,走到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下。他将杯子放在桌上,拉过另一把椅子,下颌朝自己的位置微点:坐过来。
命令简短,不容置疑。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挪了过去,坐在他指定的椅子上,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瞥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
他俯身向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了鼠标。他的手臂不经意地擦过林晚搁在桌沿的手肘,那瞬间接触带来的温热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她猛地一颤,几乎要弹起来,又死死忍住。他身上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在此刻密闭的空间里,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侵略性,将她整个人包裹。
这里,他的指尖点在屏幕上云朵的轮廓边缘,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有种奇异的穿透力,是根,不是飘。客户要的不是虚无缥缈,是能托起未来的基石。线条必须锋利,要有棱角,像破开云层的机翼。鼠标移动,他点开一个基础绘图工具,动作利落地勾勒出几条干脆利落的折线,原本软塌塌的云朵边缘瞬间被赋予了一种硬朗的、充满力量感的骨架。
色彩过度太暧昧。他继续,语气毫无波澜,却精准地点出要害。科技蓝不是忧郁蓝。纯度要上去,明度要拉开,核心区域用钴蓝打底,边缘用钛白提亮,中间用群青衔接,层次要像金属的切面一样分明。他快速地调出几个色块,拖动,叠加,原本混沌模糊的色彩区域被清晰地分割开来,瞬间焕发出一种冷冽而锐利的光泽。
林晚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看着那片被自己视为泥沼的图案,在顾沉舟精准而冷酷的指令下,如同被赋予了新的生命,一点点褪去软弱,显露出刚硬的骨骼和冷冽的锋芒。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偶尔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颤栗。窗外,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窗,成了这深夜办公室里唯一的背景音,衬得他低沉剖析的声音更加清晰,也衬得两人之间这微妙到近乎诡异的距离感更加令人心慌意乱。
时间在鼠标的点击声、键盘的敲击声和窗外细密的雨声中悄然流逝。墙上的挂钟指针冷漠地指向凌晨三点。
那份曾经被贬得一文不值的策划案,在顾沉舟近乎严苛的指导下,脱胎换骨。那些模糊的线条变得锐利如刀,混沌的色彩拥有了金属般的冷硬光泽。方案核心的云端意象,不再是漂浮无根的棉花糖,而成了结构精密的未来堡垒,充满了破开迷雾、直指苍穹的力量感。屏幕的光映照着顾沉舟专注的侧脸,他眼下的倦色在冷光下无所遁形,却无损于那份近乎冷酷的专注力带来的强大气场。
最后这里,他指着方案结尾的总结语,‘引领未来’太空泛。改成‘重塑连接的可能’,更具体,也点出了数据流动的核心价值。他快速敲入几个字,动作干净利落。
敲下回车键,顾沉舟身体微微后靠,放松了紧绷的肩颈线条,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端起桌上早已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侧脸的线条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明明灭灭,显出一种奇异的、疲惫的柔和。长时间的近距离接触,他指尖的温度,他身上清冽的雪松与烟草气息,他低沉嗓音在雨夜里的震动,如同细密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林晚的心房,勒出一道道滚烫的印痕。
一股莫名的冲动,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感激、深夜独处的悸动,还有那份被严厉对待后反而滋生出隐秘依赖的复杂情绪,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理智在尖叫着危险,身体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顾总……她停顿了一下,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腔,您……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算什么问题是质问还是某种不合时宜的试探她立刻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死死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用力绞在一起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份汹涌而出、不合时宜的羞赧和期待。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一下,又一下,清晰得令人心慌。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顾沉舟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放下咖啡杯,杯底接触桌面,发出一声轻响。那响声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顶,那目光深沉、复杂,像是在审视一件极其久远的物品,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重量。
沉默如同粘稠的墨汁,在两人之间蔓延、堆积,几乎要凝固成实体。林晚几乎要窒息,后悔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就在她以为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会永远持续下去,就在她几乎要鼓起勇气抬头打破这僵局时,顾沉舟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那声音很低,很沉,像是从胸腔最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沉重的过往,带着一种近乎喑哑的疲惫,缓慢地、清晰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你……很像她。
像谁林晚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浓重的怀念,深沉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自厌的挣扎那复杂的漩涡几乎要将她吸进去。她下意识地想追问,嘴唇微张。
但顾沉舟已经移开了目光。他站起身,动作恢复了惯常的利落,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和那瞬间流露的复杂情绪,都只是林晚高度紧张下的幻觉。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声音又变得冷硬而疏离,像一层迅速凝结的冰壳:
方案可以了,明天直接提报。早点回去。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向门口,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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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还有那句你很像她,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无声地撞击着她的心壁,留下冰冷而迷茫的回响。窗外,雨声依旧。她坐在那里,屏幕冷光映着她茫然的脸,指尖还残留着他方才无意擦过时那一点微弱的温热,此刻却只觉得彻骨的寒。
启明广告的年终庆典,向来是这座城市商圈里的一场浮华盛宴。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道璀璨刺眼的光束,在巨大的宴会厅里疯狂旋转跳跃,将穿着昂贵礼服、端着香槟杯谈笑风生的人影切割得光怪陆离。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槟的微酸气泡、女士香水的馥郁浓烈,以及一种名为成功的、令人晕眩的甜腻气息。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鼓点敲打着地板,也敲打着林晚的太阳穴,嗡嗡作响。
她穿着一件不算特别出挑但剪裁合体的黑色小礼裙,像一尾沉默的鱼,努力避开那些喧嚣的旋涡,缩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角落阴影里。冰凉的香槟杯壁紧贴着她滚烫的掌心,试图汲取一点虚假的镇定。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不受控制地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向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焦点——顾沉舟。
他无疑是今晚绝对的中心。深色高定西装包裹着挺拔的身躯,在变幻的灯光下如同最完美的衣架子。他端着酒杯,唇角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无懈可击的社交性微笑,正与几位举足轻重的客户交谈着,姿态从容,游刃有余。那份掌控全局的气度,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林晚的心跳在喧嚣的鼓点里,固执地为他打着节拍。那句萦绕在她心口数月之久的你很像她,像一枚深埋的种子,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汲取着那些他无意流露的片刻温柔、那些深夜指导时靠近的体温、那些只言片语里模糊的关切……早已破土而出,长成了盘根错节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理智。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宣判。这喧闹的盛宴,这迷离的光影,这酒精带来的虚幻勇气,仿佛成了她孤注一掷的战场。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香槟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刺激,反而点燃了胸中那簇火焰。她放下酒杯,拨开人群,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带着决绝意味的声响,一步步走向那光芒的中心。
顾总。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划破了顾沉舟周围那层无形的社交屏障。正与他交谈的某位老总被打断,略显不悦地看了过来。簇拥着的人群也下意识地让开了一点空隙,目光聚焦在这个突然闯入的年轻女孩身上。
顾沉舟循声转过头。他脸上的笑容在看到林晚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诧异,快得像是错觉。
有事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疏离,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她只是一个需要临时处理工作问题的普通下属。
周围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审视、好奇、甚至一丝看好戏的意味,让林晚脸颊发烫。但她挺直了背脊,强迫自己迎上他审视的目光。那句演练了无数遍的话,带着她全部积攒的孤勇和近乎悲壮的爱意,冲口而出:
顾沉舟!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我……
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一阵突兀的、更大的喧哗声中——似乎是舞台上某个节目达到了高潮,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但这小小的插曲并未打断林晚,反而像是给了她最后的助推力。她无视了周遭的一切干扰,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自己燃烧殆尽:
……我喜欢你!很久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鼎沸的人声、震耳的音乐声、觥筹交错的碰撞声……一切背景噪音都诡异地退潮、模糊、消失。世界被抽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眼前这张英俊却骤然失温的脸,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疯狂地撞击着耳膜。
顾沉舟脸上的从容和那层完美的社交面具,在林晚那句告白落地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冰面,骤然碎裂,剥落。他眼中最后一丝属于顾总监的清明和距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混乱的迷茫,像沉船坠入不见光的海底。
他微微晃了一下,不是因为酒精,而是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荡。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色,杯中的酒液微微晃荡着,映着天花板上旋转的灯光,折射出破碎迷离的光斑。
他向前踉跄了一步,靠得极近。浓重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雪松味道,扑面而来,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将林晚牢牢笼罩。然后,他抬起手,带着灼人的温度,有些失控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难以置信,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
他的指尖滚烫,带着薄茧,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动作近乎贪婪,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如捧珍宝般的虔诚。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汽,不再是平日的锐利洞察,而是彻底地涣散、失焦,透过她,望向某个遥远得无法触及的虚空。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破碎而嘶哑,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狂喜:
阿沅……
那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的耳膜上,烫进她的心脏深处。
他眼中的水汽终于凝聚,滚落下来,沿着他冷硬的脸部线条滑下,留下一道清晰的湿痕。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高大的身躯向前倾,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无法承受的巨大悲伤,额头抵在了林晚单薄的肩膀上。滚烫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礼裙单薄的肩带,灼烧着她的皮肤。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只剩下破碎的、绝望的呓语,一遍又一遍,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也像最悲哀的挽歌:
阿沅……你终于肯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你终于……回来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在林晚的心头反复切割、凌迟。那刚刚燃烧起来的孤勇火焰,被这兜头浇下的冰水彻底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弥漫的灰烬。周围的一切喧嚣和光影,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默剧,模糊扭曲。她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只有顾沉舟滚烫的眼泪和绝望的呓语,真实地烙印在她冰冷的皮肤上,也烙印在她被碾碎的心上。
原来,所有的好,所有的像,都通向同一个终点——一个她永远无法抵达,也无法替代的彼岸。她只是一个拙劣的、可悲的影子,在正主偶尔被记起的幻影里,被短暂地投射了不该属于她的光芒。
四年时光,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容颜,也能让一个人彻底蜕变。
曾经需要仰望启明广告摩天大楼的林晚,此刻正站在无界画廊明亮而极具设计感的主展厅中央。她不再是那个穿着廉价职业装、会在深夜加班时偷偷抹眼泪的实习生。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亚麻西装,衬得她身姿挺拔,微卷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眉眼间沉淀着一种沉静而自信的光彩,那是时间和努力赋予的勋章。
展厅里人头攒动,衣香鬓影。她的首场个人画展蚀光开幕,吸引了众多圈内人士和艺术爱好者。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微醺、交谈的低语,以及一种对新生力量的好奇与审视。林晚端着酒杯,从容地穿梭在人群之中,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回应着各种赞美和寒暄,姿态从容,游刃有余。
林老师,这幅《潮汐之间》的肌理处理太有想法了!那种被时间冲刷的痕迹感……一位资深策展人正指着墙上一幅蓝灰色调、充满力量感的抽象画作,热情地表达着欣赏。
林晚微笑颔首:谢谢陈老师,您过奖了。我试图捕捉的是记忆被反复侵蚀后留下的那种粗粝又坚韧的状态……
她的声音温和清晰,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掠过展厅入口的方向。动作,有那么万分之一秒的停顿。一道身影,如同穿越了时光的壁垒,突兀地、却又无比自然地闯入了这喧闹而崭新的世界。
顾沉舟。
他就站在入口处那片被设计成几何光影的区域,一身深灰色的羊绒大衣,身姿依旧挺拔如昔,只是那股曾经锐利得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气场,似乎被时光打磨得沉敛了许多。四年的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眉心那道惯常的刻痕仿佛更深了,眼神里少了些迫人的锋芒,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沉郁和……风霜。他的目光没有看向别处,没有关注周围任何一位声名显赫的宾客,只是穿过攒动的人影,牢牢地、近乎贪婪地锁在林晚身上。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海,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却又被强行压抑在平静的表面之下,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震颤和小心翼翼的探寻。
林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又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融化、调整,重新变得无懈可击。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最普通的、需要寒暄的旧识。她微微侧身,对那位策展人低语了一句失陪一下,然后端着酒杯,步履从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社交性微笑,朝着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踩在时光的碎片上。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像是在丈量这四年漫长的距离。
顾先生,她在顾沉舟面前站定,微微颔首,声音清晰、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如同面对一位初次见面的重要客户,欢迎光临。没想到您也会对这样的新锐画展感兴趣。她伸出手,姿态得体而疏离。
顾沉舟的目光在她伸出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挣扎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握那只手,反而抬眼,更加专注地凝视着她的脸。四年时光洗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青涩和怯懦,雕琢出一种独立而坚韧的美,眉眼间那份沉静的光芒,耀眼得让他心口发紧,又隐隐作痛。这光芒,不再是当年那个映照着阿沅的影子所折射出的微光,而是完完全全属于林晚自己。
林晚……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一根被拉至极限的弦。他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实习生,不再是林助理,只是林晚。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去触碰,又在中途硬生生停住,最终只是略显僵硬地虚握了一下她悬在空中的指尖,一触即分,那短暂的接触带着一种克制的、冰凉的触感。
恭喜你,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望向展厅深处,画展……很成功。
谢谢。林晚收回手,指尖那点微凉的触感转瞬即逝。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看着一幅挂在墙上的、与自己无关的风景画。您随意看看,那边还有几位朋友需要招呼,失陪了。她微微颔首,转身欲走。
等等!
顾沉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比刚才急促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失态的挽留意味
林晚的脚步顿住,却没有立刻回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顾沉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向前一步,靠近了些,目光不再闪避,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恳切,望进她的眼底深处。展厅柔和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和那份深重的疲惫。
林晚,他再次叫她的名字,声音低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砂纸上摩擦过,那幅画……《无光之海》……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无光之海》——展厅尽头那幅尺幅巨大、色调沉郁的油画。深蓝近乎墨黑的海水翻涌着冰冷的白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压下,几乎与海面融为一体。只在画面最中心,一道极其细微、近乎绝望的缝隙里,透出一丝惨白到几乎熄灭的光。那是她心底最隐秘角落的映射,是无数个被当作影子、在绝望中泅渡的日夜凝结成的意象。他竟然一眼就看到了它,并且精准地叫出了名字。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最后一丝职业性的微笑也彻底敛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曾是她整个青春仰望的光,也是将她彻底推入深渊的人。
顾沉舟迎着她冰封的目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双向来深邃难测、掌控一切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巨大的痛苦、深不见底的悔恨,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跨越了漫长时光、重逾千斤的问题:
我们……还能重来吗
顾沉舟的声音,那句沉重的还能重来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晚心中激起的涟漪瞬间被冰封。她看着他,看着那双盛满了痛苦与恳求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波澜也彻底平息,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芜。
她没有回答。一个字也没有。只是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摧毁力。
她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他,朝着画廊那扇巨大的、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走去。步履依旧从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清晰而冰冷,如同敲打在顾沉舟绷紧的神经上。
顾沉舟僵在原地,仿佛被那无声的拒绝钉在了原地。几秒钟后,他才像骤然惊醒,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迈开脚步,沉默地跟了上去。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林晚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初春傍晚微凉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湿润泥土的气息和草木的清新。露台很大,铺着深色的防腐木,角落精心布置着几组供人休憩的藤编桌椅。但此刻,露台上空无一人。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只在天际残留着一抹极淡的、近乎灰烬的橙红余晖。城市华灯初上,远处的霓虹次第亮起,汇成一片璀璨而虚幻的光海。
最引人注目的,是露台边缘那几株高大的樱花树。花期正盛,满树粉白色的花朵在暮色四合中,开得近乎疯狂,像一场盛大而凄美的告别仪式。一阵风过,无数柔软的花瓣被卷起,脱离了枝头,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无声的、粉白色的雪。
林晚走到露台的栏杆边,停下脚步。她微微仰起头,任由那些飘零的花瓣拂过她的脸颊、发梢,带来微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风撩起她耳畔的碎发,露出线条清晰的侧脸,在暮色和花雨中,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遥远。
顾沉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看着她被风吹拂的发丝和衣角,看着她安静地承受着这场花瓣雨的洗礼。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比四年前她撕碎offer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更甚。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这漫天飞花中无可挽回地流逝。
林晚……他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颤抖。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试图靠近那片令他心慌的疏离。
林晚终于动了。她缓缓转过身。
暮色沉沉,天光将尽。城市的霓虹在她身后流淌成一片模糊的光带,映着她清瘦的身影。她的脸逆着光,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清亮,如同寒潭深处最冷的星子,清晰地映出顾沉舟此刻的狼狈和痛楚。
风更大了,卷起更多的花瓣,在他们之间飞舞、盘旋,形成一道流动的、粉白色的、充满生机的屏障,却又像一道永恒的、冰冷的银河。
她的目光穿透这纷乱的花雨,落在他写满挣扎与悔恨的脸上。没有怨恨,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不大,甚至算得上轻柔,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破风声,刺破暮色,也刺破了顾沉舟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太迟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钧。
顾沉舟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那双深陷的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辩解,想挽留,想抓住这最后一点虚无的微光……但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
林晚不再看他。她决然地转过身,没有丝毫留恋,朝着露台另一端通往画廊内部的通道走去。晚风扬起她米白色西装的衣角,背影在暮色与纷飞的花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无法撼动的坚韧和自由。
就在她即将推开通往室内光明的玻璃门时,身后,隔着那越来越远的花雨和风声,断断续续地、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声,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地冲破了束缚,被风撕扯着,支离破碎地送了过来:
我试过了……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心口硬生生剜出来,……真的……试过……
林晚的脚步,在玻璃门前,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只有零点几秒。指尖甚至已经触到了冰凉的玻璃门把手。
风更急了。漫天粉白的花瓣被卷向更高的夜空,如同无数破碎的、无法拼凑的旧梦。那压抑到极致的哽咽,被呼啸的风声迅速扯碎、吞没,消散在无边无际的暮色里。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蝴蝶翅膀掠过水面,转瞬即逝。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用力推开了眼前厚重的玻璃门。
画廊内温暖的光线、喧嚣的人声、香槟的气泡瞬间涌出,将她整个身影温柔地、彻底地吞没。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露台上的暮色、花雨,也隔绝了那个被留在过去、被留在无光之海里的身影,和他那破碎在风中的、徒劳的忏悔。
门外,纷扬的樱花还在自顾自地飘落,如同下了一场无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