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砸在我脸上。
让我这个罪臣之女,去伺候一个残废。
洞房夜,他递给我一个暖手炉。
他说:一起把这天,烧个窟窿。
01
圣旨到——
尖锐的声音惊起一群灰雀。
我正在给后院那几畦快死的青菜浇水,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师父,观里唯一的长者,急匆匆从殿里跑出来,跪在那个传旨的太监面前。
罪臣之女沈月,接旨。太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冬日里道观门前的铁锁。
我木然地走过去,学着师父的样子跪下。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很疼,但我没感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罪臣沈卫之女沈月,性行淑均,柔嘉端顺,特赐婚于废王萧玄为妃。择吉日完婚,钦此。
废王萧玄。
我听过这个名字。三年前,他是京城最耀眼的烈阳,权倾朝野的七皇子。后来在一场宫变中败了,双腿被废,圈禁在王府,成了人人可以踩一脚的烂泥。
一个罪臣之女,一个残废亲王。
这不叫赐婚,这叫羞辱。
师父重重地磕头,声音发颤:沈月……接旨。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那太监等得不耐烦,走过来,用拂尘挑起我的下巴。他的指甲很长,刮得我皮肤生疼。
怎么,不愿他轻笑,一个罪臣之女,能有王妃的名头,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别不识抬举。
师父抖得更厉害了,她想替我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慢慢开口,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叶:什么时候
太监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
三日后。他扔下这句话,把那卷明黄的丝绸塞进我怀里,转身走了。
怀里的圣旨很轻,却压得我喘不过气。
师父扶着我起来,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上,很烫。
月儿,是师父没用,护不住你……
我摇摇头,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
护不住的。从我爹被定罪那天起,我就只是一件东西,一件随时可以被拿来利用或丢弃的东西。
被关在这道观十年,我已经忘了京城是什么样子,也快忘了父母的模样。
现在,他们又想起我了。
师父,给我煮碗面吧。我说,多放点葱花。
师父哭得更凶了。
我没哭。
心早就死了,眼泪也流干了。
三日后,一顶破旧的小轿停在道观门口,轿帘上还破了个洞,冷风一个劲地往里灌。
没有喜乐,没有仪仗。
两个面无表情的婆子把我推上轿,动作粗暴,像在拖拽一袋货物。
师父追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热乎乎的油纸包。
月儿,带上,路上吃。
婆子一把将她推开,呵斥道:废王府的王妃,还吃这种东西,像什么样子!
油纸包掉在地上,滚出两个白面馒头,沾满了尘土。
我看着那两个馒头,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轿子起起落落,晃得我头晕。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
到了,下来吧。
我被拽下轿,站在一座府邸前。朱漆的门斑驳脱落,门口的石狮子也缺了一角,府门上方的牌匾,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王府二字,连他的封号都抹去了。
这里,就是我的牢笼,也是他的。
02
王府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院里枯草的萧瑟声。
一个穿着管家服饰的老人领着我往里走,他背驼得很厉害,走路悄无声息。
府里几乎看不到下人。
穿过几道空旷的院子,他把我带到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
王妃,殿下在里面,您自己进去吧。
说完,他躬了躬身,就那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我站在门口,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我能看到里面,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正在窗边看书。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身形清瘦,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
这就是萧玄
和我听说的那个暴戾、阴沉的废王,好像不太一样。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他没有回头。
关上。
他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我依言把门关上。屋子里很冷,没有烧地龙,只有一个小小的炭盆,里面的炭火也快熄了。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就站在那里。
他终于放下了书,转动轮椅,面向我。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很苍白,几乎没有血色,但五官轮廓分明,很俊朗。只是那双眼睛,深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
他的视线在我身上扫过,从我那身不合时宜的道袍,到我冻得发红的手。
他们没给你准备衣服他问。
我摇摇头。
他沉默了片.刻,指了指旁边的一个衣柜。
里面有。自己去拿。
我走过去,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几件女子的衣裳,都是素色,但料子很好,比我身上这件粗布道袍好上千百倍。
是……给我的
不然呢他反问。
我拿出一件月白色的长裙,在屏风后换上。衣服有些大,但很暖和。
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转回窗边,继续看他的书,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走到炭盆边,想把快熄灭的炭火拨旺一些,却发现已经没有多余的炭了。
手脚很快就冻得僵硬。
我搓着手,不知道该站着还是坐着。这里没有我的位置。
过来。他突然又开口。
我走过去。
他把一个暖手炉塞进我手里。是温的。
坐。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小凳子。
我抱着暖手炉坐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叫什么
沈月。
沈卫的女儿。他陈述道,不是疑问。
我的身体僵了一下。
嗯。
会写字吗
不会。
呵。他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笑,不知道是嘲讽还是什么。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他指了指这间屋子,别乱跑,也别给我惹麻烦。听懂了
嗯。
这就是我们的新婚之夜。没有红烛,没有喜宴,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他看他的书,我坐我的冷板凳。
夜深了,他自己转动轮-椅到床边,动作有些艰难地挪到床上。我看到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的腿,看来真的很严重。
你睡外间的软榻。他躺下后,背对着我说。
好。
我抱着一床薄被,走到外间。软榻又冷又硬。
我躺在上面,睁着眼睛看着黑暗,听着里间他刻意压抑却依然存在的、痛苦的喘息声。
我们,是两个被世界丢掉的人。
后半夜,我被冻醒了。
正瑟瑟发抖,一件带着淡淡药香的披风突然盖在了我身上。
我惊得睁开眼,黑暗中,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回到了里间。
是他。
我的心,像是被那件披风的温度,轻轻烫了一下。
03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萧玄还在睡,呼吸平稳,似乎后半夜睡得还不错。
我悄悄起身,把那件披风叠好,放在他的床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
院子里,那个驼背的老管家正在扫地上的落叶。
见我出来,他停下动作,对我躬了躬身。
王妃。
管家,我问,府里有厨房吗我想烧点热水。
有,老奴带您去。
厨房里冷锅冷灶,什么都没有。老管家叹了口气,从角落里找出些柴火,帮我生了火。
府里就老奴和两个粗使的婆子,殿下平日里用饭,都是外面送来的。王妃若想吃什么,老奴去安排。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我烧了热水,给自己简单洗漱了一下,又提了一壶回屋。
萧玄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看书。
见我进来,他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微湿的头发上。
以后让下人做。
府里人少。我把热水倒进茶壶,管家年纪也大了。
他没再说话。
我把一杯热茶递给他。他接过去,手指触碰到我的指尖,很凉。
他的手也很凉。
殿下,你的腿……我迟疑地开口,需要用热水敷一下吗师父说,热水能活血。
他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眼底那潭死水似乎波动了一下。
不用。他声音冷了下去。
我知道我多嘴了。
一整个上午,我们都没再说话。
午饭是外面送来的,一个食盒,两菜一汤,都很清淡。
我们分桌而食,依旧沉默。
下午,府里来了客人。
一个穿着华丽的宫装女子,带着好几个婢女,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
老管家拦不住,只能跟在后面干着急。
萧玄,听说父皇给你赐婚了本宫特意来看看,是哪家的小可怜,被塞来你这个火坑。女子的声音尖锐又刻薄。
我认得她,是三公主,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也是以前……最喜欢跟在萧玄-玄身后的人。
萧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公主有闲心来我这废院,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的驸马,听说他最近又流连于烟花之地了。
三公主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你!
她的目光突然转向我,像淬了毒的刀子。
你就是那个罪臣之女长得倒是一副狐媚样子,难怪能勾引人。
我垂下眼,没有说话。
见了本宫为何不跪她厉声呵斥。
我正要屈膝,手腕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抓住了。
是萧玄。他不知何时转动轮椅到了我身边。
她是我的王妃,论品级,在你之上。他看着三公主,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该行礼的,是你。
三公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萧玄的鼻子:你……你一个废人,还敢在本宫面前摆谱!信不信我回去就告诉父皇,让他治你的罪!
请便。萧玄松开我的手,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正好,我也很久没见父皇了,想问问他,皇家的公主,就是这么一副泼妇骂街的教养。
你……你……三公主气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能狠狠地跺了跺脚,带着她的人愤愤离去。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被欺负的时候,挡在我身前。
以后,不必对任何人下跪。他喝了口茶,淡淡地说,你是我的王妃,只要我没死,就没人能让你跪下。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连忙低下头,小声说:嗯。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转动轮椅回到了窗边。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进来,给他清瘦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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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废王,而是我的神明。
04
三公主来闹过一场后,府里平静了几天。
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每天烧水,打扫屋子,试着在厨房里用有限的食材做点简单的吃食。
萧玄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我们之间的话依然很少,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会默许我把炭盆移到他脚边,也会在我给他端茶时,说一句有劳。
这天,我正在院子里晾晒被褥,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王妃,不好了,宫里……宫里德妃娘娘派人来了。
德妃,三公主的生母。
我心里一沉,知道是来找麻烦的。
果然,一个管事太监带着几个侍卫,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
废王妃沈月何在
我从屋里走出去,萧玄也跟了出来。
那太监看到萧玄,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给王爷请安了。随即转向我,脸色一沉,沈氏,三日前,你冲撞三公主,可知罪
我没有。我轻声说。
还敢狡辩!太监声音陡然拔高,公主金枝玉叶,被你这罪臣之女冲撞,回宫后便一病不起。德妃娘娘心疼公主,特命咱家来,掌你的嘴,以儆效尤!
他身后两个侍卫立刻上前,要来抓我。
我吓得后退一步,撞进了萧玄的怀里。
谁敢动她
萧玄的声音不大,却像冰一样冷。
那太监显然没把一个废王放在眼里,冷笑道:王爷,这是德妃娘娘的懿旨,您还是别插手的好,免得惹祸上身。
懿旨萧玄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本王只认圣旨。德妃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本王的府里动本王的人
他伸手,将我护在身后,抬头看着那个太监,一字一句道:滚。
那太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好大的胆子!咱家这就回去禀告娘娘,看你如何交代!
不必你去禀告。萧玄淡淡道,清伯。
驼背的老管家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躬身道:殿下。
备车,本王要进宫。
老管家和那太监都愣住了。
殿下,您……
本王倒要去问问父皇,萧玄的目光冷得像刀,我萧玄的王妃,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妃子来随意处置了。还是说,这大周的天下,已经改姓了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重。
那太监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他知道,这话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德妃也担待不起。
王……王爷息怒,是奴才……是奴才误会了娘娘的意思,这就走,这就走!
他连滚带爬地带着人跑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我看着萧玄的侧脸,他的脸色比平时更白了些。我知道,刚才那番话,耗费了他极大的心神。
谢谢你。我小声说。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头整理了一下我的衣领,那里刚才被侍卫抓皱了。
我说过,只要我没死,就没人能动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圈圈涟漪。
那天晚上,他咳得很厉害,咳得整个胸膛都在震动。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他喝下后,才缓和了些。
你怕吗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
不怕。
有你在,我就不怕。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光。
睡吧。他最后说。
05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
王府的用度被克扣得厉害,冬日的炭火总是供应不足。
我怕萧玄的腿受寒,就学着师父教的方法,用粗布缝了几个布包,里面装满炒热的粗盐,敷在他的膝盖上。
他一开始是拒绝的。
我不需要这些。
就当……就当是我怕冷,顺便给你用的。我把热乎乎的盐包放在他腿上,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没有把盐包拿开。
从那以后,每天用热盐包给他敷腿,就成了我的习惯。
这天,我出府去采买些日用品。因为府里没有马车,我只能步行。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条偏僻的小巷,我听到了微弱的呜呜声。
我循声走去,在墙角的一个破筐里,发现了一只小狗。
它浑身脏兮兮的,毛都打了结,一条后腿不自然地扭曲着,上面还有血迹。它看到我,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又无力地倒下,只能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它和我,多像啊。都是被抛弃的,都是带着伤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自己的外衫,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来,抱回了王府。
回到院子,正好撞见萧玄在廊下看书。
他看到我怀里的东西,皱了皱眉。
哪来的
捡的。我小声说,它受伤了,很可怜。
府里不养活物。他声音冷淡。
就……就让它待几天,等伤好了,我就把它送走。我抱着小狗,恳求地看着他。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怀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最终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我把小狗安置在我的外间,找来干净的布给它擦拭身体,又用热水给它清洗了伤口。
它的腿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学着以前在道观里看的草药书,找了些消炎止血的草药捣碎了敷在上面,又找了两根小木棍,用布条给它做了个简单的固定。
做完这些,我又去厨房,用仅剩的一点米,给它熬了碗米汤。
小狗很乖,喂它米汤的时候,它就小口小口地舔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晚上,我怕它冷,就把它抱到了我的床榻上,用我的被子裹着它。
半夜,我听到里间传来萧玄的咳嗽声。
我连忙起身去看他。
他靠在床头,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吵到你了他问。
没有。我给他倒了杯水,殿下,你的腿是不是又疼了
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我转身想去给他拿热盐包,他却拉住了我的手。
不用了。
他看着外间的方向,问:它叫什么
我还没想好。
叫‘望月’吧。他说。
望月
嗯。他松开手,重新躺下,希望它能像月亮一样,就算有残缺,也能有再圆满的一天。
我愣住了。
他是在说狗,还是在说……我们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我的房间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狗窝,铺着柔软的棉絮。狗窝旁边,还放着一小瓶金疮药。
我知道,是萧玄做的。
我抱着小狗望月,心里暖洋洋的。
这个冬天,好像也不是那么冷了。
06
望月的伤在慢慢好转,萧玄的咳嗽也比以前少了些。
我们的日子,就像这院里的枯井,虽然波澜不惊,却也不再是死水一潭。
这天,老管家清伯拿来一个包裹,说是有人送到府门口的。
没有署名,只说要交给王妃。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还有一封信。
那件衣服,是我爹的。
我的手开始发抖,颤抖着打开那封信。
信是匿名的,字迹很潦草,似乎写得很匆忙。
信上说,我爹当年的案子另有隐情,他并非通敌叛国,而是被人陷害。陷害他的人,如今身居高位,权势滔天。信的最后,提醒我万事小心,不要轻举妄动,因为那些人,也在盯着我。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
我爹……是冤枉的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一直以为,我爹是真的犯了罪,所以我认命,认了这罪臣之女的身份,认了这被圈禁、被羞辱的命运。
可如果,他是被冤枉的呢
那我这十年的苦,又算什么
我蹲在地上,浑身冰冷,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把我扶了起来。
是萧玄。
他捡起地上的信,看了一遍。
别哭。他用指腹轻轻擦掉我的眼泪,动作笨拙又温柔。
我爹……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知道。他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又把那件旧衣递给我,这件衣服,你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强忍着悲痛,接过衣服仔细检查。
在衣服的内衬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物。
我用剪刀小心地剪开夹层,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东西。
打开油纸,是一枚小小的、刻着复杂花纹的兵符。
这是……
虎符的一半。萧玄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爹当年统领的‘玄甲军’的兵符。
玄甲军,是大周最精锐的部队,只听从主帅号令。我爹出事后,玄甲军被解散,兵符也下落不明。
没想到,其中一半,竟然藏在这里。
这封信,还有这半块虎符,说明有人想为你爹翻案。萧玄看着我,目光深邃,但他们不敢自己出面,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
我我茫然地看着他,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能做什么
你不能,但我能。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沈月,你信我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如死水般的眸子,此刻却像燃起了火焰,明亮得惊人。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信你。
从被赐婚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和他绑在了一起。现在,我愿意把我的所有,都押在他身上。
好。他握住我的手,那只总是冰凉的手,此刻却充满了力量,从今天起,我们不止是夫妻,还是盟友。你爹的冤屈,我帮你洗。我的仇,我们一起报。
窗外,冬日的阳光穿透云层,照了进来。
我知道,天要变了。
07
我们的联盟,是从一张宣纸开始的。
萧玄不再只看那些古籍,他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有时是山水,有时是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和地图。
清伯,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老管家,进出书房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他不再仅仅是管家,我能感觉到,他是萧玄埋在暗处的一双眼睛,一双耳朵。
这天,萧玄递给我一本书和一叠纸。
把这本书的第三章抄十遍。
我接过来看,是一本佛经。我虽不识字,但道观里的经书我都翻过,认得一些偏旁部首。
好。我没有多问,抱着书和纸回了外间。
我坐下来,一笔一划地开始描摹。我的字很难看,像虫子在爬,但我很认真。
抄到第三遍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佛经的字句是通顺的,但如果把每一句的第三个字、第七个字连起来,似乎能组成另外一段话。
我心里一惊,但面上不动声色,继续抄写。
我把抄好的十份交给他。他一份份看过,最后抽出了我写得最丑、最不像样的一份。
清伯,他唤道,把这份,送到城西的‘无名香铺’,就说,是给故人上的一炷香。
清伯接过纸,对我微微点头,便退下了。
我明白了。这不仅仅是抄书,这是在传递消息。而我,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我的心,第一次因为这种被信任的感觉而剧烈跳动。
晚上,我照例给萧玄用热盐包敷腿。
他的腿依然没有知觉,但我发现,他膝盖周围的皮肤,似乎有了一丝血色,不再是那种死人般的青白。
殿下,我轻声说,你的腿,好像好了一些。
他正在看书,闻言,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又抬起头,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或许吧。他声音很淡,也许是你的盐包,比太医院的药管用。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近乎调侃的语气同我说话。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望月最近胖了。他突然又说。
我抬头,看到望月正趴在他的轮椅边,尾巴摇得欢快。它那条断腿已经能轻轻点地,走起路来虽然还是一瘸一拐,但精神头十足。
是啊,它很能吃。我笑了。
你也一样。
……我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我也吃得多了。我的脸颊有些发烫。
他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虽然转瞬即逝,却像冬日里最暖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
08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麻烦再次找上门。
这次来的不是三公主,而是宫里的御厨,说是奉了德妃的懿旨,特意来给废王殿下改善伙食。
送来的是一盅精心熬制的补汤,香气四溢。
清伯验过,银针没有变黑。
但我端着那碗汤,却闻到了一股极淡的、不属于药材的苦杏仁味。
在道观时,师父为了防止我们误食毒草,曾教我辨认过一些有毒植物的味道。这个味道,和一种名为断肠草的植物晒干后的气味很像。这种毒,少量不会致命,但会慢慢侵蚀人的五脏六腑,让本就虚弱的人,死得悄无声息。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萧玄正要接过汤碗,我却先一步端着它,转身走到了窗边。
怎么了他问。
殿下,今天的阳光很好,我想……我想给这盆兰花浇点‘好东西’。我说着,将碗里的汤,尽数倒进了那盆他最珍视的墨兰花盆里。
萧玄的瞳孔猛地一缩。
清伯也惊得脸色发白。
我放下空碗,平静地说:德妃娘娘的赏赐,殿下身子虚不受补,白白浪费了可惜,不如让这花草代为享用。
萧玄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责备我的擅作主张,反而对清伯说:把花盆处理掉。以后,宫里送来的任何东西,都不许再进这个院子。
是,殿下。
那天之后,萧玄开始教我认字。
他不再让我抄佛经,而是从最简单的字开始,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
他的手很凉,掌心却很干燥,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被他握着,我的心总是跳得很快。
这个字,是‘玄’,我的名字。
这个,是‘月’,你的名字。
他写下我们的名字,并排在一起。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仿佛融为了一体。
沈月,他看着我,认真地说,谢谢你。
我知道,他谢的,是那碗被我倒掉的毒汤。
我们是盟友。我轻声回答。
他笑了,这次的笑意,比上次更深,一直抵达了眼底。
09
城西的香铺,送来了回信。
是一盒香,点燃后,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檀木混合着草药的味道。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有消息了。萧玄说,我需要你去见一个人。
我
嗯,你最安全。他的目光深邃,清伯目标太大,而你,一个被世人遗忘的废王妃,没人会注意。
他告诉我,要去城南的破庙,把半块虎符交给一个右眼角有刀疤的老兵。
那个人,是我爹当年的副将,也是玄甲军中,我爹最信任的人。
我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我……我该怎么说
什么都不用说,把东西给他,他会明白。
第二天,我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扮作去庙里上香的普通妇人,独自出了府。
城南破庙荒废已久,里面蛛网遍布,佛像也蒙了厚厚的灰尘。
我按照萧玄的指示,在后殿的功德箱里,投入了一枚他给我的铜钱。
然后,我便跪在蒲团上,假装祈福,静静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身后。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
是你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没有回头,只是从袖中取出那个用布包好的虎符,轻轻放在了身侧。
他沉默地捡起,我听到布料摩擦和油纸被打开的细微声响。
……少将军。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激动和悲伤。
他没有再说话,很快就离开了。
我一直跪到双腿发麻,才敢起身,匆匆离开破庙。
回到王府,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萧玄。
他听完,点了点头。
做得很好。
那天晚上,他留我一同用饭。不再是分桌而食,而是就在他看书的那张大桌子上。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
多吃点,你太瘦了。
我的心,又被这不经意间的温柔,烫了一下。
10
刀疤副将的出现,像是在一盘死棋中,投下了一颗活子。
他通过清伯,陆陆续续送来了许多关于当年旧案的卷宗和线索。
萧玄每天都在书房里待到很晚,整理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寻找着突破口。
而我,则成了他的助手。我帮他研墨,帮他整理那些写满了字的纸张,虽然很多字我还不认识,但我能通过他做的标记,将它们分门别类。
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多,虽然大多关于案情,但屋子里的气氛,不再是冰冷的死寂。
我发现,他并非天生冷漠,只是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己。偶尔,他看向望月时,眼神会变得很柔软。
而望月,也总是喜欢趴在他的脚边,仿佛知道,这个男人是它和我共同的依靠。
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萧玄放下了手中的笔。
找到了。他说。
找到什么了
陷害你父亲的主谋,当朝宰相,林维。他看着我,眼中闪着寒光,也是当年,在宫变中,给我致命一击的人。
原来,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人。
我们该怎么办我问。
设一个局,让他自己跳进来。萧玄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最想要的东西,是玄甲军的另一半虎符。我们就用这个,来做诱饵。
计划很凶险,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伸手,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
别怕,有我。
他的手依然微凉,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计划在除夕夜那天展开。
那一天,宫中设宴,百官朝贺。宰相林维,自然也在其中。
而萧玄,以思念君父为由,十年间第一次,主动请求入宫。
皇帝准了。
那晚,我为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王爷朝服,墨色的衣料上用金线绣着祥云暗纹,衬得他面色如玉,眉眼如画。
他坐在轮椅上,却依然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等我回来。临走前,他对我说。
好。我为他理了理衣领,殿下,万事小心。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由清伯推着,消失在茫茫的夜雪中。
我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祈祷。
萧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11
宫宴之上,歌舞升平。
萧玄的出现,像是在一锅沸油里,滴入了一滴冷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鄙夷。
他视若无睹,由清伯推着,到皇帝面前,行了礼。
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看着这个曾经最骄傲、如今却只能困于轮椅的儿子,眼神复杂。
起来吧。你能来,朕心甚慰。
宴席进行到一半,宰相林维起身,假惺惺地对萧玄举杯。
老臣听闻,殿下府上近日得了一位贤良的王妃,真是可喜可贺。只是不知,那罪臣沈卫之女,是否安分
他这是在当众羞辱,也是在试探。
萧玄淡淡一笑,没有理他,反而转向皇帝。
父皇,儿臣今日入宫,除了向父皇请安,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儿臣听闻,宰相林大人,一直在寻找家父当年遗失的半块玄甲军虎符。儿臣不才,近日在整理岳父遗物时,恰好找到了此物。愿献于父皇,以证岳父清白,也了却林大人一桩心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林维的脸色,瞬间变了。
萧玄示意清伯,将那半块虎符呈上。
皇帝接过虎符,仔细端详,又命人取来存档的拓印比对,确认无误。
林爱卿,皇帝的目光转向林维,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似乎,对此物很感兴趣
林维额上渗出冷汗,连忙跪下:老臣……老臣只是为国分忧,想寻回兵家重器,绝无他意!
是吗萧玄轻笑一声,可我怎么听说,宰相大人私下里,一直在联络玄甲军的旧部呢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高喝。
玄甲军副将赵擎,求见陛下!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形魁梧、右眼角带着刀疤的老将,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同样气息彪悍的将领。
他们走到殿中,单膝跪地。
赵擎从怀中,也取出半块虎符,高高举起。
陛下!此乃沈卫将军临终前托付末将保管的另一半虎符!沈将军当年并非通敌,而是发现了宰相林维私通外敌、意图谋反的证据,才遭其毒手陷害!
两半虎符,在殿中合二为一。
林维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一派胡言!你们……你们是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搜一搜你的宰相府,便知分晓。萧玄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风雪。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挥了挥手,禁军立刻冲了进来,将林维拿下。
所有人都被这惊天的逆转震慑住了。
而就在此时,更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一直坐在轮椅上的萧玄,双手撑住扶手,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颤抖地……站了起来。
他的双腿依然无力,身体摇摇欲坠,但他站住了。
他站在那里,身形清瘦,却如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看着御座上的皇帝,看着满朝文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父皇,儿臣的腿,好了。
12
那是一个注定载入史册的除夕夜。
宰相林维被抄家,谋反的证据确凿,被判凌迟。其党羽被连根拔起,朝堂为之一清。
我父亲沈卫的冤案,得以昭雪,被追封为护国公,准其家人迎回牌位,入太庙供奉。
而萧玄,那个被世人遗忘了三年的废王,一夜之间,重新回到了权力的中心。皇帝感其功绩,恢复其亲王爵位,并准其重掌兵部。
他站起来的那一幕,成为了京城未来十年,最经久不衰的传奇。
当他回到王府时,天已经快亮了。
我提着灯笼,在门口等他。
他没有坐轮椅,而是由清伯扶着,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很稳。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他的眉梢,他看着我,笑了。
我回来了。
我点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们回家。我走上前,想去扶他另一边。
他却推开了清伯,向我伸出手。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第一次有了温热的触感。
我们一起走进了那扇曾经斑驳、如今已被重新漆过的朱红大门。
开春后,府里的一切都变了。下人多了,用度充裕了,门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他依然喜欢在午后,坐在窗边看书。
我依然喜欢给他泡一杯热茶,然后坐在他身边,看他读书的侧影。
望月已经完全康复,不再一瘸一拐,它喜欢趴在我们脚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这天,天气很好。
萧玄带我去了后花园,那里的梅花开得正盛。
他铺开一张宣纸,拿起笔,却不画梅,而是看着我。
过来。
我走过去。
他握住我的手,就像第一次教我写字那样。
他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不是玄,也不是月。
而是——吾乡。
我的故乡,不在皇城,不在权势之巅。他从身后拥住我,下巴轻轻抵在我的肩窝,声音温柔得像春日的风,吾心安处,是为吾乡。
沈月,你就是我的故乡。
我靠在他温暖的怀里,看着纸上那两个隽秀的字,笑了。
十年前,我被逐出家门,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
三年前,他被废黜王位,成了一个被家抛弃的人。
我们都是被世界遗弃的孤魂,却在这座冰冷的王府里,找到了彼此,相互取暖,将对方变成了自己唯一的归宿。
我曾以为,我的人生,会像道观里的那口枯井,在死寂中走向终结。
是他,像一道光,照了进来。
他教我识字,教我尊严,教我如何去爱,如何去相信。
他扶我走出泥潭,我亦陪他走过深渊。
从此,长路漫漫,我们携手共度。
他是我唯一的王,我是他永恒的月。